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随意地把胳膊搭在路小朋友肩上,想说什么,然却被路之凉凉的体温激得一颤,不由怔住。姚一收拢五指,扣紧对方的肩,片刻后说:“我刚才被你骗了,真以为你想跟我回森林呢……小路,也没什么,不就是道岔了,通到了个你不认识的地方吗。你姚一哥哥向来会找路,没准走着走着,就领你上正道了。”
姚一一针打在了路之心上。路之低头默然,相当于坦白自己的失望了。他刚才头头是道,证明什么回去的可能性很小,却到底没能压低内心深处的期待值。待到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当中,陌生的部分不断地挤压熟悉的部分时,他小心翼翼埋藏起来的期待,变成了同等分量的低落,还是破土而出、表现在他脸上了。
无言半晌,姚一:“还冷不?”
“本来就不冷。”路之说,“你手上有伤……如果温度低,血会快些凝固才对。”
那盒子的轮廓又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了。
姚一:“这里有没有出口?”
路之在铁皮箱里转了几圈,只见四处的墙壁都严丝合缝,出口什么的,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头绪了。接着,姚一看到他盯着铁皮箱中间的一块地面,盯了很久,而后转身望向自己,手指指了指地。
姚一正要过去细看,路之却在手指的地方盘腿坐下了;姚一这才明白路小朋友的意思是“这里比较干净,我们先过来坐坐吧。”
干净倒也算不上,只是没生锈。
隔着“电视机屏幕”,两人与外面的四人相对而坐,反向观察,而不被人知觉。
这时,老严说话了,他叫两个年轻人“阿摆”和“阿铜”,又道:“不要吵了,过来写诗。”老严坐在铁皮椅子的正中间,平静的脸上无甚情绪;他语调全然没有起伏,但低沉的声音里带有些威望,两个差点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人一听到他发言,都自觉地闭了嘴,依老严所言站到铁皮桌边去了。
桌上有一叠纸,纸上爬着些小字,小字之外是面积很大的留白。
老严称纸上的内容为诗,说:“我们还有一段没有写,但是下午就有人来取诗了。”他拿起那叠纸的第一章 ,胡子下边的嘴唇微动,不出声,把几人的共同成果默读了一遍。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将纸放到一旁,说:“补完最后一小节,我们还有抄写工作,时间紧,一定得赶快……”他突然停住了,怔了下说:“唔?这里被墨水弄脏了。”
靠在爸爸肩上的小姑娘停止晃动双腿。她将双手交叠着压在膝盖上,挺直了背。
老严揭起那张纸看了看,然后偏过头轻轻拧了下女儿的脸:“你不小心滴上去的?”小姑娘不作声,老严看出她眼睛里有被冤枉的不满,于是抬起头,视线在“阿摆”和“阿铜”两个年轻人身上划过。
“我们弄的。”修电视的阿摆说。
一滴墨水而已,老严看上去也不打算追究什么。他把手上的这页纸揉掉,搁在桌腿边,复要说话,整个人却再次定住了。
下面那张纸上,相同的位置,也有一滴墨水。
僵了片刻,老严有所预料,端起桌上的纸,一张张翻开来看。渐渐他的眼睛冷下去,而电视机屏幕的另一边,路之猜剩下的纸张上也有墨水;根据老严的神色变化,每张纸上面的墨痕不仅位置相同,大小形状甚至也一模一样。
老严随便抽了三张纸,比对了一通。
“地下的印刷机早就停止运作了,”老严缓缓说,“就像地下没人可以修好电视一样,地下也没人可以修好印刷机。”他此时的声音很浑浊,杂质颇多,阿摆和阿桐不能把其中的杂质一一剔除出来。
“所以这不是印刷机的产品,”阿摆说,“墨滴是我们画上去的。”
阿铜迟疑地点了下头。
“对,”小姑娘说,“阿摆叔叔和阿铜叔叔画了一整个晚上,那个时候爸爸你已经睡着了。”
老严很深很深地吸了口气,空气经过他的挺直的鼻管时,摩擦出了金属擦滑般令人牙酸的声音。他把手上的纸全部拍在桌子上,一边敲手指一边说:“哦,你们画上去的啊。你们画这个做什么呢?”
