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没安好心!他太坏了!我不喜欢他!”
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儿了。
透过重叠的枝桠往那处看去,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在地朝着狼妖走过来。讲话的正是个儿稍微矮些的,大概刚得了灵识没多久,化不了人形,背后还有一对肉乎乎的翅膀。
虞渊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们,狼妖便腾身至半空中,一把抓住了正在讲话的那个小鸟人作为人质,五指成爪,抵在他喉间。
“小雀虹!”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高个子少年惊叫一声,声音喑哑干涩,像是钝铁互相搓磨。
因着这难听的嗓音,虞渊不由看了他一眼——
长得倒不差,清风霁月的模样,年纪不大,但姿态看着倒稳重。乍然看见这狼妖也没吓得惊慌失措,更没有因为同伴被捉而弃之不顾。
狼妖自以为有了筹码,一边扛着天雷的攻击,一边威胁虞渊最好让他离开。
那个少年大概也看出形势不对,惊疑不定地看着虞渊,正想说什么,却见虞渊在虚空中搭了一张巨弓,引紫雷为箭瞄准狼妖。然后半点没犹豫地松手射去。
“等等!小雀虹还在他手里——”
狼妖自然用那鸟人作为肉盾,同时血盆大口一张,密密麻麻的箭镞朝虞渊和站在一旁的少年射过去。
紫雷短箭从小鸟人的身体对穿而过,却没伤他分毫,径直没入狼妖的头颅。血肉从他的后脑溅出去,又是一记天雷,狼妖终于轰然倒地。
虞渊就地一滚躲开箭镞,却见那少年还呆呆站在原地,箭镞及面也不知道躲,虞渊暗骂,来不及捏诀,只得一把推开少年,用自己的手臂去挡。
少年一个趔趄跌在泥泞之中,眼眶红红,饶是如何冷静自持也被这种景象吓傻了。
刚才虞渊本来可以顺利躲开箭镞的,但因为出手给他挡了一下,所以手臂上被挂了一条深又长的伤口,将黑色衣袖的颜色染得更深了。他俯身将地上所有的残箭捡做一捆堆在狼妖身上施法一起烧毁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那少年便吃力地将吓昏过去的小鸟人拖到树底下,借着大树的遮掩,戒备地看着他。
天色已暗,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虞渊干脆也找了棵大树就地歇息,脸上的恶鬼面具不透气,他也懒得摘了,正闭闭目小憩,衣袖就被轻轻扯了扯。
张开眼,是刚才那个长相昳丽的少年,蹲在自己身旁,努力作出镇静的样子,但是发颤的手指还是出卖了他。
少年把一个白瓷小瓶放在他身边后,又退出三四步去,小声说:“药。”他吐字清晰,音色却不怎么好听。
那时虞渊心想,怎么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却坏在了这天生的嗓疾上,有些可惜。虞渊仗着自己带着面具,说出来的话也随意:“你放这么远,我怎么拿得到?”
果然,对于他这般轻慢的语气,那少年瞪大了双眼,咬着下唇再没有说话。虞渊的红瞳瞧着瘆人,他是不敢再靠近的,但虞渊手臂上的伤口又是因他而起,少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去,这次不去看他,低头打开瓷瓶,要给他上药。
“慢着。”虞渊躲开他的手,故意刁难:“我怎么知道你这药是真的假的?”
少年有些咬牙切齿,清丽的脸染上怒色,却不是斥他不识好歹:“你别动了,伤口会裂开!”
倒是新鲜,居然还关心起他来了?
