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便是如此。
东昇气力耗尽,杀遍了敌军。最后,他被敌方偷袭,用一把极长的兵器钉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穿透了胸膛,血流不止。
东昇嘶吼,甩出自己的剑,斩断了对方的脑袋。
血溅了四方,夺目的红。
周遭已经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到南栖性命的存在,可东昇却迟迟不能闭眼。
“阿栖,你要去婆娑河,一定要去婆娑河!待你三百二十岁那年的生辰,你会涅槃。而我在婆娑河内,封印了你的一半魂息。”他如是说道,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东昇不愿死,他想等一个人过来,想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南栖哭的伤心,和只受伤的小狗一般爬到了东昇脚边,抱着他的腿:“爹爹,你不要吓阿栖,爹爹……”
凤火烧的极旺,南栖热的心尖发烫,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
他好痛。
“南栖,你留在这里,等他来接你。”
“爹爹……”
“不要怕,爹爹陪你一起等。”爹爹不会这么快就丢下你的,爹爹不放心啊……
大火覆盖了两人的视野,但东昇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哪怕这段感情有始无终,但他终究是会过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
而东昇猜的没有错。
凤火的余烟中,有一个身影蹒跚几步,却还是稳当地踏过了遍地灰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东昇想起初见时的场景。
可谓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东昇微微笑起来:“渠奕,你来啦。”就仿佛是素日里,平常人家的一句温语,平淡无奇,却让人心生满足。他看着对方伤心欲绝的表情,忽然觉得,此生没有白来这一趟啊。但为何见你伤心,自己也忍不住要落泪了。
“阿昇……”来人身躯高大,铁血面目,此刻居然声色颤抖,一步都动不了了。
南栖嗫喏地唤他:“将军。”紧接着,南栖跑过去,抓住了渠奕的手,拖着他往前走,费力地喊他,“将军!你救救我爹爹!将军你平日里最厉害了,你救救我爹爹,你快救我爹爹!”
渠奕没有动,今日的天色是灰的,像一抔扬开的死土。
“渠奕,你很久没唤我‘阿昇’了。”东昇笑的很开心,好似一个得到了糖的孩童,说着一个无关紧要地请求,“帮我把这个兵器给拔出来吧,我想死在你怀里。”
听到‘死’这个字,南栖站在原地,瘪着嘴哭了。
渠奕照做了,拔的时候,东昇一声未吭,他已经感受不到疼了。魂息正在涣散,东昇的时间,已不多了。渠奕是明白的,他搂紧了东昇。
东昇被他的温暖包裹,怔了怔,眼含热泪,忽而依恋道:“你也很久未这样抱过我了。”
“阿昇……”
“外头怎么样了?”
“都击退了。”
东昇抿起嘴角:“不愧是我族第一的将军,我父君手下最得力的结拜兄弟,你从未让人失望过……渠奕,我把南栖留给你了。”
他是托孤。
渠奕其实已经受了重伤,匆匆回来,只是为了见东昇最后一面。却没想到,竟是东昇先走。他安静地听着东昇的遗言,忍着自己的伤痛,一字一句都记下了。
“当年,我怕你认出阿栖是你的孩子,便将他的一半魂息封印在了婆娑河,想他愚钝一些……”他扯了扯嘴角,“可我怎么瞒得过你?你一点情面毒都不给我留,早早地便揭穿了我。但那封印却只能等阿栖涅槃之日才可解开,你带他去婆娑河吧。”
“……”
“我、我知道你不想认他,可我真的不知该托付给谁了。”东昇见渠弈不答,眸中落了几分寂寞,好声地说,“你就当是再惯我一次,也可怜可怜我的阿栖,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该如何活下去……渠弈,你只需要陪他到涅槃那日就好,你能答应我吗?”
渠奕轻轻摇了摇头,沙哑道:“我心里一直都是认他的,也一直很高兴能有阿栖这个孩子。对不起,阿昇,我……”他哑然,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可东昇听了,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释怀,他觉得今日是他最幸福的一日。
他努力地摸了摸渠奕的脸:“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很难,一直以来都是我太任性了。渠奕,别管凤族了,这是天帝想要看到的结果,你我都尽力了,也无力改变什么。”
渠奕的拳头捏紧了,满腔积怨,他咬牙:“好。”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往前不说,今日更是没有时间了。唯有阿栖……”东昇望了一眼身旁跪着的南栖,伸手想抚南栖的脸颊。
乖巧的南栖立刻上前,将爹爹的手按到了自己脸上:“爹爹,阿栖在这。”
东昇笑的很温柔,对着他的阿栖,他便是个没有脾气的好爹爹:“唯有阿栖,我就托付给你了。”他转眼对南栖道,“以后,要听父君的话。知道吗?”
