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许旁人近身,只有太子妃在里面侍候。”平公公朝棠璃微微躬身,“大学士快些进去吧。”
棠璃知道事出紧急,朝平公公点了点头,推开寝宫大门,快步而行。
踏入内室,就看见太子披着件家常衣裳,散了长发,伏在榻上,咯出一大口黑血。
太子妃鬓松髻散,珠钗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拿着帕子擦拭太子口唇的血渍,花容惨淡,脸上涕泪纵横,已经哭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不怪你,你只是被欺骗利用了。”太子咯过血后,抬头望向太子妃,目光温和,语调平静,“他们预谋此事已久。不是你,也有别人。”
继而见棠璃进来,朝她道:“你先出去。”
棠璃在太子榻前坐下,太子又对准备起身离开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馨儿,以后好好活着。”
闻得此言,太子妃的身体僵直了片刻,这才忍悲含痛地转身走出寝宫。
太子望向棠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长话短说:“父皇已经驾崩,孤身中无解之毒,亦即将离世……此事,乃是母后所为。”
“皇后她……为何如此?”棠璃露出震惊的表情。
太子点了点头,神情中颇有伤痛感慨:“孤与父皇也没有想到。比起丈夫和孩子,母后选择了权势和家族。”
“此事棠学士心里有数即可,母后她暂时……还动不得。”太子用力吸了口气,眉头间因疼痛蹙出深刻的纹路,“待阿蛮登基之后,方能寻机暗中除之。”
棠璃用帕子擦去太子唇畔溢出的黑血:“臣明白,臣会好好辅佐小殿下。”
这些年皇帝都在收回削弱门阀勋贵们的地盘特权,意图圣纲独断。
可对方也不是肯坐以待毙的傻子,他们看似渐渐不敌,实际上如蛇蝎般蛰伏谋划,直至给了这致命的一击。
毒杀皇帝之后,接下来必定是由德行才干俱佳的太子登基。
但太子已经成年可以亲政,又跟皇帝是一个志向心思,他上位怕不又是第二个皇帝?门阀勋贵们岂非做了无用功?
所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人前后干掉,打算再扶持一个听话易操纵的傀儡上位。
如今事态已成定局,棠璃纵然接下来杀死皇后,将此事公诸天下,也于事无补。
没有更多的证据,就算杀尽皇后一脉,也动不得门阀勋贵们庞大的根基,只能出口气罢了。
而造成的后果,对阿蛮来说相当残酷。
父亲和哥哥皆被母亲所杀,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定天下哗然,让阿蛮如何自处,哪来的面目见人?
有了这样的尴尬处境,皇位难登。他又是太子胞弟这样的身份,新帝和其利益集团必定忌讳于他,后面的生活只能孤苦潦倒、一蹶不振。
自古皇室母以子贵,皇后那边毒杀丈夫和大儿子,接下来必定会全力为小儿子扫平一切障碍,扶持还没有理政能力的小儿子继位,达到她垂帘听政、独揽大权,以及扶持家族的目的。
皇权之争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至少从扶持阿蛮继位这点来说,目前她与太子的立场一致,尚有可留之处。
“阿蛮年纪尚幼,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将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望棠学士严加教育看顾于他。该打则打,当罚则罚,令他端正为君,万不可使他走上邪路。”太子再度用力吸了口气,右手颤抖着打开榻旁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卷明黄卷帛和虎符,递予棠璃,“此诏,乃父皇生前所拟,以防不备……凭此诏书虎符,棠学士即为托孤重臣,可自任丞相,号令御林军、漠北军以及江淮军。足、足以与那些国贼相抗。”
棠璃听完太子的话,双手接过明黄卷帛和虎符,刚想如同那时的张徵一样,口呼“臣愿粉身碎骨,以报皇恩”,然后跪于榻下叩拜。
然而话只说到“臣愿粉身碎骨……”,就被太子用颤抖的手,扯住了衣摆相阻。
棠璃愣了愣,因为他记得,太子是受了张徵这一呼一拜的。
“棠学士,孤知道你的志向抱负,同孤与父皇一样,希望这个天下海晏河清……但这条路,学士接下来只能独自行走,无人相伴,已经太苦太艰难。”太子仰头望着棠璃,一双变得混浊不清的眼睛下面,带着中毒后产生的浓重紫黑色,“孤、孤纵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私心里……不愿见你最终粉身碎骨。”
毒素损伤了太子的视力,此刻他的眼前一片昏花,实际上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了,只能依稀看个影儿,却仍旧执拗地望着。
“如若、如若有一天……阿蛮真的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学、学士只需保全他的性命,便可取而代之。”太子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出这番令棠璃感到震惊的话来。
什么情况?
