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骇人的震荡发生时,司令立刻扑向他,把他完全掩盖住,游铮那一刻竟然闪过一个奇异的想法,他想要嘲笑这位老友:在太空中,若是出了事故,怎么也逃不了。
现在看来是真的逃不了了,游铮叹了一口气,把老友的身体翻了过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片金属插在他的后脑勺里,少量的血渗出来,那是军舰的碎片,在爆炸中以高速击破了司令的头颅。
他把老友的眼睛合上,默默地想,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会见面的。
屏幕跳动了几下,陆名扬的脸出现了,他皮笑肉不笑,说:“实在抱歉,游参谋长,武器系统失控了。”
“哦,”游铮淡淡地说,“那可真是巧。”
“世事无常啊。”陆名扬摊摊手。
“不知道陆长官愿不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我的士兵逃出军舰。”游铮说,“没有了动力源,逃生舱无法被推离主舰。”
陆名扬露出为难的脸:“我舰的动力,也不够再多运输一万个军人了。”
他们对视着,彼此都心知肚明。
游铮垂下眼睛,似是在笑,他说:“织女星有电磁风暴,我无法向其他部队求援了是吗?”
陆名扬干脆说:“没错。”
“陆长官无能为力?”
“我实在爱莫能助。”
游铮突然变了脸色,他抬起一双冷冷的眼睛,目有寒霜,陆名扬一瞬间几乎被震慑住了:“那么,我时间有限,不想再浪费在陆长官身上。”
游铮步出控制室,甲板倾覆,模拟重力系统已经开始失灵,所有幸存的士兵都已经集中在甲板上,他们互相搀扶,满脸灰尘,眼神惶惑地看向长官。
游铮看着面前每一张脸,军装掩盖不了这些年轻人的稚嫩,他们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显然对现在的状况非常惊恐,但军人的素质让他们强作镇定。
有人大着胆子喊:“长官,我们怎么办?”
舷窗之外,那红色的巨大火球越来越近,船舱的温度明显在升高,随着这大胆的一声,许多哀哀的议论响起。
游铮缓缓开口:“今日之事,皆因我起。”他嗓子几乎哑住,顿了一顿才继续说:“我过错深重,非人力所能挽回,连累各位,游铮对不住你们,但是事已至此……”
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全员听令,返回跃迁舱,进入休眠状态。”
没有人敢细想这命令背后的含义。但又不需要游铮再说明。
他们要安静地,体面地,没有痛苦地,迎来坠落,迎来恒星的灼烧和未知的死亡。
一种比死还深重的恐惧在这一方空间里蔓延。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游铮那双寒冷森严的眸子,如今满溢着一种严肃的悲哀,在每个人的脸上逡巡。
一个参谋站了起来,他手托着帽子,挺胸昂头,走到游铮面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决绝地消失在通往跃迁舱的通道里。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朝游铮的方向行礼,然后三五成群地离开,刚开始还很沉默,后来开始有人玩笑,交头接耳,勾肩搭背,好像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成功的演习,准备去洗个澡,痛快地喝个一醉方休。
很快,甲板上只剩下游铮一个人。
他还是挺直地站在那里,凝望着空中某一个虚幻的点,似乎想要把这一刻保留下来。
游铮打开手腕上的个人系统,苏瑟懒洋洋的声音,几乎是立刻传了出来。
紧接着,他的影像也出现在了甲板上,他双**叠,坐在桌子前,歪着头,光艳动人的长发卷在胸前,用一种嗔怪却掩不住欢喜的口吻说:“游大公子决定向我道歉了吗?”
第74章
游铮目光安静地描摹着他的模样,像是要把这一刻牢牢记住一样。他屈腿靠在墙边上,张开手说:“过来。”
苏瑟睁大了眼睛,认真道:“我还在生气。”
游铮坚持地伸着手臂,苏瑟很没办法地起身靠近,幻影虚虚地落在他怀里,低低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通过光子传过来:“你还没道歉呢,又想蒙混过关。”
游铮伸手触碰他白金色的长发,手指却只能穿过空气,打乱了那些通讯光点,他有些沙哑地说:“好吧,都是我的错,从小就是这样。”
他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回忆:“其实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小姑娘,所以才那么纵容你。不然的话,就你和游竞做的那些恶作剧,我一天能揍你八百次。”
“所以那些打都是游竞替我挨的?”苏瑟轻轻笑出声。
游铮轻轻咳了起来,在苏瑟看不见的地方拭掉了嘴边一丝血,他说:“是啊,如果把你吓坏了,长大后苏伯父不肯把你嫁给我怎么办?”