房间中的四个人肯定已经共同生活很久了。听着老严的话,阿摆和阿铜听出了旁人听不出来的怒意。
“越来越多的人去隔壁看画了,”阿摆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不仅仅成为了不为‘地上’所接受的人,以后也将成为不为‘地下’所接受的人。”他知道自己踩了老严的雷区,却无视对方微妙的反应,兀自继续说:“世界不需要我们,可我们要活着,我们需要这个世界。”
“胡扯。”老严说。
阿摆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地下’的文明已经凝固多时了,因为变化发生得太慢,让我们都以为变化不再发生。我们不想被抛弃,这滴墨水是我们求生的尝试。”听着听着,老严急急地喘了一下,然后抄起桌上的纸,摔在阿摆和阿铜身上。
“滚蛋。”
阿摆和阿铜对视一眼,默默走到和铁皮墙壁混溶的门边,推门出去了。
姑娘小严目送两位叔叔拖着丧气的背影出门后,坐回爸爸旁边,把头倚在爸爸肩头。老严的呼吸节奏,因为女儿安静的倚靠平稳下来。面容不整的男人此时看起来加倍颓靡,给以一种若不是有女儿拴着,他就要滑到地上摊着的感觉。
“这滴墨水的图案很不好,”老严对小严说,“它让诗不再是诗。有人喜欢去隔壁看画,我们就他妈地让他们去看吧。别人看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说最后半句话时明显底气不足,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
电视机屏幕里面,姚一提起匕首在玻璃上砸了一下:“什么跟什么?我还以为,这一位和小姑娘呆在一块儿,至少会说一两句人话的。”匕首在电视机内部造成了很大的震动,外面的两人却没有丝毫觉察。姚一刚一产生了用匕首把屏幕敲碎的想法,路之突然站起了身,走到屏幕边,说:“这里有一条缝。”
而那条缝,贴着电视机屏幕的边缘,从下端一直爬到了上端。它非常规整,以至于路之和姚一一直忽略了它,以为它是电视机屏幕的一部分。稍稍迟疑,路之伸出一根指头,指头的宽度容许其探出那条缝。
随即,姚一十分严肃地把路小朋友的手拉回来,用“请不要把头手伸出车窗外”的语气,告诉路小朋友他这样做很危险。路之任姚一反应过大地抓着自己的手查看,因为他知道刚才姚一也看见,他伸出电视机屏幕的那根指头不见了。
检查完毕,确认路小朋友的手指完好无损,姚一面上稍松,而后慢慢地把匕首送出那条缝隙,尝试能不能以此为突破口,把电视机屏幕撬开。
匕首尖出去了,但很快匕首由于厚度的差异和变化卡住了。肉眼可见,被姚一送出去的那部分匕首消失了,或者说是成为了透明的存在。思索片刻,姚一抽回匕首,见得整个匕首实则并没有丝毫改变。
“疼吗?”姚一朝路之递去一个眼神。
路之看了看手指,摇头说“不疼”,于是姚一又转过身去,把匕首嵌入电视机屏幕的缝隙:“那我们就出去吧,憋在这个地方,怪闷的。”顿了下他又补了一句,说:“还有……小路,你觉不觉得外面那位艺术家先生,在盯着我们看。”
路之向外看去,目光掉在胡茬满脸的老严的眼睛中,就像掉进了捕获一切吞噬一切的黑洞里。
“可能吧。”路之说。
他移开视线。
其实他想说的是,在盯着他们看的人,不像是老严,而像是那位小姑娘。
正当路之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小姑娘把头转到一旁去了。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捧起一页诗,食指点在墨水上面,轻声回应爸爸的话:“哦。”
第15章 chapter fifteen 锁
第16章 chapter sixteen
三番五次干呕,老严终于忍不住了,推门出去发泄了一通。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坐在铁皮椅子上晃动双腿,桌子上是整整齐齐的一叠纸,房间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的不适仿佛来自梦中的幻影。
老严撑着膝盖坐下来,轻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
小姑娘搂住老严的胳膊:“爸爸,你很开心。”
老严从女儿纯真的笑容中读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开心的话,我也很开心。”他感到冷,起初他以为寒意来自于女儿,半晌,他才意识到女儿的身体是温热的,真正由内而外凉如冰块的是自己。女儿的小手很软很温柔,像暖风里柔嫩的枝条,不久,老严觉得身边这棵捅了自己一刀的小树,又重新把自己这棵老树温暖了。
“都是疯子。”
姚一挥出缺了一个角的匕首。
把匕首和电视机屏幕接触的点延伸出去,看起来匕首尖就像刺中了老严的眉心。最开始老严更像是在苦笑,过了会儿他笑得就不勉强,而是很真诚了。电视机屏幕外面的事物不可理喻,所以 姚一才会骂说都是疯子。
路之:“姚一,等一下。”
姚一挑眉:“怎么了?”
