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嘛,能生出先太子和幼帝的女人,容貌会差到哪里去。
她对棠璃柔声说:“棠丞相,你眼下与本宫各占一局,你手握绝对优势的政权兵权,本宫乃陛下亲母。陛下内心是如何怀疑你、惧怕你的,你多少也能感受到吧?”
“本宫知道,丞相只想做个忠臣。然而被侍奉的主君这样猜忌,待到陛下亲政之时,丞相又该如何自处?”
棠璃作为一只成精的动物,其实心思性情直接单纯的很,还有一点点天真,心眼儿这种东西不多。
每当遇到这种脱离了既定世界线的事件,他的内心深处都是一片懵逼在翻滚。
你们人类那套皮里阳秋的玩意儿,孤实在是不太在行,大家就不能好好走既定剧情吗?
好在他占山为王多年,虽然令群妖俯首称臣基本上靠揍,但他这人爱讲究,装逼还是比较精通的,于是拂了拂衣袖,摆出个漂亮倨傲的姿势:“太后的意思是?”
紧接着,棠璃不可思议地,看见太后的脸红了。
她性情杀伐决断、狠毒凌厉,本不是个小女人,却忽然间变得期期艾艾,低下头不敢与棠璃对视,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棠丞相天人之姿,本宫……妾身,愿与丞相共鸾帐,同享皇权富贵。若是将来得上天怜妾一片痴心,与丞相能有子息,此子便为天下之共主,江山易姓为棠。”
“若不能,妾身亦将令陛下尊丞相为亚父,以亲父视之礼之,再无怀疑猜忌。”
简单解释,就是棠丞相咱俩别继续斗了行不,本太后想跟你困觉生猴子,让小皇帝认你当爸爸。
说完这些话,三十三岁的太后如同豆蔻初开怀春少女,眼含秋水的望向棠璃,等待他回答。
棠璃面对完全超出了他预料的此情此景,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只能拂袖而去,斥一声“太后自重,怎可如此荒唐”,将失望的太后独自留下,从此拒绝相见,强行掰回世界主线。
就如同棠璃面对太子的死亡不会感觉到如何悲伤,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讨厌憎恨太后。
不过是一段数据、躺在现实中某个地宫深处的一具白骨,有什么可投入真情实感的?
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存在、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张徵。
四年后,太后按照史实被棠璃逼得在后宫自缢而亡,临死前留下一块素帕,转托宫女交付棠璃,上面用有些凌乱的笔墨写着——
檀郎无情,妾身薄命,彼岸花开,奈何难渡。
今世与君终缘浅,但求来生相皓首。
就连棠璃的文化水平都能看出来,这是几句幽怨到不行的情诗。
棠璃烧掉这块素帕,将太后安葬于先帝陵寝,对外则宣称太后思念先帝过甚,因病而逝。
……反正走向差不了多少,就不要在意太后想要与他相好、临死前还留下情诗帕子这类小细节了。
而这天午后,十三岁的小皇帝独自坐在寝殿里,捏着几页字纸,脸上阴晴不定,眼皮时不时的还抽搐几下。
这几页字纸上,详细描绘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一名贵族少女与寒门少年偶遇相恋,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家人强行拆散。
紧接着少女入宫,经历几番挣扎沉浮成为皇后,在宫里与中了状元郎的寒门少年再度相遇,两人情难自禁,酒醉后春风一度,清醒后知道闯下大祸,于是各自离散,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少女所生的第二个孩子,并非她与皇帝之子,而是她同寒门少年的爱情结晶。
十年后,此事被皇帝和大儿子有所察觉,而皇家血脉混淆非同小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到底要有所取舍。少女为了保护情郎和小儿子,先下手为强,含泪忍痛毒杀了皇帝和自己的大儿子,扶小儿子继位为帝。
少年却一直不知幼帝是他的骨肉,少女也无从解释,他只以为她是贪恋权势毒杀一国之君,毒杀自己的丈夫孩子,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认为她心思过于歹毒阴狠,从此与她彻底敌对决裂,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少女自承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都绝对不会怨恨少年,只怨这天意捉弄,令有情人反目成仇。
