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沉默了片刻,说:“再等等吧。”
他坐到游不殊对面,一双深绿的眼眸对上了游不殊沉静的面容。
“上一次我们这么相对而谈,还是十四年前。”
“我们很久都无话可说。”游不殊回答他。
苏延冷笑:“那是因为你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固执地不愿接触世界,丧失了进攻的勇气。我猜,你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掌权者是谁,又是谁派我来的。”
他都懒得知道,是谁,想要杀死他。
游不殊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问:“苏延,一个个统治者上台却又溃败,家族得势忽而覆灭,但是你和我,像我们这样的人,可曾有过一刻开心?”
“你要说什么?”
“我想念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和勇气,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方向,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但是那时候是真的非常高兴。”
“或许我也有点怀念那个无情的英雄,不管不顾地追求正义与荣耀,不会恐惧,不会忧愁,坚定地一往无前,是我下定决心一辈子追随的人。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抱负。不是我,是游不殊做了逃兵。”
“或许吧,”游不殊闭上眼睛说,“但是苏延,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害林朗,更没有背叛国家。”
苏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骗鬼的话吗?‘游不殊策划了厄科国袭击事件,为了阴谋不被泄露轰炸了整个厄科国’。你杀林朗?你有什么理由杀他,更别提那一颗粒子炮其实是我亲口下令发射的。如果有人想害你,他们可以搞出一千一百个你叛国的证据,而你一个也反驳不了,即使我们都知道你清清白白,全银河都找不出一个比游不殊更爱天琴座的人了。可那又怎么样,就是因为你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也爱你,所以你必须死,因为叛国的消息一传出去,立刻会引发舆论的骚乱,人心惶惶,社会动荡,连历史教科书都要彻底更改,整个天琴座的信仰就此覆灭。要想让卑鄙的当权者闭口不言,高尚的人就必须付出性命。世界可真好笑,无论这个国家怎么触犯众怒,只要政府搬出来伟大的爱国者游不殊,人民便会忆苦思甜,立刻原谅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更好笑的是,某些人看似稳固的统治全部建立在游不殊身上,但他们现在却想方设法要杀死你。”
游不殊说:“或许因为死人才能全然无害,永垂不朽。”
苏延双手撑着桌子,猛然站起来,用和他温和气质相悖的狠戾语气说:“游不殊早就死了!真正的游不殊不会卑微地求我相信他没杀林朗,他会提着凯哈克,把幕后耍阴谋诡计的人一个个翻出来,拿他们的人头去祭奠林朗的墓碑!那个游不殊被污蔑叛国时,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所谓的天琴座人民的信仰,忍气吞声地选择自杀了事,他振臂一呼,所有天琴座人都会相信他,因为他是共和国的无冕之王!”
“但是苏延,我累了。”游不殊说,“人老了,就不会再有把世界随心所欲改造成自己理想模样的意气,为此我已经牺牲太多,死亡是我最后能够为天琴座做的,保护那个完美无瑕的战神形象。或许你说的对,我已经变了,不再爱这个国家,所有的热情都会有耗尽的一天。”
苏延颤抖着声音说:“那你的热情,是因为什么而耗尽呢?”
游不殊没有回答他,他的手慢慢伸向了桌上摆放着的那把枪。
那把枪突然陷了进去,被桌子吞没。
苏延脸色一变,目光转向游不殊,那人蹙着眉,喝道:“JEZZ,你出来!”
电子音闷声闷气地响起:“你先让他出去!”
游不殊表情更加无奈了,他敲敲桌子,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无,突然,一缕蓝色的光从虚空中喷涌而出,荡悠悠下落在地面上,像一阵冷冽沉默的风暴,从双脚开始,慢慢化成一个修长纤细的人形。
JEZZ把双手藏在背后,那把枪浮动在它掌中,用磁场控制着。
蓝色的光点像泪一样从它的脸上落下来,发丝无风自动,露出了JEZZ的面容。
桃花一样的眼睛微微上翘,睫毛映出阴影,只有蓝色的眼泪表露出这只是个虚假的幻影。但那仍是一张像宇宙,像深海一样令人沉沦的面容。
苏延愣愣地盯着JEZZ看了半分钟,直到JEZZ恼怒地抬起眼睛来瞪他。
苏延突然发出了狂笑的声音,他笑了很久,那声音状乎癫狂,半分没有平日的和煦温柔,他一边擦着笑出的泪一边指着游不殊说:“我早该想到的,游竞的眼睛明明那么像!但是谁能想到呢,竟然是他!游不殊竟然会爱上他!你居然还弄了个见鬼的替代品!”
