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法,带着某种畅快的意味,他伸出手去:“大法官阁下,好久不见。”
人群让开一条路,贺敏行抿着嘴唇,脸上如覆薄霜,他没有搭理游竞伸出的那只手,只是淡淡地说:“好久不见,执政官。”
游竞不以为意,他语气尊重,表情重又变得肃穆:“您是我在天琴座见过的最正直的人,我以执政官的身份请您见证,当年厄科国偷袭河岸舰队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声闷响,最开始指着游竞的那个元老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游竞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道:“陆元老,没记错的话,您是百年战争时军工厂的总负责人,既然您主动站出来了,您还记得军舰出厂时的测试报告吗?”
元老擦了擦头上的汗,紧张道:“这个……有是有……”
“我来说,您现在就可以核对,那一批战列舰都配备当时最高强度的装甲,并且覆有反激光武器涂层,在抗冲击测试中,能够抵挡高能电磁炮的上百次炮击,但是在实际发生的那次偷袭中,装甲坚持了不到300毫秒,也就是说我方刚发起进攻,军舰就已经开始崩溃了。”
“在制造过程中出现质量问题的概率非常小,但不代表不存在。若要追责,我可以一力承担,但是要下断言说这背后有什么阴谋,甚至存在叛国行为,还太牵强了吧。”
陆元老这时候反而镇定了起来,咬定自己是工作失误。陆名扬刚刚出兵阿尔戈斯,陆家形势大好,在这个敏感时候家族一定不能和叛国两个字联系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名扬要是被撸掉了,军部有的是青年才俊虎视眈眈等着顶上,何况游竞自己就是将领出身。
游竞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即使这样,厄科国的攻击未免也太精准了,一船的官兵,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所以敌人才能屠杀河岸几千名士兵而毫无伤亡。你说这值不值得怀疑?军舰设计图仅在军工厂和赫连家的实验室各有一份,连驾驶员能够接触到的都只是封闭的驾驶系统。设计图的拷贝记录也是绝密,但二十年过去了,技术资料早已经更新换代,今天所有元老,执政官,秘书长以及大法官都在场,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不如我们现在解密记录文档。”
他说话的时候坦坦荡荡,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游不殊。
贵族圈子里关于游不殊的死一直有风闻,关于光辉万丈的统帅和偷袭事件有些关联,但当时官方的正式调查还未开启,就随着游不殊的突然离世而搁置了下来。传闻中,是元老会和游不殊达成了协议,用他的死亡终结这桩悬案,游不殊的声誉得以在大众中保全,但在奥菲斯的权力圈子里,这更坐实了他的嫌疑。
而游竞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启调查,摆明了是要为父亲洗脱冤屈,不,还不止,下一步或许就是要报复了,元老会逼死游不殊,虽然是在赫连定的授意下,但细数下来,当时默认这件事发生的每一个元老都是帮凶,人家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世,难道还能指望游竞多讲道理。
耶戈尔这时候出声道:“现在正是共克时艰的日子,我们内部不宜生变了。”
“如果因为战争,共和国就放弃秩序,放弃法律,那么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威胁从来不在外界,而在脚下的荆棘,这是您教我的。”游竞还是满含着笑意反驳道。“大法官,您认为呢?”