……如果这字纸不是太后的亲手笔迹,上面描写的少女不是太后本人,少年不是棠丞相的话,倒是个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
这个故事,甚至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太后当年入宫侍奉君王,容不得半点闪失,如果真的与一个寒门少年曾经短暂相恋,家中肯定会提前将所有证据痕迹抹除的干干净净。
再说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太后的父母俱已亡故,纵有通天手段,亦是再难查到的。
棠丞相十四年前中状元,曾经入宫赴琼林宴,算上太后怀胎十月,小皇帝今年实岁满十三,刚好对上。
十四年前的琼林宴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太后和棠丞相到底有没有机会春风一度,前些年因为几方拉锯皇位之争,宫女内侍卷入其中死了许多,人也从上到下换了好几茬,现在根本没人能够说得清。
太后本来就是心思缜密、临机决断,头脑聪敏之人,否则也不能统率六宫。
她性格中还存在疯狂决绝的一面,否则当年就不能布下那般惊天大局,一夜之间连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天子与储君。
她若是想要撒个谎,纵然听起来十分荒诞可疑,但若是细细寻摸,却又总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错漏。
再者这纸上所书,对她来说或许并非谎言,而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愿望。
与棠璃斗到最后,她失去所有权势,枯守深宫,被重重监视,不能任意接触幼帝,最终只能靠着一些痴妄之念安抚心灵,说不定谎言编造到最后,连她自己对此都信以为真。
这也就能解释,她的临终遗言,为何是一块写给棠璃的情诗帕子。
小皇帝阿蛮将手中的几张字纸丢入炭盆,看着它们焚烧殆尽,然后走到不远处的等身雕花铜镜前,照影自顾。
镜中映出的,是一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少年。
皇家优化了数代基因,他长相自然不差,却和他的兄长一般,与母亲的样貌如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既不类先帝,亦不像即将步入四十不惑之年,仍旧风华绝代的棠丞相。
这些年来,因为母后从中有意无意的引导,他一直对棠璃的存在感到憎恨畏惧。
然而母后已经在那几页字纸上,承认了她才是杀人真凶,棠璃是他的生父,他又再如何去恨?
说起来,他幼年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喜欢棠学士的,每次父皇和皇兄诏棠学士入宫,他都会找各种理由往跟前凑。
如果有机会被棠学士抱起来举高高、摸摸头,都能偷偷乐上好几天,巴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最赤诚的一颗心捧给对方……难道这就是父子天性?
小皇帝想到已故的太后,想起父皇和皇兄,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世,内心不由酸苦难当,眼中泛上层泪雾。
但隐隐约约中,似乎又有一点点释然开怀。
这时候,有内侍入殿传讯——
“陛下,棠丞相已经在御书房等着您了。”
棠璃自打从棠学士升为棠丞相,就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门去为幼帝读史讲经,却还是和曾经的张徵一样,很关心幼帝的学业,会不定时的过来抽考一番。
没在御书房站多久,就看见十三岁的幼帝如同往常一般,身穿龙袍,却像只小鹌鹑般畏畏缩缩地蹭进来。
棠璃也如同往常一般皱起眉头,熟门熟路的严厉训斥道:“为人君者,当有堂皇威仪,以胄服群臣外使。陛下看看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幼帝垂着头,面对棠璃的训斥不言不语,眼中却少了过去暗藏的恨意。
等棠璃训完,幼帝才抬起头,望向棠璃,轻声道:“朕,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负丞相期望,往后再不这样了,有劳丞相从此耐心教我。”
棠璃既是他亲父,他在棠璃跟前,便也不肯再自称为“朕”。
棠璃听过幼帝这番话,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少年。
咦,幼帝素来对张徵憎恨畏惧,待年龄稍长后又添了叛逆,叫他往东他偏往西,要他打狗他偏撵鸡,有这么柔顺听话过吗?
