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戈斯基地里已经启动的三千支枪同时开火,战斗几乎在开始的同时就已经停止。
赫连定不可置信地看向刚刚开火的陆名扬,在对方的微笑中第一次透露出了某种恐惧,他带着这种恐惧抓牢了耶戈尔的手,朝他转过头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双眼无神的耶戈尔恢复了平静,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手,努力保持平衡站了起来。
“耶戈,你也……”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耶戈尔再也没有转向过他,他只是把自己不得体的衣着整理得尽量端正一点,然后发出了一声叹息:“演这么一场还是有点难堪啊。”
陆名扬笑着鼓掌,说:“您非常成功,秘书长阁下。”
第113章
在说话之间,陆名扬突然变了脸色,他向耶戈尔伸出手去,但垂死的赫连定先他一步扑了上来,扼住了耶戈尔。
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双手掐住耶戈尔细白的脖颈,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力气。
耶戈尔并没有慌张,他反而抱紧了面前的男人,一只手抚摸他的脊背,另一边反手从腰际抽出一把薄薄的利刃,手腕在空中一转,就准确又迅速地插入了对方的后颈!
从背后断髓不如正面割动脉那样容易,但是耶戈尔已经演练无数次这个动作了。他面无表情地收起刀,赫连定如同被定身一般直直地从他怀中滑落,嘴角溢满白沫。
到断气时,他的眼睛还是直愣愣地睁大,神情如鹰隼,仿佛下一秒雷霆一般的怒火就要爆发出来。
“他可能到死都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陆名扬叹气。
“他是共和国的罪人,死有余戮,难道在谋杀之前还要先请贺敏行来审判一番吗?”耶戈尔把刀子反转,递给陆名扬。
“剩下的你来做了。”他这样说。
陆名扬颔首,不仅是悄无声息的毒饼干和耶戈尔藏在怀中的利刃,即使赫连定的侍从提前发现了这一起刺杀,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一起谋杀,有所区别的不过是动静大小罢了,在当前的形势下,自然是越隐蔽越好。
赫连定被形势冲昏了头脑,被陆名扬和耶戈尔刻意演绎出来的表象所迷惑,所以他的命运从走入这栋大楼已经注定了。
按照原定计划,这一切会被掩盖成一起太空事故。广阔的宇宙会掩盖所有痕迹,陆名扬有过经验,精于此道。不过他临走时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们可以再利用一下他的死亡做点文章。比如,说明赫连定是在逃亡外星的路上出了事故,舰船和物资都事先准备好了。”
“没必要,越详细的谎言破绽就越多,”耶戈尔说,“没人会相信的。赫连定要是自己想逃也不会选这个时机,共和国刚刚打完第一场胜仗。说访问阿尔戈斯的途中舰船失事就可以了,简洁的新闻标题往往才是不容置疑的。至于他的那些属下,只要暗示他们赫连定背着他们在转移财富,已经足以使他们不多的忠心完全消散。”
陆名扬笑了:“记得提醒我,不要试图和你作对。”
耶戈尔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与他相握:“相信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你还放心军队的指挥权完全归我吗?我可是刚刚背叛了一手把我提拔上来的赫连定。”陆名扬退开两步,充满疑虑地问。
耶戈尔一挥手,一道屏风出现在了屋子的中央,刚刚只要赫连定多留心一点,就会发现在耶戈尔的房间里有一个幼儿心智的人完全用不来的大衣柜。秘书长的银白色制服熨烫整齐,挂在衣柜的正中央。
他取下制服,充满怀念地摸索过每一寸纹路,在陆名扬看不到的地方微笑:“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既不喜欢威胁人,也不喜欢向别人要求忠心。只要你对我有用处,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
睡衣上造型可爱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陆名扬在看到他白皙如玉的颈背前及时地偏了过头去。他低下头用食指的指腹擦拭刀面上的血痕。
“如果陆司令输了一场战役,赫连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苏瑟引荐给下一位有潜力的军官,连同你的那些勋章、战功、奖赏,来得有多快去得就会有多快,这使你恐惧。但是你知道我不会,执政院的秘书长最懂得怎么按规则而不是按心情来办事,我能给你带来最保险的好处。”
他弯下腰,细长的手指在造型古典的靴子上打了个结。然后慢慢地从遮挡后面转了出来:“你不再是同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交易,而是在为一个更加合理、更加平衡的共和国服务。”
他看上去非常冷静,胸有成竹,但陆名扬在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动声色的狂热。权力总会给权力者留下刻痕,在赫连定身上表现得就非常明显,让他觉得异样的是,这次他揣摩的不是一个人的悲喜,而仿佛是一台缓缓开始转动的机器的思虑。
耶戈尔回到了他熟悉的身份,这个身份他习惯到几乎不再需要视力。
陆名扬心念一转,忽然问道:“帝国的皇储,你对这个人有什么样的印象?”