南栖点头,第一次面临至亲生的离死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哽咽道:“可我更想听爹爹的话,爹爹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阿栖以后都听话,好好练凤火,再也不同溯玖哥哥打闹了。阿栖很乖,爹爹不要死。”
可东昇气力已尽,他握住了南栖小小的手。掌心还留着南栖的泪水,湿漉漉的一片,极其温暖。
他笑着重复:“阿栖要乖……”
东昇眼角落下一滴泪,是对尘世的不舍,更是对渠奕和南栖的不舍。
他无力再回话了,他是死在最爱之人的怀里。此生虽有颇多无奈,但在此刻,万般满足。唯一的放不下,也在今日放下了。
他将南栖托付给了渠奕,是他最安心的。
风起,凤火终于灭了。
东昇在南栖眼前,在渠奕的怀中,化成了灰烬。
渠奕耳边依然是东昇最后的那句:“上仙没有轮回,不然我真的还想再遇见你一次。”
炊烟小院,杨柳依依,带着我们的阿栖,做一对平凡的伴侣。
他始终是没有后悔过的。
“爹爹——”
啊——
婴儿的啼哭响亮,划破了苍穹。
安昭为昏迷的南栖愈合了伤口,自己修为大损,抖着手跌坐在地上。身侧,由稻草铺着的地方,放着两个婴儿,都是男孩。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正涨红了脸嚎哭,小的那个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很是费劲。
安昭用针灸为南栖吊了一口气,转身去给小的那个婴儿渡修为。可这个婴孩因七个月多一点就被剖出,身子孱弱的厉害,他没有抢到南栖渡到腹中的修为,一口都没抢到。
这不争气的孩子吃了安昭些许修为,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结果没多久,他又蔫了。
安昭心知自己救不活这个孩子,他不过七月大就被剖出,本就缺失了该有的养分,现在又在如此恶劣的寒冬中出生……
“作孽啊……”安昭长叹一口气,眼中满是泪水。
这个幼小的婴儿,活不了多久了。
安昭脱下自己的衣衫,盖在了较小的婴儿身上,希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中,给予他一丝温暖:“好孩子,别怪叔父,叔父真的没办法救你了。你也别怪你爹,他尽力了。”
可随即,安昭注意到了南栖贴身带着的一个锦袋。它在方才不慎掉落在地上,里面透着一股龙的仙气。安昭急忙打开,看到里面有五粒普通的红豆,以及一片黑龙的龙鳞。这片龙鳞,是苍玦新给的。南栖从不离身,以至于今次出来,便忘了取出。
安昭思虑片刻,望了眼昏迷的南栖。他将装着红豆的锦带放回南栖的袖中,且将那片龙鳞放到了命不久矣的那个孩子身上。
顿时,孩子被仙气缭绕,呼吸顺畅了很多。虽然他还是那般虚弱,但至少不会在此刻毙命。可惜,即便是如此做,也仅仅是在拖延孩子死亡的时间而已。
石床上的南栖梦魇的厉害,半梦半醒间,他哭肿了一双眸子。
“爹爹……不要死……爹爹……”他喃喃自语,不断地唤着记忆中的东昇。
“南栖!”
被安昭一声唤,回过神来的南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境况。
他的眼泪不断地落下,生子的痛遍布了全身。他是大难不死,只待重生了。南栖伸手,连指尖都是苍白的,他挂念道:“孩子,给我看看孩子……”
安昭见此,急忙将活不久的孩子藏到了一边。手里抱着的,是那个健康的孩子。他凑近了,将孩子递过去:“南栖,你看。”
南栖动不了身子,喉结上下一咽,忐忑地问:“他、他活着吗?”