说起来,张徵年轻时性情既软又乖,还带有一些书生的呆萌感。老年后那副刚硬爆脾气,一半是被政敌局势逼迫,一半就是多年被幼帝活生生气出来的。
……算了,这种旁枝末节无需在意。
“帝诫第十一篇,请陛下背予臣听。”棠璃微微抬起下巴,用他那一把如醇酒般醉人的声音,继续投入这场表演。
幼帝乖乖的背诵,然后如同预期般背到中间卡了壳,脸色涨得通红。
“手伸出来。”棠璃从书桌上拿起包铜边、足有三指宽的沉重红木尺,朝幼帝冷声道。
皇家子弟读书,其实就算犯了错处,也不会亲身受罚,受罚的往往是其伴读,起个落其脸面、杀鸡儆猴的效果而已。
但张徵此人清正刚直,他自己就是从小被私塾先生严厉的高压式教导,方能成材,根本不来虚的这套。
再加上先太子临死前将幼帝托付于他,令他严加看顾教育,他自觉责任重大,不敢有负先太子所托,所以对待幼帝的教育严厉到有些苟刻。
由于右手要写字,受罚的都是左手。
幼帝怯怯伸出嫩生生的左手掌,木尺沉重,棠璃只打了五下,就看见手心整个肿了起来,红通通的一片。
因棠璃立下的受罚规矩,是手掌一定要伸直,不许退缩闪避,幼帝从头到尾左手掌都伸得直直的,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五下。
往常挨打不避,是由于对棠丞相的畏惧而不敢;但这一回,尽管手掌疼痛,内心却意外的觉得十分踏实满足,甚至还有一点点甜。
虽然对方并不知“真相”,但他还有血脉至亲活着,能够日日相见,还能亲自打他手板,这感觉就如同……一个行走于漫长崎岖道路,提心吊胆、随时可能会摔跤滑倒的人,忽然有了一根支撑他、令他可以安心步行的手杖。
“下一次。”幼帝受罚之后,并未曾如往常般嘶嘶呼痛,而是抬眼认真的望向棠璃,“下一次,我定会将帝诫全部背诵下来。”
所以棠丞相,你下一次要早些过来,再好生抽查我啊。
棠璃面对再度脱缰的人物反应,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又训斥了几句,这才衣袂翩跹的离开御书房。
幼帝在他身后,望着棠璃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中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贪婪渴求。
……
张徵在穷乡僻壤当了十四年七品县令,今年三十四岁,总算熬足资历,要被提升为六品官员了,而且还是京官,从此可以留在风物繁华的京城。
听起来貌似不错,但其实他要升任的职务相当尴尬,是教坊司的司业,掌管整个教坊司。
教坊司从属于礼部,养着大批舞姬歌姬,用于官员宫廷宴乐,同时也做皮肉生意,其每季度的收入钱财,都会上交给礼部。里面大多是犯罪官员没入的女眷,文化素养等各方面都比普通青楼强上一大截,来往皆为王孙贵族、官员巨贾,从不接待下九流的客人,相对高雅。
可再怎么高雅,教坊司本质也就是个官办的青楼,教坊司司业就相当于那管理青楼的头儿。
一旦进入此处为官,也就相当于绝了此后的升迁仕途,就等着在这里窝到退休。稍微有点本事前途的人,都是不愿意入此间蹉跎岁月的。
但张徵这种既两袖清风,又没有人脉门路,做足十四年穷县令的人,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此生可能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留在京城。
他又很惦记担忧他的棠兄。
棠兄如今身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名满天下,却并非善名,而是赫赫凶名。
就是连他所在那样的穷乡僻壤,都能时不时听到乡间的老奶奶吓唬小孙子——
你再继续哭闹,棠老虎就过来吃你了!
这一世的张徵因为未曾被天子青睐、着意培养,所以虽然有些热血意气,喜爱打抱不平,也怜悯世间百姓疾苦,却没有来得及树立要荡平腐败高门世家、收复皇权的远大理想志向。
所以张徵也不是很能理解棠兄的所作所为,但他能看出来,棠兄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动辄灭人满门,滥用酷吏,使得人人自危……大家都曾饱读经史,这样的专断□□、酷烈手段,在史书上难道能落个好收场吗?
怕是最终粉身碎骨,也只换得万众拍手称快。
纵使能力微薄,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棠兄继续错下去,现在阻止棠兄,或许还来得及。
怀着这样的想法,张徵入京之后,没有来得及到教坊司走马上任,就第一时间去了丞相府登门拜访。
上午,他来到丞相府前落轿之时,当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以为棠兄权倾天下,必定是门庭热闹,来往的人群非富即贵,熙熙攘攘。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看见一名青衣老仆佝偻了腰背,怀里抱着根竹笤帚,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相府前扫地。
第36章
为何偌大的相府门前除了两头石狮子之外, 就是这青衣的扫地老仆, 竟如此空寂冷清?
眼前一切明显与张徵得到的, 关于棠兄的信息不相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