换成别人他不会问这个问题,那段经历总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意味。但是当事人是耶戈尔,他冷酷无情的对象包括他自己。
耶戈尔停住了抚平褶皱的手,他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唇尖仿佛停留着一只蝴蝶那样微微翘着,他说:“我不太记得了。你还能想起你两岁时候的事情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药品就像一个闸门,把所有的经历都锁在门外,如同水一样流过。会有些痕迹,但是……”
他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仿佛在苦苦思索,但他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仿佛一个失去了襁褓的婴儿,他感到一种来自于陌生世界的巨大空虚感忽然攫住了他。
第114章
奥菲斯在一夜之间实现了权力的交接。
幕后的君王赫连定意外逝世,消失许久的赫连家养子、前任秘书长耶戈尔重新登台,从未真正掌握过执政院的苏瑟悄无声息地辞职,大法官贺敏行宣布耶戈尔对赫连家的元老会席位的继承权为合法。
而共和国的翼护之星阿尔戈斯外,帝国的三支大军已经会师,黑云压城。
错综复杂的形势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但在重重迷雾的背后有一条无比明晰的宣言:共和国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生死变革。
波诡云谲之上,执政院,瞩星台,奥菲斯最高处的风轻轻掀起额前的碎发。耶戈尔靠在栏杆外,双腿悬在空中,姿势舒适而惬意,手中的文件上字符有浅浅的凸起,指腹已经磨出茧痕。
医生建议过在他脑内放置芯片,通过传感器向视觉神经传输信号,即使眼睛无法恢复,也可以基本实现对这个世界的视觉感知。但耶戈尔没同意,他现在是整个共和国的神经中枢,几个小时失去对自我意识的掌控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
他伸出手向身侧探去,但有另一只手比他先达到,把酒瓶捞了起来,还稳稳地扶住了差点失去平衡而往空中栽去的耶戈尔。
“医生说绝对禁尼古丁,酒精也一样。”
耶戈尔握住他纤细的小臂从瞩星台的边沿轻快地跳起,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你怎么上来的?只有执政官和秘书长才有瞩星台的权限。”
苏瑟轻嗤一声:“我也曾经是秘书长。”
他在看不见的耶戈尔面前晃了晃酒瓶,酒水叮当的声音让耶戈尔含恨地冲他做了个鬼脸:“怎么,情况不好?”
“在过去一年首都星增发货币的速度是战后十九年以来均值的十五倍,我们仅剩的几个矿藏行省,纷纷拒绝用法定货币来进行结算。而我不敢相信这一年来你对此竟然无动于衷。苏瑟,你作为商人那猎狗一般的嗅觉呢?”
“去问你异父异母的好哥哥,在被刀架着脖子的情况下换作你也无计可施。事实上,如果我曾有一点实权,你今天就没办法这么顺利地拿回执政院。”
耶戈尔没有再反驳他,他喃喃道:“最近一段时间情况有好转,因为我们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战争债券开始升值。但是,这只是暂时的。”
苏瑟不得不安慰他:“放宽心,人民的战意很高昂。”
耶戈尔转向他,脸上露出轻嘲的微笑:“你也看过那个宣传片对吗?”
苏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最近在奥菲斯风靡一时,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的采访。
“您有几个孩子?”
“曾经有两个。”
“为什么是曾经?”
“因为其中一个现在是国家的叛徒,他在河岸军服役。”
“那另一位呢?”
“他被我送到了卫城军。我告诉他,要么把他哥哥的头颅带回来,要么把自己埋葬在阿尔戈斯。”
在寒风中她的每一道皱纹都像出鞘的军刀。
在困顿的战时,这种充满血气的话语无疑激起了很多人的斗志。
耶戈尔用手背掩住翘起的唇角:“你也相信这个吗?相信这就是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在这个国家充斥着的感情,比恒星还要沸腾,还要持久?”