“后来你发现我是个男生,是不是巨伤心。”
游铮竟然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也没有,因为当时苏伯父已经和我们家闹翻了,他肯定不会把你嫁给我的。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我才会比较伤心吧。”
苏瑟目光轻轻地一动,他仰着脸勾着唇:“现在还这么觉得吗,我若是同别人在一起,你不难过?”
船舱的温度随着接近恒星而升高了,游铮解开了衣领,他的脸也开始泛红。
游铮真诚地说:“其实不难过。你回奥菲斯时那么踌躇满志,那么趾高气昂,我已经打算只做点头之交。但你在刻耳柏洛斯哭了,我方知道你喜欢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哭,你笑起来比较好看,哭的样子实在太丑了。”
苏瑟低下了头,长发掩住了他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才苦恼地抬起脸,手撑着面颊说:“游铮你可真烦啊,突然说这个,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怎么办?”
影像就定格在这一刻,游铮关闭了通讯。
游铮抬不太起来手了,再这样下去就瞒不住苏瑟了。他的声音很轻,像一个梦一样:“我也很想你。”
那个影像仍然浅浅地笑,脸上带着一点抱怨,一双明亮的绿眼睛全是柔情。他长相酷肖父亲,神态却像赫连夏,流转之间勾魂摄魄,游铮最喜欢他这样的笑意。
那么幸福,游铮可以为他做一切事。
陆名扬的声音带着一丝恶意传来:“原来苏会长是阁下的情人啊。”他攻破了军舰的内部通信,此刻闲适地在甲板上踱步,冷眼看游铮临死前狼狈的样子。
他蹲下来,探过头去看苏瑟的脸,笑得很嚣张:“他可真美,如果我是游参谋长,我也不舍得去死。谁知道这个美人会便宜谁呢?要不,我替你照顾照顾?”
游铮吃力地伸手摸索,然后举起枪。
对方一脸得色地看着他,游铮死到临头莫非是糊涂了,出现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量子态的幻影,又不是陆名扬本人,他开枪又能怎么样呢?
“砰”的一声,甲板上的光缆被打断了,通过军舰网络入侵的陆名扬消失在空气中。
枪从游铮的手中滑落。
他闭上眼睛,拥抱着那个虚假的苏瑟,感觉军舰的外壳被灼热的气流融化,金属的骨架开始坍塌。他吻了吻怀里人的头发,喃喃道:“苏瑟,晚安。”
“他们害死了我哥。”游竞喃喃道,他的手不住地颤抖道。“为什么那么突然?”
他才离开不到一天。
苏瑟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你什么都不懂,游铮,耶戈尔,游不殊,那些人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厉声道:“游铮都死了,你却还在这里一脸无辜问我原因。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他那艳丽张扬的面庞上出现一闪而过的癫狂,随即变成了全然的凄怆。
苏瑟声音低下去,如同自语一般,他说:“知道吗?其实元老院中意的秘书长人选是我,原本轮不到耶戈尔的,但我拒绝了。我当时很害怕,因为苏家和游家的关系,我们已经形同陌路。若我去从政,那么游铮一辈子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他带着一点得意说:“所以我离家出走跑去做生意了啊,我远离奥菲斯,远离政治中心,对于七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一无所知,对于权力不屑一顾,所以游铮不会忌惮我,我才能得偿所愿。”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似是极度痛苦,却又极度凶狠:“若我当初做了秘书长,若我顺从父亲,同赫连家沆瀣一气,那么游铮不会再看我一眼,不会再爱苏瑟分毫,那么赫连定要除掉游铮的时候,我会第一个得知消息,我就能救他。今天活着站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你。”
游竞愣愣地看着他,苏瑟无比清晰地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你本就不是游竞,不是个活人,不是吗?你只是被游铮塞进他弟弟躯体里的一个灵魂。”
“你说什么?”
“游竞早在河岸基地出事故时就身亡了。游铮当时连夜赶到河岸,那之后不久,游竞又活了过来,那时候的游竞,壳子里才变成了你。因为这就是游铮谋划的。游家群狼环伺,他独木难支,更何况游竞一死,游不殊也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两个儿子中他一直偏爱小儿子,如果不是游铮和他长相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他是否是亲生的。”
他恶狠狠地说:“这些事情,游铮都是一个人在承担,无论是你也好,意气消沉的游不殊也好,谁曾关心于他,谁知道他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如果不是收拾遗物的时候看到他的日记……如今他不在了,你还要逃吗?”
