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此处已有两月,左右见着的,都只有一只成了精的麻雀和一些半成精的小人参。
苍玦突然想起南栖说能下山折花一事,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难不成这个生死障要保护的,真是山洞里那只熟睡的麻雀?他既然可以在长沂峰来去自如,那自然便是他了。
苍玦立刻反身进了山洞中,走近了睡得深沉的南栖。他俯身,墨发带着一缕檀香,伸手用两指抵在南栖的额间探他的修为与真身。
再三确认后,才徒然收回了手,眉宇不展。
这个南栖,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到不行的麻雀精,如何会有人以这等舍命的屏障来护着他。
苍玦屏息,四下观望许久,除了南栖,他在长沂峰根本察觉不到一丝他人的气息。
第二日。
南栖一醒就用溪水搓了把脸,饮了几滴晨露。
他洗漱完,立马拿着早点,也便是两条小鱼干去喂泥鳅。眼下他自己吃不吃事小,泥鳅饿了可是头等大事儿。
可今日,让南栖诧异的是,还不等他开口,泥鳅就先开口了。
苍玦问道:“你的字是谁教的?”
南栖听到他的声音,先是高兴,后是愣怔,因为他答不上来。
苍玦不知他是真说不上来,还是故意不想说,冷声又问:“南栖这个名字倒也不随便,是谁给你取的?”
南栖嗫嚅,眉目间有几分闪躲。他不再讨好苍玦,匆匆忙忙地抓起地上的竹篓就要走。
苍玦唤住他:“你若不说,我今日便走了。”
这下子是彻底难住南栖了。
他驻足,踌躇地站在原地,一双手不知该放到何处,眸子里漾着一汪清澈的泉水,委屈万分。他慢慢地朝苍玦这处走近了,却又不敢太靠近。
南栖声音轻轻的:“是我爹爹教的,名字也是我爹爹给我取的。”
他从有记忆起,脑海中便有一个虚弱的身影,穿着明黄色的破损战袍,周身是血,抱着年幼的南栖,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安抚。他的语气温和,南栖却记不起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话的时候,唇间含着一口血,触目惊心。
南栖喊他:“爹爹。”
记忆中,风云骤变,那人很痛苦,像是浑身都要被撕裂了。南栖想摸摸他的脸,却被他狠狠推开。而南栖的后脑勺也是在与那人分开时,撞到了石头,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
当时的南栖尚且年幼,脆弱不堪,兜兜转转那么些年,也就只记得了一句话。
那人说:“南栖,你留在这里,等他来接你。”
年幼的南栖疼得无比剧烈,眼前更是漆黑一片,天地静寂。
…………
苍玦见南栖面色变了,忙问:“你爹是谁?”
“我爹……”南栖喃喃,下意识地摸着后脑勺,那灼痛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深,“我不记得了。我小时候,撞到了脑袋,疼了好多日。只记得我爹爹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他让我在这等……等一个人来接我。”
“你爹也是麻雀?”
“我是麻雀,我爹爹自然……也是?”
区区一只麻雀,修炼个千年、万年,就算是他登位成仙,也不足以做出如此强大的生死障。
况且,这可是凤凰山脉,灵气充足,小小麻雀精的生死障根本搭建不住,上头也不会有凤火。
苍玦不知南栖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
还是说,都是假的。
可说到底,南栖确实是只普通的麻雀。即便是苍玦今日要杀了他,他都无还手之力。
他的话真不真,假不假,说到底又有何重要的?
反正待自己休养好后,都是要离开长沂峰的。
末了,苍玦仍见南栖站在原地。
他抿着嘴,愁云满面,似是要哭了。山洞外,树影重重,嫩叶长至成叶,绿意盛盛。而南栖身影单薄,与它们格格不入,有时伶仃得像一片细叶。
苍玦本不想这般严肃地同他说的,正想缓和下语气时,冷不丁地听南栖这般道:“没人来接我的。”
苍玦望向他。
南栖也看着他,面上万分真诚:“你还可住在这里,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没人会来,即是来了,我也会带着你一起走。”
“……”
“泥鳅,你别离开这。”
原是在担心这个才不肯说。
南栖将竹篓放到一旁,蹲在水沟前,用手指戳泥鳅的脑袋,温温和和地闷声说。山洞外的枝头上绽开了一朵白色的花骨朵。淡淡芬芳,揽一抹枝头秀意。
苍玦看得晃眼,收回了视线。而身前的南栖,唇齿清晰,说不上来是伤心还是落寞,他低声道:“我连……连爹爹的样貌都记不起了,来接我的人又怎么会记得我呢?”他孤零零地活了三百年了。
苍玦想,南栖一定是认认真真地等了许多年。等到如今,不愿再等了。
他想安慰南栖几句,又觉着尴尬,到嘴的话语也忍住咽下了。
罢了。
他难过也好,伤心也罢,都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再过几日,苍玦便要离开此处。
之后,长沂峰依然是个他人不得入内的地方,小麻雀也依旧会是孤身一人。
但好歹受了恩惠,苍玦问他,也算提醒他:“长沂峰外有一道极为强大的生死障,你可知?”