他拉起苏瑟的手,专用通道直接通往执政院的大门,一列警卫立刻跟随上他们。耶戈尔只顾带着苏瑟往前走:“听听路上的脚步声,沉重拖沓,像是被命运拖着往前走一样,因为能源短缺人们出行都不会轻易动用飞艇了。在两年前,你能相信奥菲斯大街小巷里都是这种脚步声吗?”
耶戈尔转过来按住苏瑟的双肩,他专注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在去刻耳柏洛斯之前我跟你讨论过的问题。没有什么比得过和平,政府没有能力保证所有人都活得好,但起码要让他们都活下去。”
“苏瑟,人们真的愿意打仗吗?”
苏瑟不自在地往后退一步,他能说什么,能够说我其实是帝国的间谍,我就是想用战争翻覆一切,毁掉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毁掉这个吞噬了我所见过最正直最聪明人的垮掉的政权,而那些与我无关的人的命运我不在乎?!
这些闭目塞听、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就会被施以垂怜,那么游铮呢,他无愧于国无愧于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人来拯救他呢!
你那时候在哪儿呢,耶戈尔?那一套公理与平衡的说辞,难道只以生命的多寡而不以灵魂的高低来判定它蒙恩的对象?
但耶戈尔看不到他眼睛中暗含的潮涌,他只是感受到手下的肩膀轻轻颤动,耶戈尔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道:“对了,我想给游竞恢复名誉,你觉得呢?”
苏瑟猛地抬头,露出一个讥嘲的表情。
第115章
“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游竞恢复名誉?”苏瑟淡色的瞳仁猛地缩小,看上去像一只被惹怒的猫。
“河岸军反叛的原因之一就是游家受到的不公!如今游不殊和游铮已经双双身亡,没有什么可弥补的,但游竞还在通缉名单上挂着!”耶戈尔握住拳头。
“别找这么荒谬的借口,耶戈尔。你现在给游家洗清冤屈,言静也也不会带着河岸军再重投共和国。”
耶戈尔尽力表现得平和,他声音迟缓,但不容否决:“我想要缓和双方的矛盾,事实上,如果陆名扬这一场赢了,我想和帝国议和。”
议和两个字斩钉截铁,使得苏瑟猛地一震,他勉强继续维持嘲讽的笑容:“议和,这和投降有什么区别?”
耶戈尔耐心地解释:“我们能保住还没有沦陷的行省,运气好一点,还能再收回几个,这也几乎就是百年战争之前共和国的疆域了。”
“你做梦,”苏瑟无情地打断了他,“狮子只差一口就能咬断猎物的咽喉了,凭借什么能够使他们放弃即将到手的整个天琴座,凭借你……”
凭借你和对方主帅的鸳梦重温吗?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与耶戈尔立场不同,意见迥异,但他并不想中伤这个朋友。
“仔细观察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苏瑟。帝国并不是原先以为的铁板一块。输了一场战役,皇储就不得不亲自主持大局,丢了一个将领,他的臣子们就开始分崩离析。现在帝国的凝聚力不过是因为战局的紧张,是我们这些敌人紧紧地把整个帝国捏在一起,他们才能抱成一团。但战争结束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皇储失去了军事天才的光环,他将面对的是三股绞在一起的势力:傲慢的帝国人,鼠目寸光的移民,充满仇恨的原共和国人。这不是靠统治者的魅力就能解决的困局,必定需要从头开始建立统治的秩序。更可怕的是他没有可用之人,战争中运筹帷幄的谋士和将领并不意味着在和平年代也是称职的臣属。他如果像传说中那样英明神武就该预见到这一点!这样,对他来讲最保险的选择是拿回他祖先的地盘,那些居民们还没有完全忘记二十年前的帝国,他的统治也相对不那么容易分崩离析。”
他应当是斟酌了很久,说到最后久带病容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如果我们再打一场胜仗的话,这个脆弱的联盟可能在战争结束以先就濒临破裂。我会亲自去谈判,并不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苏瑟长久的望着他的脸,问道:“耶戈,即使接下来的发展如你所说,你以为自己会获得感激吗?”
“不会,”耶戈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人民没有**版图的野心,但绝对不会容忍将国域拱手让人的屈辱。但现在已别无选择。”
“士兵们都愿意战死,那些阿尔戈斯的年轻人,我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