路之伸出手,手掌贴在屏幕上,稍稍迟疑,轻轻一推。这时,整块屏幕斜斜地外倾了一点,最上面出现了一道新的缝。看样子,姚一虽然没能把玻璃敲碎,但是把玻璃敲松了。姚一放下匕首,和路之一起推,玻璃嘎吱响动,上方的缝隙渐渐加宽,如行将被攻破的城门。
“爸爸。你看,屏幕在动。”
这时,那小姑娘说。
路之停下来:“对了,她看得见我们。”“不管,”姚一说,“看不看得见,不影响我们推不推得动。小路,你站过去一点,推那个地方。”他伸手指了指,“外面的鬼地方,总比这里面的鬼地方好一点。”
嘎吱嘎吱。
路之刚刚换了个位置推了一下,那小姑娘忽然站了起来,利索地把铁皮桌子推了出去,用桌子抵住了电视机屏幕。按理说路之和姚一两个人推开一张铁皮桌子不在话下,但由于空间大小的扭曲,隔着电视机屏幕面对小女孩的两个人,就跟被放在盒子里的玩具娃娃一样;“玩具娃娃”尽管会动,但还没有在被“主人”监视的情况下跑掉的能耐。
再推,被铁皮桌子抵住的电视机屏幕彻底不动了。
小姑娘朝自己意外得到的玩具扮了个鬼脸。
“你在干什么?”老严探了探头,疲惫地说。“爸爸,这里面有两个小人,”小严说,“这两个小人都长得好漂亮……可是他们想逃跑,我希望他们留在这里,不要逃跑。”老严将头枕回铁皮椅子的靠背,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看花了眼吧。”小姑娘不再说话了,但惊奇的大眼睛还是闪烁个不停。她的手按在屏幕上,小指肚和路之的手掌一般大小。
老严仰望生锈的天花板:“若是电视机被修好了的话,你不只能看到两个小人呢……咳咳,声色犬马,声色犬马……这是害人的东西,然而我们却不能丢掉它。正是因为它害人,我们才不能让房间外面的人得到它,更不能让它流落到隔壁画画的人那里去。我诅咒它,诅咒它一辈子都不能被人修好,诅咒它化成铁水,无人问津。”
小严:“爸爸,阿摆叔叔和阿铜叔叔不是在修吗?你没有阻拦他们。”
“我知道他们无能为力。”老严得意洋洋地说。
“哦,无能为力……”咀嚼这个词语的时候,小姑娘隔着电视机屏幕“摸了摸”路之的头。她还想再摸摸另外一个“漂亮玩具娃娃”的头,但姚一的表情让她觉得这个娃娃的头上带刺,于是收回了手。
铁皮桌子的阻力很大,路之和姚一拼命推,电视机屏幕都只移动了一点。但好在有那么一点移动。
然而小姑娘严防死守,一看到自己玩具娃娃的事情有一丝进展,她就站在另外一端将桌子推回去。路之和姚一反复进退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小严在持续几个小时的无聊盯视中大获全胜;老严倚在靠背上阖眼,嘴唇在动,没有声音,默默念叨的不知是午间梦话还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疯话。
桌子来来回回,铁皮刮擦地面的响动令人起鸡皮疙瘩,不过老严在闭目养神的状态中耳朵不好使;他就算不耳聋也是耳朵有点背,女儿在和调皮的玩具娃娃对抗时终于变得不耐烦,转头说“爸爸我该怎么办”,问了好几次,老严一动不动没有反应,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其实是不讨厌小孩子的,”姚一放下匕首,揉着胳膊说,“不过这姑娘让我有点不敢要小孩子了。”路之静静地听姚一说,待对方转头看自己,他便似懂非懂地眨眼睛,似乎听到的是什么高深的话。姚一一怔,随后伸手捞了一把路小朋友的头发,笑说“算了算了我大概想要也要不了。”
姚一收回手。路之莫名觉得头上好轻,轻得让人没安全感。
“前两年我有个弟弟,很小很乖很懂事的。”路之说,“他也挺好,就是偶尔会烦一下人……其实只要自己有了宝宝,不管他怎么样,你都会喜欢他的;所以别现在就说什么不要小孩子的事情。”姚一盯着路小朋友,心道“我并不是要讨论要不要小孩的事情好不好?还有,小路你这种身为人师的语气,就跟你弟弟是你生养的一样。”
慢慢地,姚一扬起一侧嘴角,说:“好的宝宝,我知道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会……”
路之眉间微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在姚一的话上剪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