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不能沉迷于感慨中。神微没了宗主和清玉,只剩下他一人能执掌大局。清虚只好放下自己的炼丹炉,整个白天都忙于宗门事务,晚上还要安抚自己思念女儿的道侣,安慰她挽朱一定还好好活着,只不过暂时没办法回来罢了。
秦越眼见清虚神色变幻,也没多问,只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看还是进去慢慢聊罢,前辈以为如何?”
清虚看他一眼,勉强露出个笑来:“好。”
他说着抬步走入秦府大门,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肌肤白净,眉眼精致,依稀可见以后的倾国倾城之貌。
但是最让清虚震惊的是她神色间那一股睥睨骄傲的气度,那种骄傲,瞬间便和他记忆中的秦越重合起来。
清虚于是脱口而出:“那是你女儿?”
那小姑娘闻言冲他呲了呲牙:“你说错了,我是秦越他祖宗!”
秦越神色自若地把沈笑笑拎了起来,反手便扔到花丛深处,回头来淡定道:“见笑了,这小孩太皮,缺管教。”
沈笑笑差点就被扔了个倒栽葱,还好被一众丫鬟们扑上来堪堪接住了。她怒而挑眉,正要说些什么,老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苦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少说几句罢!”
另一个老嬷嬷笑眯眯哄道:“少主您乖些,婆婆我去给您烧糖糕吃好不好?”
几个老嬷嬷神色是无奈又宠溺,千方百计把沈笑笑哄走了,动作十分熟练——毕竟当年秦越小时,她们便是这样哄好秦越的。
清虚惊诧地望着这一幕:“这真是你的女儿?你,你什么时候连孩子都有了?”
莫之云欣赏够了他的瞠目结舌,心满意足道:“这是沈意的女儿——沈意你记得不?哦忘了告诉你,人家现在入魔了,还成了魔君。那可是你神微走出来的一代魔君,到时候可别手下留情啊。”
他言语间不乏讽刺,清虚面色又是几变,好容易消化了这个消息,轻轻呼了口气:“沈意怎么会入魔?他的孩子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沈意的孩子——他哪来的孩子?”
秦越没说话,莫之云哭笑不得:“我说清虚啊,你是不是傻了?还能是哪来的孩子?当然是沈意这厮和个女人生的孩子呗!”
他说着瞥了秦越一眼,想从自己这被抛弃的徒弟脸上看出些难堪或者伤心的神色来,不过秦越只神色淡定地站在那,叫莫之云好一番失望。
清虚听说是沈意的孩子,眼中霎时空白一片,回过神来时,心内已然是惊涛骇浪。
那颗他炼制的青龙育生丹,给挽朱滋补身体的顶级丹药……若他没记错,当年是被沈意吃下了。
当年他没来得及提醒沈意,他便追随秦越离开了神微宗。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竟然已经有了孩子。
可是这孩子——难道——
清虚神色惊疑不定,半晌,他才低声道:“我觉得……你们都搞错了。”
他说着指了指远处沈笑笑的背影:“那如果真是沈意的孩子,八成是他自己生的。”
第63章 我的女儿
“那是沈意自己生的孩子”。
每个字秦越都懂, 但是连在一起却让他听不明白。
什么叫沈意自己生的?沈意是个完完全全的男人, 谁敢这样空口无凭地侮辱他!
秦越愕然之余又觉得可笑, 他望着清虚,眼中透出一点冷意:“清虚前辈莫不是糊涂了?”
清虚沉浸在满心的震惊中, 感受到秦越身上的敌意, 也不甚恼怒。他微微摇着扇子,心念电转间勾勒出了事情的真相。
最终他抬头看了秦越一眼, 缓缓道:“秦越,你可知‘青龙育生丹’?”
清虚神色间满是若有所思, 甚而不再客套地称呼秦越为“秦道主”, 脱口而出叫着他的名字。
秦越是个彻头彻尾的剑修,连道经都懒得看, 自然是不知道什么青龙丹朱雀丹的,此时便微微挑眉道:“怎么?这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清虚斟酌着道:“这丹药是顶尖的滋阴补气之物,当年挽朱出发去流云城试炼前, 我曾专程为她炼制了一枚带上。只不过, 这丹药阴差阳错地被沈意服下,就——”
“就如何?”秦越不解其意, “滋阴补气的药,男人吃了又如何?”