他所见过的纪修远前世记忆中,太子并没有对张徵说过这番话啊。
取而代之?
太子殿下虽然人挺好,但毕竟是封建设会的家天下,思想有这么开明吗?
“孤、孤一直对学士……罢了。”太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轻轻阖眼,最终化作一声喟然长叹,神情变得脆弱不堪,“棠学士,孤觉得有些冷,你抱抱孤……就抱一会儿,好吗?”
咦,这是个啥要求?怎么没有按照世界线走?
棠璃明明记得,太子是受过张徵一拜后,端坐于榻上亡故的。
被毒杀这种死法,是真真正正的腹痛如绞、肝肠寸断,他却至死腰背挺直,不肯失仪,保持着国之储君的尊严。
棠璃当时还曾在内心感慨过,这位太子当真是外表清秀通雅,内有凛凛风骨。
……嗯,反正走向差不离儿,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面对人家临死前最后的请求,棠璃没有犹豫,坐在榻旁伸出双臂,将太子拥入怀中。
太子这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却还是摸索着握住了棠璃的手,与其十指相扣,轻声道:“棠学士……你的手,真暖和啊……”
说完,他默不作声地把头往棠璃怀里轻轻拱了拱,呼吸声渐渐停止,体温一点点凉下去。
太子身亡,张徵当时是跪伏于榻前,哭到不能自己的,但棠璃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悲伤。
他抱在怀里的,不过是根据曾经的历史人物,以及这个世界逻辑运转而产生的投射幻影。
投射幻影有着原型的思想审美情趣,会按照原型的性格爱好做出一切对外界的反应,会喜原型所喜,会憎原型所憎,会选择原型所坚持的道路,却并不能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段能够自我运行的程式代码,像是已经在宇宙中湮灭了数百万年的星辰,人们仍能仰望它于天穹落下的光辉。
真正的太子殿下,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在他短暂的十八年生命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棠学士”。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宫女内侍们劝助未果,九岁的阿蛮蓬散头发,只穿着中衣,如同一颗小炮弹般冲了进来,大声哭喊道:“皇兄!皇兄!!父皇他……”
声音戛然而止。
阿蛮入眼所见,是地板上、锦榻间一片一片的污黑血渍。
他的皇兄无声无息地被棠学士抱在怀里,像是个很大的软布娃娃,脸色灰败发黑,长睫阖落,前襟和衣袖上,同样是斑斑点点的黑血。
棠学士见他进来,放下怀中的皇兄,以玉色修长双手,有条不紊地整了整皇兄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裳,令其平躺于榻。
然后一对眼尾微翘的魅极黑眸,乌沉沉朝他望过去。
阿蛮被这对黑眸一望,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棠璃坐于凌乱锦榻间、斑斑血迹中,坐在太子的尸身旁,脸颊和雪白的领口处沾了几点黑色血渍。
明明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场景,却红衣朱唇,肤色洁白如同笼罩了一层莹莹宝光,容色华美绚丽到宛若身处地狱的天人,给予阿蛮强烈的视觉冲击。
随之,是彻骨透心的寒凉。
他想起了母后之前的话——
阿蛮,你父皇被德妃暗害,母后已令宫侍将其鸩杀,为你父皇报仇。
德妃不过一宫妃,胆量没有这样大,其幕后必有人支使。
此人狼子野心,其目的无非是为了皇权,所以你皇兄的处境,现在非常危险!
阿蛮你速去东宫,与你皇兄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好做防备。
如若已经来不及……你只管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万不可与此人言语肢体对抗!
阴谋暗害,是无法令此人窃夺天子之位的。
他必定需要一个容易操纵的傀儡皇帝,而阿蛮你将将九岁,尚且年幼不能亲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只要你不露出端倪,他就不会害你,还会一直亲近你、帮助你,支持你继位。
阿蛮看到,棠学士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明黄卷帛和虎符,揣入袖中。
他虽然才九岁,但身在帝王家,已然明白那两样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滔天权势。
政权,与兵权。
棠学士……难道就是母后所说,那幕后支使之人吗?
