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擦了一擦光秃秃脑门上的冷汗,略一思忖说:“按照目前血液中残留的药物浓度来说,病人应该是第一次被下药,脑部的代谢速度比较慢,所以至少三个月,至多半年,就会恢复如初。但是如果继续给他用药,大脑的损伤会逐渐变成不可逆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退化成一个孩童。”
游竞轻轻抚摸耶戈尔头发的手停住了,耶戈尔不满地拍了拍他的手。
他的眼神极为寒凉,使得医生不禁也颤抖了一下。
“治疗凝血障碍的药,你们这儿总有吧。”
“有是有,凝血障碍在移民和混血中是很常见的病,”医生回答,“但是和病人以前的药物还是有差异,恕我直言,天琴座的人口构成太过复杂,一般人所用的药根本没有经过同种族患者的临床测试,一种对于天琴座人有效的药可能换到移民身上就没那么有效了。但是这位不同,从前他的抗凝血障碍治疗应该都是为他个人专门研发。贸然给他换药,病情可能无法像之前控制得那么稳定。”
“先用着,”游竞低声说,手握成了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他需要的药物,不过得给我时间。”
耶戈尔哭累了,困得偎着他的胳膊睡着了,游竞俯身把手长脚长的大龄儿童打横抱了起来,走向门口。
“殿下!”医生叫住了他,游竞怀抱着耶戈尔转过身来,眉头轻皱,医生不由得三两步上前,放低了声音,“您刚刚说病人恢复记忆,其实是不准确的。他从来没有丢失过任何记忆,知识,经验,他的大脑是完好的,他只是不再懂得如何去处理它们。”
“就像一间屋子,没有亮起灯不是因为住户搬走了,或者灯坏掉了,只是里面的人睡着了,”医生紧张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殿下,他只是睡着了。”
皇储的眼睛像是藏着水晶的深潭,忽而闪过很柔和的光芒。他抱着伏在肩上,一头长发弄得乱糟糟的那个人,微微冲医生一颔首。
一直走到停住医院门口的星舰上,游竞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过他手中的耶戈尔。
皇储无论走到那里都身先士卒,他住在军营里,作息与士兵无二。但是现在不同了,军队日常的训练会吓到神志不清的耶戈尔,何况游竞也害怕他会乱跑。
他现在担不起任何风险。
李斯科眼色极好,这次刚驻扎下来,他就给皇储弄了个幽静别致的住所,是曾经总督的官邸。
游竞斥退了所有的侍从,自个儿费劲吧啦地给半梦半醒的耶戈尔换上了睡衣,让他半倚着床柱给他拉好衣角。
耶戈尔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披在肩头,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半阖着,长而浓密睫毛不时颤动着,曾经很少有的完全放松的神情让他显得格外纯洁无害。他穿着带着荷叶边的白色睡衣,每过半分钟脑袋就会从靠着的地方滑下来,然后突然惊醒,接着合上眼继续睡,完全联想不到曾经存在着的那个人。
游竞扶着他的后脑让他慢慢躺下来,给他盖上被子,把白皙的脚也收进来,他俯身去掖被角的时候耶戈尔睁开那双如梦的眼睛,“唔”了一声。
游竞温声说:“没事,你继续睡。”
耶戈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软软地搂住了游竞的脖子,接着他侧过身体,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脸就又靠在游竞的胸口上了。
游竞沉默了一会,低低地问道:“你还记得我,是不是?”
耶戈尔从他怀里传出微微的鼾声。
一滴泪从皇储的面具里落下,打湿了那个人的脖子。
第98章 一个甜饼以及不重要反派的出场
游竞哄耶戈尔吃药就哄了半个小时,药片特意做成了甜的,但还是压不住化学药剂冲人的苦意,耶戈尔嚼了几口就吐了出来,皱了皱脸,不肯再张嘴。
游竞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渣,很认真地看着他犯愁。
没办法,以耶戈尔的体质已经没办法接受其他治疗了,只能靠药物维持。所以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吃下去。
游竞自命不是个心肠软的人,曾经比他年幼许多的弟弟敢上房揭瓦游竞都是冷着脸拎起来就揍。但是看着耶戈尔红着眼睛拒不配合的样子,他也束手无措,打骂皆不舍得,最后开口半真半假威胁道:“你再不吃,我就走了。”
他原本蹲在耶戈尔面前,这下直起腰来,一步一步慢慢向门口走去,刻意发出了很大的响动。
耶戈尔一下子跳了起来,像只白色的飞蛾一样扑到游竞后背上,游竞适时地一转身,把他稳稳地接住,含着笑说:“听话,咽下去就不苦了。”
等这场和耶戈尔的拉锯战终于结束,游竞今天的作战会议也迟了大概有十多分钟。他唤来府邸里的女管家,叮嘱她如何照料耶戈尔,就准备出门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耶戈尔却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抬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很不利索地嚷着:“你……你不算话!”