莫之云摸着下巴:“你总不会说男人吃了就会生孩子吧?你这什么神药啊, 比送子观音都厉害, 卖给凡间岂不是大赚一笔?”
清虚心下嫌弃了莫之云一万遍,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成名已久的剑阁阁主怎么这么市侩,冷哼道:“寻常的青龙丹当然是没问题, 但是我炼的这一枚——咳,我一时兴起,加了点别的东西。”
显然这一时兴起加入的“别的东西”才是事情关键。清虚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解释道:“我哪想到挽朱会把这么金贵的丹药给别人吃?还是个男子。”
清虚说着望了眼秦越的神色,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一时摸不清他心中如何想,只谨慎地道:“挽朱她不是故意的。秦越,你不会迁怒与她吧?你该知道,她也是一番好心。”提起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宝贝女儿,清虚忍不住叹口气,“你迁怒她也没办法,挽朱她现下还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得早已化为飞回,重入轮回了……”
他收起了手上的折扇,眼中透出点苦涩来,拳拳情深和天下所有父亲一个模样。
莫之云不胜唏嘘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伤心什么,只要老婆还在,孩子丢了再生就是。毕竟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清虚额角青筋一跳,没好气道:“莫阁主,求您闭嘴吧!”
莫之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头看见秦越微微垂着头,眼神藏在阴影中,看不见神色。
那边清虚还在道:“其实秦越,这事只要利用的好,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把沈意能生子的事情昭告天下,想来会叫世人更加憎恶他,说不得还能动摇沈意在魔界的地位,叫他们自己内讧起来——”
“不行。”秦越冷不丁打断了他,“这事不能说出去。”
清虚神色愕然:“为什么?”
秦越没说话,只抬头看了清虚一眼,那眼神深沉如黑夜,内里隐约有电闪雷鸣,叫人心下为之战栗。
他定定地望着清虚,语气不容拒绝:“谁往外泄露半个字,我秦越便与他不死不休!”
清虚面对曾经的晚辈、如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秦越本就不甚自在,此时被赤裸裸地威胁,脸上勃然变色:“秦越,你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火药味蔓延开来,莫之云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伸手拦住了清虚:“别吵别吵,和气生财嘛,毕竟那沈意名为魔君,实际和我们——”他指了指秦越,忽然笑了起来,“和我们是一家人呀!”
莫之云笑眯眯打量着秦越,意味深长道:“对吧秦越?谁让你和沈意连孩子都有了?”
那层隐约的屏障被他一语道破,秦越忍不住指尖一颤,清虚则是呆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你——你和沈意——”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秦越,秦越神色平静道:“不错,我和沈意志同道合,早已两情相悦。若是前辈所说不假,沈笑笑应当是,”他顿了顿,喃喃道,“是我和沈意的孩子。”
说出这句话,秦越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莫之云满脸都是喜气的笑,清虚却不甚相信地摇了摇头:“若是志同道合,沈意如何离开你入了魔?”
秦越一时竟无法回答,想到重见以来沈意的不动声色、步步为营,想到他颔首微笑时,眉目间笼罩的轻雾……
那的确不再是曾经那个明朗又赤诚的沈意了。他再不会掀开他被子叫他起床炼剑,不会别扭地吃醋,不会用专注又依恋的眼神望着他,就好像他是沈意的神明一样。
当然,他也的确不再有让沈意迷恋的能力了,秦越自嘲地想着,纵使他再如何进境神速,叫修仙界侧目,在那一代魔君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沈意或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亲口说的,他的敌人是天道——天道!
他为何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又为何对天道恨之入骨?秦越对此一无所知——他对魔君沈意一无所知。
这是蓬莱秘境后,秦越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而这两次刻骨铭心的痛苦,全都是因为沈意。
他给他的爱,的确是毒药,秦越蓦地笑了起来。
莫之云还眼巴巴等着秦越发表他与沈意如何情投意合,脑海中甚至已经想象出了秦越带着沈笑笑和沈意抱头痛哭的场景——说实话,纵使他算过无数人间姻缘,也没有哪一对情节如此离奇,简直可以写作话本。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若是真写成了话本,一定可以大卖,剑阁从此便再也不愁钱了!