南栖摇摇头,不知道苍玦在说什么东西。他的眸子不会说谎,在苍玦眼里是实打实的真诚:“那是什么?”
“如果这生死障不是你爹所建,那么你误入其中,他人进不来,自然也寻不到你。”
也许早便有人来接过南栖,只是被隔在了屏障之外,寸步难行。
“可是。”南栖不笨,转眼就问到了关键,“你不就进来了吗?”
“这正是我心有疑惑之处,还有,你说你下山去过?进来时,可受到阻碍?”
“没有。”南栖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生死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个什么东西。”
苍玦欲言,想罢又生生压下,轻轻叹气:“罢了。”
如此,南栖也不再接嘴。
只是好一会儿,他从衣裳中取出一片火红色的羽毛,悄声道:“但这里原住过一只凤凰,我还捡过他的一片羽毛。”
作者有话说:来,猜猜南栖的爹爹是死是活。我是不会剧透的!我已经成长了!
第六章 人间-伍
午时三刻,苍玦被南栖用粽叶扎的小兜带去了另一个山洞。
崇山峻岭,路途坎坷。
因上方浮有瘴气,南栖不好化作麻雀飞行,只能步行。他跌了两跤,将泥鳅压在身下三次,才一路颠簸地走到了那处不显眼的山洞中。
长沂峰空气清新,可此处的洞穴内外满是瘴气,剧毒无比。
苍玦开了眼界,长沂峰的深山之中,居然还有这等地方。若被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大殿下知道,还不知道又能用这些瘴气制出多少困仙的毒来。
“进去看看,记得屏息。”苍玦道。
“等等。”
南栖转身,熟门熟路地攀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这棵树的叶子长得奇特,像萎靡蜷缩的虫子。南栖摘了几片放在掌心揉碎了,搓成两颗球,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又往泥鳅嘴里塞一颗。
他搓得太大,差点没把苍玦噎住。
南栖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味道不好,惹得他皱眉:“吃这个,不中毒。”
苍玦认得这个叶子,它被记载在天界药理书的《万物生》中,名为百味叶,生得恐怖,像死去的虫子,却能抗瘴气。
吃下后,一个时辰内,瘴气影响不到本体。
苍玦不禁问道:“你如何认得这个?”
南栖笑道:“小人参精告诉我的。”
“他们很照顾你。”苍玦如是说。
南栖轻点下巴:“嗯,很照顾。”说完,笑着补充道,“以后,我也照顾你。”
山洞常年被瘴气覆盖,毫无生息,其中却弥漫着一股肉类腐烂多年的味道,生冷刺鼻,气味被困在山洞中出不去,久积成瘴,实在令人作呕。
南栖用自己微弱的修为施法,在掌心点了一把火照明。
外头是春日明媚,瘴气之中,则是寒意刺骨。
南栖怕冷,瑟缩着脖子往前走,不禁打了个喷嚏。他问苍玦:“你冷吗?”
“不冷。”
南栖转过了不少弯,墙壁上还残留着颇多抓痕,想来是有什么巨物在这儿折腾过一阵。苍玦让南栖单手捧着他,靠近看了看。泥鳅那黑咕隆咚的小眼睛一丝都不放过地盯着抓痕看了许久,只能确定是鸟类的。
要说是什么鸟,那也许真是凤凰的。
南栖凑近了,问:“你眼睛这么小,看得清吗?”