贺敏行点了点头,他向耶戈尔微微欠身,补充了一句:“包括夷平厄科国的那颗中微子炮弹也是由赫连家研发出的,到底当时是谁启动了发射权限,也只有实验室有准确记录,还需要秘书长配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耶戈尔身上,只有他自己恍若未觉。情势不容许他再说一个不字。
暖暖的香风萦绕着整个厅堂,奥菲斯在此刻天翻地覆。
要为军舰故障负责的是陆家,在偷袭发生前一天拿走设计图拷贝的是赫连家,而按下中微子炮发射按钮的,不是自己宣称的游不殊,而是苏延。
这个案子已经牵扯到了元老会七分之四的席位,剩下的家族要不因为频频出现的刺杀事件而继承权旁落,要么就像贺敏行这样,无心政治,远离风波。
其实这些隐秘的说法二十年来不绝如缕,因为谣言是无害的,而当谣言变成事实,就像空气变成铅块,压垮了所有活在空气中的人,也压垮了统治的基石。
贺敏行铁面无私,调查结果明天一早就会由最高法院向公众宣布。从天再次亮起开始,元老会对于天琴座几百年的隐性统治就会结束。
满身风霜未褪的年轻执政官,刚刚重新踏上故土,就不露锋芒地把权力全部收拢到了自己的手里。
而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晚上住哪儿。
当宴会结束,怅然若有所失的人们纷纷识趣地告辞,只有他和耶戈尔在穹顶下两相对望的时候,他问了出来。
“按照规定,你仍然应该住执政院。”耶戈尔下意识回答他说。
“我不,”游竞耍赖,“那里两年没住人了,我不去。我要住你这里。”
还没等耶戈尔回话,他快步走出去,等到耶戈尔循着脚步声赶上他时,已经愣住了。
空气中浮动着暗香,从交错的建筑下往上看,尤丽黛恰好在天幕正上方停留,让庭院都沐浴着紫色。
一大片玫瑰花圃,打理得很干净,纷纷攘攘的白色花朵挤在一起,如有光芒焕出,仿佛是降落在人间的星座,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圣洁感。
耶戈尔想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他听见靴子越响越近的声音,游竞走到了他面前。
“你结婚的那天,我就躲在这里,想带你一起走。整座府邸都是新婚的乐曲声,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害怕,只是太激动了,你当然会选择我,选择动荡不安的逃亡的生活,明明白白的,”他顿了一下,自嘲地笑笑,说:“后来我才明白,放在天平另一头的不是赫连定,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共和国。你不是不够爱我,只是爱情本身就不够分量。”
耶戈尔露出了一瞬间的软弱,接着狠狠地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你为什么要回来!帝国兵临城下,奥菲斯人心惶惶,每天晚上都有出逃的星舰升空,你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回来!”
游竞没有躲开,他捂着脸笑笑,说:“因为我不自量力。即使已经输过一次,还是不甘心地认为,如果在你心里不是第一重要,那起码第二会是我吧。”
不是的,耶戈尔绝望地想,我已经在背叛国家了,只是你还不知道。
游竞走上前来拥抱住他,耶戈尔闭上眼睛。他会逮捕面前这个人,作为和谈的筹码,但不是现在。
他努力地在心中说服自己,还可以再等等。这个谎言像梦一样,让梦再做一会,就一会。
耶戈尔伸出手,沿着游竞的眼睛向下描摹,从鼻梁,到嘴角,曾经还没有褪去少年人丰润的脸现在像是岩石般瘦削,然后他的手被按住了。
耶戈尔与他十指交叉相握,神色哀切,轻轻颤抖着说:“为了共和国我不惜牺牲所有,但是你不一样,游竞,你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第121章
耶戈尔的手被捉住,进而雨点一样急促的吻落在他脸上,颈侧,游竞如此迫不及待仿佛下一秒耶戈尔就要消逝了似的。
卫星渐渐暗淡,直到泼洒的蛋白一样柔软的晨光将浪漫诡秘的残夜一点点吞噬。
光影水一般淌过耶戈尔的脸,微微的热感使他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天已经亮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往前探去,游竞还在睡,侧脸的轮廓分外明晰,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呼吸好似无辜又无知。
是耶戈尔没能保护好他,放任世界把他夺走,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挣扎蜕变,宴会上那个咄咄逼人的游竞,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鞭刑,抽在耶戈尔脊梁上,提醒着他他的无能与失败。
这是他的错,而他终将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
游竞仍然闭着眼睛,握住了耶戈尔的手腕亲了亲。
他笑着说:“你知道男人都会有些妄想吧,比如早上醒来时两个人先交换完早安吻再起床,但是我从来没能实现过,除此之外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睁开眼睛,耶戈尔衣冠楚楚,站在他床前微微探身,一脸惊愕。
“门外现在有多少人握着打开保险的武器?赫连家原本的警卫不过一百余,你应该把特别行动处的特工也全调过来了。如果我是你,我会安排更多人,但恐怕执政院一时能够遣得动的武装也就这么多了。可怜的奥菲斯,不堪一击。”
游竞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耶戈尔直起身,说:“你早就知道?”