莫之云心中乐开了花,期待地望着秦越,却见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并不是欢欣,倒是有些自嘲的意味。
莫之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清虚却清晰看到了秦越眼中的寥落,心道果然如此,叹着气道:“什么人间风月,都不过黄粱一梦。秦越,你还是清醒些罢!”他踌躇片刻,还是继续道,“若是往常也就罢了,有诸位前辈坐镇,尔等执迷不悟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现下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五大化神境修士所剩唯有莫阁主与我二人,朝廷也是乱糟糟。你身为秦家家主,又是新晋化神境,更于民间有着道主美名,力挽狂澜者,舍汝其谁?”
“至于你和沈意之间那些事,过去便就过去了。”清虚沉吟道,“我知道你割舍不下与他的情谊,何况你二人还有个孩子。只是你总该有个取舍,秦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有劫难加身。沈意和那孩子,便是你的劫难了。”
他一席话说完,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莫之云抚弄着自己的胡须,正在想该如何反驳清虚的话,便听得秦越道:“让我想想罢。”
莫之云微微一怔,还要开口,秦越闭了闭眼睛:“让我想想,二位。给我点时间。”
清虚表示理解:“我相信你终究会想明白的。”
秦越不置可否,只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失陪了,二位请便。”
他说罢不再看两人一眼,转身便走了,衣角拂过长廊边盛开的芙蓉花,惹得花瓣上露水滴落在地,如美人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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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倚坐在书房软椅中,默默望着书案前手忙脚乱的沈笑笑,自顾自喝一口茶。
沈笑笑好不容易藏起书案上的小人书、点心盒和蛐蛐罐子,偷偷瞥一眼秦越,见他神色平静,想来是没看见这些东西,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准备好了?”秦越淡淡道,“那就开始背吧,从老庄开始。还是老规矩,错一句话抄书十遍,上不封顶。”
沈笑笑心下骂了一句,面上干笑一声:“我是个魔修啊我背老庄做什么?”
她说罢,眼见秦越定定看她一眼,又吞了口口水:“行吧我背就是——只不过,十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要不然打个折?五遍怎么样?”
秦越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几遍有什么区别?反正你也是找丫鬟们代笔,是不是?”
沈笑笑心下咯噔一声,第一反应是谁出卖我了?心下又觉得不可能,以她跟丫鬟们这几日结下的深厚友谊,自己怎么会被出卖?
此时却见秦越微微挑眉:“看来我猜对了?嗯?”
沈笑笑这才知道自己被诳了,心下再次问候了秦越的家人,正想着如何从秦越手下逃出生天,却见秦越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低声笑了笑:“真像啊。”
什么真像?和谁像?沈笑笑一脸懵逼地望着秦越,而秦越冲她招了招手,言语间竟然很有些温情:“来,笑笑,过来。”
沈笑笑一时头皮发麻,警惕地望着他:“你吃错药了秦越?”
秦越沉默片刻,伸手就把沈笑笑拎了起来,放在了自己面前的软椅上,没好气道:“再说一句我就真收拾你了——坐好别动!”
沈笑笑这才放下心来,心道这才是正常的秦越嘛,一个暴力狂、伪君子、死/变/态!
她心下翻个白眼,哼哼道:“少装啦,有事直说!我忙着呢!”
下午跟隔壁几个小哥约好了斗蛐蛐,晚上和丫鬟们逛花会,明天还要去厨房试吃新点心——简直是忙不过来了!谁有空跟他唇枪舌剑的,她又不是朝廷里那帮无聊的老头。
秦越依旧没对她的无礼发表任何看法,态度甚而是纵容的:“的确是有事找你。”他指了指沈笑笑的手臂,商量着道,“找你取一点血,一点就可以,行不行?”
沈笑笑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第64章 狼山之殿
距离帝都千里之遥的山谷中, 沈意不知怎的, 眼皮蓦地一跳。
他放下手里的道经, 按着自己的额头,微微蹙眉。而小院中几人都忙碌着, 暂时无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 晨雾还未散去,清玉指挥着风不眠收拾行李, 姜夔怀里抱着小猫,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
起初听到风不眠说要带他离开这儿, 清玉心里是不太乐意的。直到沈意含笑道:“师尊, 请你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
沈意的家?清玉微微一怔, 这才答应下来。
沈意是他的徒弟——准确的说是未来的他的徒弟,虽然清玉自失忆以来跟他见面不多,但是那一种亲切和信任却早已扎根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