“当然啦!虽然我还没给他擦洗过,但你看看,他精神的很!”安昭鼻子酸了,见不得南栖这受苦的样子,“你在我这好好养着,孩子我帮你照顾。你不要担心,我会施障眼法,让别人找不到我们。若你还是不放心,我们就连夜离开此处,去兔子山躲一阵子。”
他其实很想训一训南栖,当初为何要这孩子,来受这一趟苦。
若南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即将离开人世,那该有多伤心啊……
望着虚弱的南栖,安昭自私了一回,他暂时不打算告诉南栖这是一对双生儿。
南栖却没有听安昭的,他盯着孩子看了好久,突然坐起身,费力地将孩子贴近自己抱着。幼小的孩子感觉到了爹爹的气息,顿时安静下来,微张着嘴,一副乖巧地模样。
小小的一个,才刚出世,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
但在南栖眼里,这孩子却是无比的可爱。
初为人父,南栖心中是喜悦的。这是他自己做下的选择,是一个他一生都不会后悔的选择。他多想和孩子再多待一会儿,多温存一会儿。
然而,子时要到了,南栖该走了。
“安昭,孩子就暂且先叫择儿。我想劳烦你,帮我照顾一阵择儿。”
“你这个样子要去哪?”
南栖望向外边无尽的黑夜,低头亲了孩子的额头,黯然道:“我……要去长沂峰。”
同时。
醒来的苍玦寻着南栖的气息,一路寻到了守在原地等他的莲辰。
莲辰戴着面具,一手擒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一手拿着阿雀的残破的魂息,对着迟迟到来的苍玦缓声道:“龙君。”
苍玦感受不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冷声:“你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今次我有三份礼,要同你换三百年修为。”莲辰轻声笑了笑,“我想龙君定会答应我。”
一为千梓这个罪魁祸首。
二为阿雀残破的魂息。
三为南栖的下落。
莲辰不愿再见溯玖,是因为他当初为了守住溯玖的理智不让他轻易入魔,在邙山一次次地伤了自己的内丹,以至于自己的天命将至,时日已无多。
他本想将半生修为化作一双眼睛送给溯玖后,一人避开天界,安静离世。却不想,溯玖偏执入魔,如此下去,必将酿成大错。
他虽将规劝溯玖之事托付给南栖,却还是万般不放心。
而他若想再多活些年数,便只能设法换取上仙的修为来续命。
第四十九章 龙族-贰拾玖
夜色凄凄,暮雨习习。
南栖靠着自己仅剩的修为,费尽了气力,终于回到了离开数年的长沂峰。他望着眼前的凤凰屏障,往前渠弈死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眼泪从眼角滑落,无声悲鸣。
他倾身走了进去,屏障如一层水幕,滑过他的肌肤,是微凉的触感。
南栖记得,这是父君给予他最后的保护。
是他辜负了父君……
于此,南栖也不禁感叹,若是当初,他愿意试一试自己还能不能穿过这层屏障,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曲折了。是他自己错失了机会,是他自己太过愚笨。
他失笑,朝前走了一步。
“南栖!”
身后有人唤住了他,是刚从莲辰口中得知了南栖的行踪而来到长沂峰的苍玦。
但莲辰并未告诉他南栖的真实身份。许多东西,算得到却说不得,道破得多了,反倒容易折寿。莲辰如今惜寿,便绝不会让自己冒险。
况且,苍玦伤过溯玖多次,莲辰也是小气了一回。
南栖早知安昭的药粉困不住苍玦多少时间,只是没想到,竟是连子时都撑不过。南栖回过身,伤心绝意,疏远地望着苍玦。
凤凰屏障燃起了凤火,隔开了苍玦。
南栖终于想了起来,苍玦心尖那滴凤凰的心脉血,是自己给的。
……
三百多年前,八岁的南栖与七百多岁的苍玦在凤族的庭院中相遇过。彼时,南栖还是个被藏在凤族中的娇惯小太子。
许多纯血的凤凰在涅槃前都修为平平,为了保护他们,族内会在他们三百二十岁涅槃之前,对外隐藏他们的踪迹。所以,外界只知道凤族有一只纯血的小凤凰做了太子,却不知道这位太子叫什么名字,究竟长的什么样。
便连苍玦也不知道。
那一年,他随玉衡来凤族办公事,无意步入一座庭院,在深水池子中,捞起了一只落汤小凤凰。
那孩子年仅八岁,却生得一副灵气模样,对着陌生的苍玦,他的眉梢居然带着几分神气。世人皆知凤族高贵,族中凤凰也大多不同外界有过多来往。
苍玦无意多留,用自己的术法为小凤凰疗伤,烘干他的衣衫。
不过是个孩子,苍玦面露温色,才刚想离开,便被这只小凤凰执拗地拉住了手,稚气问道:“这位上仙,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