他、他是如何从皇兄手里拿到这两样东西的?
阿蛮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原地,遍体颤抖、越想越心惊,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棠璃,泪珠一颗颗从大睁的眼眸中掉下,视野变得朦胧模糊。
却牙关紧咬,不敢泄漏出半点声音。
棠璃看了阿蛮一眼,心下稍安。
虽然太子临终的遗言和行为,与世界线有一点点脱离,但总体大的方向还是没有出错。
门阀勋贵世代皆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其中不乏老谋深算、慧黠狡诈的智者毒士,皇后那边布得一手好局。
其实他们会行此毒害暗杀之举,就说明天子这么多年来的筹谋运作颇见成效,他们已经无法与皇权势力正面掰腕子,到了濒危之境、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而张徵虽说清正刚直,深得天子恩宠,实际上并不擅长权谋、玩弄人心那一套。
他政权兵权在手,对付那些门阀世家和勋贵,从来都是一力破万法,但凡违逆者全部碾压灭杀、抄家灭族,直接而有效。
反正他名声收场都不要,无亲无故的孤人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畏惧顾忌。
明明知道阿蛮因为皇后的挑拨离间,内心与自己有了隔阂,他却执政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对幼帝解释过。
一开始是不能说,毕竟幼帝年龄还小,城府不深,稍微露出点儿端倪就是万劫不复。比起这个,幼帝对自己的憎恨与畏惧,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或许在这种压力之下,还能促使幼帝心智更快的成长。
后来忧患平定,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告诉他,臣诛杀您母后及其一脉,是因为之前她毒害了您的父兄?
告诉他,臣抄斩无数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以酷吏施行,手中血债累累,是为了震慑这群特权者、剜掉天下的这颗毒瘤,还您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
私底下暗搓搓的练习了两次,怎么都觉得,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狡辩,还是算了吧。
太子妃虽然在太子死后,便因为愧悔而自缢而亡,但其实从前东宫的一些旧人,比如说平公公和那天夜里在场的十几个宫女内侍,多少接触过些许事实真相。
这些东宫旧人不知太子究竟是被谁毒杀,却至少清楚张徵是太子中毒后找来托付身后事的,是太子深深信任之人,并非凶手。
可张徵那时已经大权在握,幼帝对他更是恨意积深,找这些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奴仆作证,就有收买的嫌疑,搞不好最后还害了这些无辜的东宫旧人。
况且,幼帝也很可怜。
血脉至亲尽皆因为皇权之争而丧命,留幼帝一人,战战兢兢坐上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龙座,在孤独冰冷的环境中长大。
只要幼帝把憎恨放在他的身上,至少在幼帝的印象里,童年时代就一直是父慈母爱、兄友弟恭,能够保留一些生命中美好柔软的记忆片段,而不全是冷血残酷的斗争。
反正权倾天下这么多年,一路行来,张徵背负的怨毒憎恨太多太多,也早就做好了为此粉身碎骨的准备,幼帝的这一份恨意,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棠璃如同曾经的张徵一样,走到阿蛮面前,弯下腰,用指腹仔细擦去小男孩脸上泪水,言语有些笨拙的安慰:“小殿下,不要怕。”
然后满意地看到,阿蛮目露惊恐之色,在他面前颤抖得越发厉害。
……
接下来,棠璃就开始规规矩矩走世界线。
先是争夺皇位,和好几方斗得你死我活,紧接着与太后暂时联手,扶幼帝登基……事务十分繁忙。
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出现了一些预想不到的意外。
比如恶毒的前任皇后、当今太后,在双方短暂的联手之后,竟然向棠丞相抛出了橄榄枝。
古代女性结婚早,太后并非先帝元后,十四岁进宫,十五诞下先太子。
几年过去,适逢元后夭亡未曾生育,她膝下育有先帝第一个儿子,出身显赫高门,规范礼仪无可挑剔,管理后宫也有一套,再加上其中一些利益取舍,遂被先帝立为继后。
算起来,太后今年也不过三十三,比棠丞相的官方年龄还要小上一岁。
她穿了孀居者不应穿戴的赤红霞披,梳了飞仙流凤高髻,精心修饰描绘过面容,望去宛若二十许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