游竞被他气势汹汹地揪住衣领,一言不发。
温柔地对待一个占据了自己至亲身体的陌生人,很难吧。
他记起游铮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罕见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说:“回来后,大哥给你想办法。”
他转身登上军舰,冲游竞挥了挥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我走了啊。”
游铮平素不苟言笑,也很少与游竞说正经事,游竞觉得大哥总拿他当小孩。原来他一直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瞒住他和父亲,没有吐露过分毫,他走进风雨里,再也没有回来。
游竞退了一步,他整理好衣领,目光坚定地看向苏瑟,说:“我们回奥菲斯。”
苏瑟跌坐在地板上,呆呆地抱住膝盖,眼泪从他脸上滑过。
“你有什么打算?”游竞问。
“我们先去游家,游铮在日记里提过你们家的智能管家JEZZ,它应该知道些内情。”苏瑟扔给他一身衣服,给他扣上一副黑框眼镜:“你现在是通缉犯,跟着我不会有人检查你身份,但还是小心为好。”
苏瑟的飞船降落在他的住宅,他买房子时特意选址距游家很近,原本是为了借机在游铮上班时跟踪他,后来他们同居后,他反而不满意起来:游铮每次和他吵架都威胁着要搬回游家。
他怅然地笑笑,说:“我们只能步行过去了,不过这段路我很熟。”他戴上一副太阳镜,奇怪地回头看游竞。
那人还停留在原地,愣愣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肃穆的钟声由远极近,像是某种无声的命运,带着回环不绝的余响,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声声紧迫,如同一种催逼,将人包围住。
这是国丧的悲鸣。
游竞结结巴巴地问:“是为了我哥吗?”
苏瑟皱起眉来,游铮在织女星牺牲,按照军队的惯例,军舰上一万余官兵的丧钟会在他们折戟之地鸣响。
那么,这钟声是谁的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脸色大变,向游家的方向看去。
第75章
悲怆的钟声飘荡在奥菲斯的上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死神,拖着灰蒙蒙的长影,瞬间笼罩了这一颗银色的星球。
人们不知所措地喧闹着,侧耳听那魔障一般的声响,眼里尽是惊慌与不解。在媒体平台上,每个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没有回答,没有官方通告,钟声由执政院批准而发出,但新闻上才报道过,执政官游竞因为涉毒案仓皇出逃,秘书长耶戈尔下落不明,或许执政院的官员们都不知道,钟声为何而响。
元老院,文士们停下脚步,捧着法典,抬头看空荡荡的天空,七位元老站在庭院的长廊上,以赫连定为首,垂手而立,黑色的长袍及地,平静地仿佛面对着末日的审判。终于有人忍不住对着旁边的同仁窃窃私语。
“事成了吗?”
“快了吧。”那人沙哑的嗓音,压得极低,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未知的事物。
空阔的天空中突然落下了雨点,三三两两,蹦进了房间内,很快洇湿了长毛地毯,那颜色变得猩红,仿佛渗出的血点子。
苏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按下了开关,两扇窗缓缓地弹出来,把雨丝如绵挡在外面。
他看着水滴飞溅在窗子上,迅速地破碎,化为汩汩水流,仿佛美人的泪眼而下,突然笑笑,说:“游不殊,你家的智能管家不太尽责,下雨了也不知道关窗。”
苏延很清晰地叫出了游不殊的名字,在脱口的一瞬间他竟然感到一丝陌生,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但他并不怀念,只是觉得非常悲哀。
光芒万丈的游不殊早就在战争中化骨成灰了,这个战神的名字,不该属于他背后这个心死的男人。
游不殊坐在书桌后面,他惯常的位置,慢慢悠悠喝了一口JEZZ泡的茶,闻言轻轻地勾起了嘴角:“JEZZ可能正在伤心。”茶都泡苦了。
苏延惊讶地“嗯”了一声,原来人工智能也会伤心吗?
明明有些人都不懂怎么伤心了。
“到时间了吗?”游不殊问,他神情那么镇定自若,仿佛仍是在万军之中那个静静蛰伏等待时机悍然袭击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