他捏起拳头去拍打游竞的腿,游竞想要把他抱起来,他却挣扎得厉害。
游竞并不恼,单膝跪在地板上,温和地握住耶戈尔的双拳,惊喜地问:“你别急,你愿意说话了?”
虽然耶戈尔心智与儿童无异,但并不是什么活泼好动的小孩,脑部活动的衰退也明显地影响了他的性情,这两个月来他最多哼哼两声,大部分时间都以肢体语言和神情来表示自己的喜怒。
要不是哭的声音洪亮异常,游竞都要怀疑那药物影响了他的语言功能。
此刻耶戈尔犹自不住地摇着头,哭着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算话!”
游竞强忍着没有把他立刻拉到怀里,他语气尽可能维持平静,温柔地说:“你要是想跟着我,就说出来,说出来我就带你一起去。”
耶戈尔抽噎着,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声:“一起去。”
“跟谁?”
“跟你……”那声音还是带着哭音的。
“我是谁?”游竞晃了晃他握住的耶戈尔的手腕,极有耐心地诱导着。
耶戈尔这下语塞了,他的确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他的气息和嗓音那么熟悉,熟悉得令人心安。
他立刻反握住游竞,耍赖似的腻在他身上,似乎生怕他离开。
游竞笑着教他:“我是小竞。”
耶戈尔乖乖地重复了一遍:“小竞。”
游竞抬高了声音:“跟谁一起去?”
耶戈尔极为迅速,极为流利地响亮地回答道:“小竞!”
在一声快乐的惊呼中,游竞把还缩在地上的耶戈尔扛了起来,抱着他转了一圈,在耶戈尔兴奋的笑声中大步地走出了门。
于是那一天望眼欲穿的臣子们等来了意气风发的皇储……和他的肩部挂件。
耶戈尔搂住游竞的脖子坚决不肯下去,游竞劝说他:“自己走。”
耶戈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
他扬起了脖子非常骄傲地大声说:“我不下去!”凭借模模糊糊的直觉,他现在已经知道对方难以招架他的任何要求。
要耐心,游竞对自己说,这现在是个孩子。
但心智是个孩子,并不代表身体也是个孩子啊!耶戈尔只比游竞矮约莫小半个头,再怎么瘦削也是个大男人,从家到指挥部游竞抱了他一路,此刻久经沙场的皇储无奈地察觉到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了!
游竞若无其事地走到主座上,耶戈尔自然而然地从他怀里滑下来,偎在他身边。
言静也一脸严肃,李斯科正襟危坐,克罗托眼神闪烁。
他们三个都没有什么异议,其他人也只能装作一切正常。
什么都没发生,皇储身边没有一个穿着柔软帽衫的蓝眼睛小可爱好奇地把自己搭在颈窝的长头发塞进嘴里,皇储也没有把他的头发从嘴里拽出来然后变戏法地掏出来一纸袋小圆饼干。他甚至还伸直了双腿大咧咧放在皇储身上还伸了个懒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旁若无人的主角们大家都在给自己洗脑。
哦,还除了一个人。
一个坐在克罗托下侧的人,他长着一张勇武的脸,毛发浓密,粗粗的眉头像两朵乌云压在眼皮上,眉心一道深刻的竖纹,显示这个人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狂放。
他是帝国选帝侯阿特洛波斯。与其他潜藏在矿区里的旧贵族不同,他在战前做偷渡的买卖,在边境小有势力。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因为他和他的生意一样不见天日。他会给反抗组织提供资助,因此地位超然,但他不直接参与反抗组织那些暗杀、暴动之类的阴谋。他精明独到,懂得怎么恰如其分地保持自己在遗民中高贵的身份,而又不至于把自己卷入太多的风险之中。
直到河岸基地投降,他才下定决心投靠皇储,凭借选帝侯的血统和往日在反抗组织积累的善缘一日而上青云。皇储麾下三支精锐,河岸军在投降之后,司令已称病退居,军队唯言静也是从。李斯科长袖善舞使移民们俯首帖耳。但帝国势力这一边,克罗托年纪太小,性情不沉稳,不足以服众,因此阿特洛波斯到来之后隐隐有与克罗托分庭抗礼之势。
他粗粗地咳了一声,一双突出来的眼睛紧紧盯着皇储:“殿下,对阿尔戈斯的进攻,您还打算亲自率兵吗?”