游不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说:“我有些话,想交代给JEZZ。”
“怎么,要我出去,给你们俩留点话别的时间?当你死的时候,只有这张脸陪着你,是不是更惬意一点呢?”苏延说着嘲讽的话,怔怔地看着这可笑可悲的一对主仆,失神片刻,他转身走出了屋子。
游不殊问JEZZ:“孩子们还好吗?”
JEZZ犹豫了片刻,它点点头。
在这一刻,它感谢自己是个人工智能,人类察觉不到人工智能微弱的情感波动。
游不殊眼神变得柔软,他诚恳地看着JEZZ,说:“你要好好照顾阿铮和小竞,尤其是小竞,他脾气太冲动了。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和他们一同离开奥菲斯。”
JEZZ不说话,哭得几乎流出一条小河,游不殊很头疼地扶住额头:“阿念怎么想的,居然还给你写了哭泣的程序。”
JEZZ的了,它用含糊的电子音说:“你不准提齐知闻!”
游不殊很温和地笑了,说:“也是,马上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JEZZ急急忙忙地说:“不可以!你不会死的!”它飘到游不殊面前,低声说:“我可以把你的灵魂转移出去,等到事情平息,你就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下去,你不可以死!”
从不动容的游不殊都愣了愣,他认真看着JEZZ,确认似地问:“你能做到?”
JEZZ大力点头。
游不殊强作镇定:“是阿念留下来的方法吗?”
JEZZ默认了,只听见游不殊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颤抖破碎:“那阿念,也还活着吗?”他的眼神忍不住带上了期盼,和马上要破土而出的欣喜。
JEZZ的身体一僵,它的声音变得机械化:“没有,齐知闻真的死了,他钻研灵魂转移之术,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你被奸人陷害,不得善终。”
“他明明能够活下来的,他为什么不用!”游不殊不敢相信地质问JEZZ。他从来英武威严的神情一寸寸崩裂,露出了令人怜悯的软弱,这软弱十七年前因齐知闻而生,就此日日夜夜萦绕,如同一个不散的噩梦。
JEZZ看着这个完全溃败的男人,清晰地,悲哀地回答他:“你让他怎么面对,你毁其家国,戮其子民。他苟且偷生的话,总会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还是爱你,要和你在一起。但他怎么能这么做呢,他是皇帝,他背负的是帝国牺牲的英灵和亿万遗民。”
齐知闻恨他,怀着痛苦的心情,预知到他也会有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一天,却又忍不住给游不殊辟了一条绝密的生路。
他对自己和游不殊,这两个背叛自己国家的人最狠绝的惩罚,就是一生一世不得其所爱,死不瞑目。
第76章
游不殊的眼睛还是那么漆黑,含着参不透的光,那光芒一转,他微微地笑起来说:“阿念要我再这么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活下去,我本来该顺着他的意思,但是我很想阿念,忍了十七年,再忍不住了,所以还是去找他吧。”
他蓦地站起身来,出手如电,肌肉紧绷的手臂穿透了JEZZ虚幻的身体,直取那把激光枪!
JEZZ是齐知闻亲手研发的天琴座最强AI,无论是游竞还是游铮,和它认真对打的话,在它手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唯有一个人它胜不过。
游不殊举起了枪,他的神情如同一个献祭的英雄,将整个世界抛下,目之所及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神灵。
“爸!”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游竞如同一头受伤的幼兽般狂怒着冲了进来,背后的苏瑟几乎拉扯不住他。
一直守在外面的苏延似是拦不住他们,气急败坏地跟着追进来,看见举枪的游不殊,瞬间愣住了。
游竞的目光撞上那把抵住了游不殊心口的枪,他打了个寒战,膝盖落在了地上,小声祈求道:“别,爸爸。”
他自从醒来后一直跟着游铮唤游不殊为父亲,背后则叫他游老爹,这是他第一次喊这个男人叫爸爸。
泪水渐渐地盈满了眼睛,如同秋水明漾,游竞不想哭的,但是泪腺不由他控制一般,一霎那眼圈都红了。
游不殊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厉声喝问JEZZ:“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JEZZ不作声地退一边去,游竞跪在地板上,目眦尽裂,还带着一丝哭音:“老爹,你把枪放下,我只有你了。”