年轻的执政官歪歪头,伸了个懒腰:“你不问,我不说,大家心照不宣,反正昨晚,皆大欢喜。”
他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猛然凑到耶戈尔身旁,按住了他的肩膀。
耶戈尔冷静地说:“你挟持我也没有用。”
“当然没有用。即使我当着那些特工的面扼死你,他们也眼睛都不会眨。耶戈尔死不足惜,而我,帝国的统治者,是奄奄一息的共和国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秘书长当然会不惜代价地俘虏我。这是政治的计算法则,人命和人命从来不是对等的。”
“你不该回来。”
“那么等帝国攻破奥菲斯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尸体了!”游竞吼道,这是久别重逢后,他第一次在耶戈尔面前失态,幸好耶戈尔看不见他泛红的眼圈,他努力镇定下来,说:“耶戈尔,不要废话了,你不是什么犹犹豫豫的情种。下一步要做什么,公开审判还是秘密处决?”
耶戈尔震颤了一下,表情似喜似悲:“我要和帝国和谈。”
“和谈个屁,”李斯科嘀咕道,“我就是来在协议上签个字的吧。”
在帝国军和阿尔戈斯共和国军队的共同护送下,前来谈判的李斯科第二天就抵达了奥菲斯。
“您好,阁下,”负责交接的执政院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拦下来李斯科的卫队,“侵略……帝国的军队不允许进入奥菲斯领空。”
“您的意思是,我只能孤身一人到谈判现场吗?”李斯科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问道。
他是谈判团唯一一个目前没有军队职务的人。
对方笑得比他更为抱歉而坚定,“陆司令的手下会负责保护您,这是一次友好而真诚的协商。”
李斯科最后还是勇闯虎穴了。
谁让自个家的皇储被别人捉在手上呢,还能怎么抗议?帝国就是被捆住了任由执政院使劲揍使劲揍呗。
耶戈尔是玩弄平衡的高手,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李斯科看完和平协议列出的条件脸都绿了,共和国把能占的好处厚颜无耻地全部占个干净,再多一条李斯科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游竞打道回府自立为王,吃的亏或许还少些。
“真没想到再次见您会是这种场面,我的殿下。”李斯科和游竞握了握手,小声道,“您可真是让人惊喜不断啊。”
身穿执政官制服的游竞勉强扯了扯嘴角,算表示对于他的欢迎,同样压低嗓门:“你可以再大声一点,把我身份暴露了,我们俩都没法活着离开奥菲斯。”
“储妃够念旧的,把您像个傀儡娃娃一样漂漂亮亮地摆在执政院,我以为俘虏只配关在集中营里呢。”
“我宝贝没那么甜。游竞回奥菲斯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没办法掩盖这件事,只能捏着鼻子扶我上位。我身上被装了十几个窃听器和爆炸物,特别行动处有一队狙击手现在枪口对准了我的脑袋。”游竞道。
李斯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离游竞远了些。
记者赶到了,二人同时微笑,挥手,致意。装素昧平生,装兄友弟恭。
“我们现在也算同生共死,殿下,”李斯科迅速地说,语气悲愤,“说真的,你特意指定我来谈判,根本就不是因为你最器重我,而是你不想让克罗托和言静也涉险吧。”
皇储看都没看他一眼:“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李斯科。”
李斯科闭嘴了,他觉得储妃还是心太软,换作是他会直接处决这位心狠手辣、变化无常还没有一点同袍爱的皇储。他死了帝国那脆弱的联合将立即瓦解,然后内部三方混战,天琴座大乱,共和国不仅得以苟延残喘,说不定还能趁机做大。
但游竞把这个人吃得透透的,耶戈尔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而非战略家,而早年的移民经历使他比一般人更渴望和平与稳定。所以游竞才有恃无恐地跑来共和国首都暴露身份,不带一兵一卒。
他瞅了瞅眼前摊开的文件,心知它会被载入史册,这让李斯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感觉下不了签字的手。
他环视一圈,游竞在他对面正襟危坐,耶戈尔在一旁,眼睛因为失明变成了极灰的蓝色,神情谦逊温和,完全看不出他才是这场谈判的操控者。
允许在场见证这一切的记者和贵族们全都面目紧张,他们不知道帝国为什么接受这么严苛的条件,因此格外担忧夜长梦多,纷纷用那种焦急而贪婪的目光看着李斯科的右手,恨不得现在就按住他的手指替他签上去。
只有一个人眼神不对,他的相貌太醒目了,即使在人群中也不会被埋没,因此得以被一眼望见,他神情怔忡,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判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