阿尔戈斯是天琴座最后一道关隘,自阿尔戈斯以往就是繁华美丽的内围行省,有源源不断的财富,生机勃勃的人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如果破了阿尔戈斯,整个天琴座就像被打开蚌壳的蚌肉那样柔软美丽,毫不设防,除了奥菲斯的卫城军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帝国长驱直入了。
胜败就在这一战。
阿特洛波斯对此虎视眈眈很久了,如果他能够征服阿尔戈斯行省,不仅可以顺势掌握兵权,而且功绩足以彪炳史册——虽然他并不在意自己身后的声名,只在意实实在在的地位好处,那好处也是数不胜数,把言静也克罗托之流都踩在脚下,帝国正式复国之后,一跃而成为摄政王都是有可能的。
从这个角度说,他其实比李斯科更像一个商人。
唯一的难处就在于皇储战必躬亲,他是一个极端的独菜者,把所有的荣耀和权力都牢牢握住自己手中,偶尔施舍给旁人一些好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调转视线,一双狠辣的眼睛像两只蚂蟥贴在天真懵懂的耶戈尔身上。
第99章
阿特洛波斯像野兽捕食之前做的那样,舔了舔干裂的嘴角,不甚恭敬地说:“殿下,阿尔戈斯是块难啃的骨头,到时候仗一打起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依我看,若您要亲征,不如把储妃安置在后方,省的被兵荒马乱惊扰到。”
他想得非常如意,皇储血气方刚的年纪,燕尔新婚正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未必舍得撇下枕边人去前线督战。只要皇储松口不去前线,他就有把握挤掉其他人,拿到指挥权。
耶戈尔半知半解地意识到又有人想把他和游竞分开,气得脸颊一鼓一鼓的,凶巴巴地从饼干袋里掏出一块小饼干朝着说话的那个人砸去。
饼干打歪了,撞在桌子的一角,掉到地上碎成几片,在肃穆的会议氛围中滑稽得可笑,但没有人敢笑。因为皇储正在旁若无人地用手绢帮他擦手指上的饼干末。
皇储一向是公私分得很清楚的人,不,应该说,皇储是个毫无私欲的人。他铁血无情,从不软弱,从不出错,因此人们越发视他为神明。但是皇储从在哈迪斯开始就变了,他无缘无故停留了近一个月,战事因此停滞,然后又忽然大婚,娶一个身世卑微的移民。
这一切还有的解释,毕竟皇储的谋划从不是别人可以妄自揣测的,停留哈迪斯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匆匆忙忙的婚姻出于某种政治考量。但今天眼睁睁看到他对一个浑浑噩噩的漂亮男人关怀备至,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军事会议上!
这不得不让人心惊,让人怀疑这个骄傲的耀眼的年轻枭雄被胜利冲昏了头,被美人迷晕了眼,而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致命的危机中。这种危机在历史上多次上演,无论是天琴座还是地球,在天琴座是战后如一道流星般迅速跌落凡尘的游不殊,在地球上是乌江畔自刎的楚王项羽。
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皇储的回答,他不疾不徐地把手绢叠好放进耶戈尔的衣兜里,环视了一圈,露出一个很淡的笑:“谁说我要攻打阿尔戈斯?”
众人面面相觑。
“下一个目标,”皇储的手往空中一指,从他指尖延伸出一副虚幻的景象,蔚蓝色的金属穹顶,构成了半透明的基因链形状横越过整个地面,显得诡异而震撼,许多身穿实验服的人员在建筑中进进出出。“卡吕普索。”
卡吕普索,是先帝齐知闻最喜爱的一处行宫,百年战争后很快被游不殊攻陷,后被赫连家接管,改造成为生物医学实验基地。
当年据说游不殊带了一支卫队,用了半个小时就征服了卡吕普索,虽然游不殊天纵英才,但也足见卡吕普索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攻击目标,更不用说战略意义。
要说有意义就是点纪念意义吧,皇家行宫被收复在军事宣传上可以吹一波,但是皇储亲征,主力压境去攻击不设防的卡吕普索,等待他们的是一群举着试管投降的科学家?想一想就觉得荒诞。
皇储为什么非要去卡吕普索?脑子好用一点的人已经回过味了,却因此更心凉。
卡吕普索有天琴座最先进的医学实验室,他是要去给人治病,需要卡吕普索治疗的当然不会是战争中受伤的士兵,而是皇储浓情蜜意的新欢,一个很明显脑子出了问题的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