苍玦:“……”
沿着道路一直走,到最里边,苍玦这才见到了南栖所说的凤凰。
与其说是凤凰,不如说是一具巨大的鸟类尸骨。瘴气已将它的血肉吞噬干净,唯留下白骨森森,阴凉落寞。
“走近些。”苍玦吩咐道。
南栖有些害怕,不愿走近,可又不想让苍玦不高兴,便往前再蹭了两步。
苍玦终于看清这具荒骨,配合外头的抓痕分析,确是只凤凰。且看来,它在死前,经历过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
而凤凰属于天界神族,不论长幼,都居有仙位。因此,凤凰若仙逝,必然会随风化作一缕轻云消散,不会和凡世的鸟类一般留下遗骨。
除非他在死前,便将自己的内丹取出,施以血咒,献祭自己的仙身,将自己彻底变成凡胎肉骨。
苍玦蓦地想起长沂峰的生死障,猜想后,笃定几分。
若生死障真是眼前这只死去的凤凰搭起的,那苍玦能进来,也就不奇怪了。
皆因三百多年前,在凤凰一族还未灭族之际,他曾救过一只年幼落水的小凤凰。那只小凤凰不知该如何报恩,便给了苍玦一滴自己心脉中的凤凰血。
凤凰乃天界神族,比他们龙族高出一等。于此,凤凰的一滴心脉血,是何其珍贵。
苍玦本无意收下,却发现小凤凰偷偷地将它留在了自己的折扇中。苍玦便将它放入自己的心脉中,小心呵护起来,想着有朝一日再见,便还与那只小凤凰。
却不想,一年后,远在战场的他接到了凤凰灭族的消息。
凤凰族中起了叛乱,凤火一连烧了足足三日,无人敢进。死的死,伤的伤,一场战役下来,善恶皆同归于尽。
此后历经三百年,那滴凤凰血与他的心脉融合。
今朝,苍玦因这滴凤凰血免去了被屏障灭杀的可能,也算是那只小凤凰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再者,凤凰一族所立的屏障都是相通的,族内人、物,一概不受限制。
南栖能在长沂峰来去自如,定然也是因为他把这只凤凰的一片羽毛贴身带着。凤羽珍贵,绝不轻易掉落。这只凤凰在临死前,定是遭受了极大的苦楚与绝望。
一切疑问豁然开朗,苍玦却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那只小凤凰,思绪陷入过往,不作声起来。
南栖以为他是被瘴气熏得难受了,关心道:“你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了?你芝麻点大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苍玦:“……”
苍玦沉声:“回去吧。”
南栖说话越来越顺畅了:“好,你若是不舒服,要和我说哦。”
毕竟在南栖眼里,他可是一条比自己修为还低的小妖,连个人形都没有。即使吃了百味叶,也有可能被瘴气所伤。
南栖不敢多留,想带他赶紧朝外走。手里那把施法变出来的明火,缓缓地变得幽暗,如残烛晃影。
瘴气越来越浓了。
不承想,南栖还未动步子,脚边不知何时攀上了一只硕大的毒蜈蚣,将他的小腿紧紧缠住。南栖心惊,吓到腿软,忙不迭地靠倒在石壁上。
苍玦已被他放回粽叶兜里,看不到他脚上的情形,只疑惑道:“怎么了?”
南栖咽了口唾沫,心里顿时冒出一百种逃脱的办法,但每一种都行不通,他甩不开这蜈蚣。他悄悄地灭了掌心的火光,纹丝不动。
蜈蚣的百足钩抓着他的小腿,他的双腿便像圈着一条荆棘,传来绵密的刺痛。恰如死亡悄声靠近,寒冷的恐惧迈着步子纷至沓来。
南栖直冒冷汗,根本无暇回苍玦的话。
他便是麻雀,也吃不了这般大的蜈蚣。况且这蜈蚣常年在瘴气中生活,又吃过凤凰的腐肉,早成了精,毒辣得很。
南栖脸色惨白,丝毫不敢动弹。
他小声哀求:“别、别吃我……”
苍玦听了,心知不对,施法拂开粽叶的遮掩,才瞧见那条嚣张的蜈蚣。
而缠着南栖脚的蜈蚣是听得懂的,但它舞动着自己的百足,兴致高昂,早惦记上了亲自送上门来的小麻雀。且不说这个,便是连小麻雀带来的泥鳅,也像是可口的样子。
蜈蚣多年没吃上一顿大餐,今日一来便来了两个。
它挥舞着爪牙,发出吱吱的声音。
南栖本是吓坏了,寸步不敢挪,在发现蜈蚣的目光瞄准了自己粽叶兜里的泥鳅时,彻底心慌了。但他还是双手捂住了粽叶兜,拿着贴到自己嘴边,颤着声安抚:“泥鳅,没事,别怕……”
“南栖,松手。”
南栖摇摇头,坚持道:“我照顾你,我护着你。”
但他的声音在抖,微微的,似是要落下一连串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