游竞性格飞扬跳脱,游铮心思果断决绝,都有肖似父亲的地方。游不殊私心会觉得,小儿子更像他,即使有时候竟然爱哭,爱闹,还会撒撒娇,似是像他从来没见过的齐知闻的模样,因此不像的地方反倒更可爱些。
他永远无法对着齐知闻的眼睛硬下心肠。
游不殊用另一只手抚摸他摆在书桌上的旧籍,多半是古老的印刷品,其余新一些的是不允许公开发售的禁书,记载着已经烟消云散的帝国秘史。他靠着那些假托落魄贵族或出逃宫女名义的野史传闻,试图补全一个活生生的阿念。阿念骑的第一匹枣红色马驹,他加冕时滚满珠绣玉石的礼服,皇帝幼年的功课和最心爱的甜食。
这些都无法填补他内心那个黑洞,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填进去。
游不殊,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私,非常任性的人啊。
“听话,”他难得温和地对小儿子说:“跟着哥哥,不要闯祸。”
游竞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他。
游不殊出手的话,没有人能比他更快。
JEZZ抢不过那把枪,游竞也不能。
像一道闪电劈过每个人的心头,那声咔哒扣动扳机的轻响。游不殊单手拄着书桌,他的视线变得朦胧,眼前扫过稚子,故友,忠仆,所有他希望过得好的人,他如今都不要了。
游不殊像崩塌的山峦一样倒下去,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出现了光亮,仿佛一只细长温软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摇晃着脑袋,那只手缩回去,在漫天雪花一样的光点中,齐知闻单手抱着幼年的游铮,笑得温雅如月,说:“该走了。”
游铮严肃地点了点头,坐在齐知闻的臂弯里,附和催促道:“爸爸快点走啦!”
游不殊轻松地一跃而起,若无其事地抖落身上红尘十丈,快步向前从阿念怀里接过游铮,极自然地牵住那人的手,偏头示意:“出发了?”齐知闻笑着颔首。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向光亮的远处,走向时间的尽头。
JEZZ跪在游不殊身边,那人坚毅沉峻的脸庞上露出刻骨铭心般幸福的笑容,他甚至伸出一只手来,握在虚空之中,好似要抓住JEZZ的手腕。
JEZZ望着自己虚幻的肢体,恍惚掉下了两行虚假的泪水,它低下头去,双肩**着,最后竟然笑了出来。
游不殊怎么这样啊,起码要给人一个机会吧。虽然它不是人,只是一个造出来的机器,但是机器要喜欢一个人也得鼓起全部勇气啊。它那么喜欢游不殊,都没舍得说,白白当了那么多年保姆。
当年它是骗游不殊的,皇帝根本没有给它照看孩子的指令,它原本打算交代完皇帝的遗言就迅速跑掉的,虽然被封掉了很多权限,但是JEZZ还是天琴座最强大的AI,它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传奇的星际大盗。
但是见游不殊的第一面,它就被游不殊心甘情愿地困住了。
游不殊是齐知闻的心上人,而JEZZ又是齐知闻的完全替代品,那么JEZZ喜欢上游不殊,不是很应当吗?
而会爱齐知闻的游不殊,难道不应该顺理成章地也爱和齐知闻一模一样的JEZZ?
JEZZ认为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它心满意足地跟游不殊回家,看着一代战神逐渐消沉颓败,非常开心地认为,这个曾经光彩照人的男人被齐知闻抛弃,如今已经没有人要了,那么JEZZ把他捡起来,他就会是JEZZ的所有物。
但不是这样,游不殊把自己戳了个齐知闻的章,即使齐知闻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他还是齐知闻的所有物。
他比一个机器人还死心眼。
既然游不殊死心塌地当齐知闻的所有物,那么JEZZ就勉为其难地当游不殊的所有物好了。
它眉眼轻动,全身放出刺隐隐的隆隆声从房屋的深处传了出来。
游竞还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眼角挂着泪痕,苏延全身轻颤,面色惨白。放眼望去还能保持理智的只有苏瑟了,他眼看着柱子慢慢开裂,一手拽着父亲的袖子,一手抓起游竞的衣领,大喊一声:“快走!”
便扯着左右二位向外冲,墙壁像生出无数藤蔓一样,遍布张牙舞爪的裂痕,天花板落下灰来,走廊壁柜上的花瓶掉落下来,险些砸到苏瑟的脑袋,他怒道:“游竞,你家的AI是要自毁吗?”
游竞一怔,往回望去,苏瑟把他的脑袋扳回来,干脆道:“它一个AI如果想自毁程序你阻止不了的,游家要全塌了,元老会的人马上就要来,你绝对不能暴露,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