虞渊觉得他挺有趣的,便继续逗他:“你可知我是谁,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不想知!”兀自把药粉胡乱散在他手臂上后,少年一退三丈远,临走前好似还用眼剜了他。最后恢复成那副小大人的冷静模样,坐回自己的树下任由虞渊怎么逗也不同他讲话了。
那时候他胆子还大些,只是虞渊累极了,没来得及同他多说几句话,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树下早就没人了。
后来又过了一百多年,虞渊本来都要将九沧山和那个大胆少年忘个干净了,只是脑海里偶尔闪过那双带着薄怒的眼。那日陪虞思思去上香祈福,又在青岭山看见了他——长开了不少,更好看了,还是寡言少语的样子,别人都在寺中躲雨,只有他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坐在树下喝酒,雨势不大,但还是很快给他的眉眼染上一层润色水光。
他身边也没个仆人,自斟自酌,偶尔低头抿一口酒,唇边便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来,倒是乐得自在。
那时候虞渊就在想,若是将他带到身边,会不会比较有趣?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一发不可收拾。战鬼向来执行力强,他回到西海,翻箱倒柜找到了那个不知道丢在何处的白色瓷瓶,在瓶身看见几个蝇头小楷的浅浅刻痕,上面写着“青鸢弈澜”。
原来是只小青鸢。
再后来就真的将他娶了回来。
虞渊收回神思,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身旁熟睡之人的脸上——一百多年前,他还是会讲话的,为什么现在嗓子却完全废了?
虞思思当时在信中说过他感了风寒,才不能开口说话,但这几日观察下来,虞渊更愿意相信是当年的嗓疾并没有治好,所以他才开不了口说话的。
这么闲散的日子自然是过不了几天的,那日弈澜醒过来后,除了被虞渊调侃了几句,还被他安上了个“吃干抹净就不负责”的罪名,反正他断片儿了,只能由着虞渊胡说八道,还一度怀疑最是不是真的对他做了那样的事。
臊得都不敢看他。
又过了五六日,军中有事,虞渊终于离开了。弈澜再也不用每日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他一个人在殿中乐得清净,除了要听小雀虹频繁地叹气以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
小雀虹叹了一上午的气,到下午时弈澜终于听不下去了,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公子啊......”小雀虹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我就是心里实在有些不安,你说我们都在西海好几天了,虞渊怎么还没发现你是顶替弈鸣嫁过来的呢?”
弈澜正在泡一壶茶,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顺着手背就淋了下去。
小雀虹没发觉,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又或者他早就发现了!是故意攒着劲儿要收拾咱们!”他说着说着都快哭了:“呜呜呜都说战鬼杀人不眨眼,虞渊那么残暴,真被他发现的话,我们不是死定了?!”
弈澜定了定神,皱眉看着他:以后别再背后编排他们了,他....其实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你还有空替别**心,你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
弈澜用衣袖遮住被烫红的手背,在桌上写到:走一步,看一步。
在西海的日子未免太过安逸舒心,他都快要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虞渊给的纵容和亲近实在太像一盆温水,而自己则是温水中的青蛙,不过短短几日,他已经习惯床榻间的亲昵,习惯他一本正经地讲“神鸢饲养手册”上的无稽之谈,更习惯他一口一个叫自己“夫人”。
习惯这东西,太可怕了。再这么‘习惯’下去,他怕自己到时候......真的舍不得离开了。
弈澜有些苦涩地想,是不是应该趁事态还未脱缰之时及时悬崖勒马?
他打定了主意,决定下次见面时就向虞渊坦白。
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虞渊离开的第三天,军中来信说要接弈澜过去。
弈澜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坐骑,战鬼牵来了一匹枣红小马,四蹄雪白,看着也是不凡之物,弈澜翻身上马,被它带着前往西海驻军之地。
进了军中,这小马竟然丝毫没有停顿之意,反而兴奋地带着他一路横冲直撞闯进了主帐,还未看清虞渊的脸,那缰绳就从他手背上还未痊愈的烫伤上擦过去,弈澜手一松,从马背上直直往朝地上坠去。
“小心。”
虞渊扔了手里的书简,好险不险将人接了个满怀。
那小马从发狂到安静,不过是被虞渊瞪了一眼,弈澜可是一路上手都拉酸了也没制住他。
“可有哪里伤到了?”虞渊松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
弈澜看着他着急的脸,摇了摇头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心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直接告诉他得了。虞渊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重新将他的手牵回去:“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弈澜正在打腹稿,被他这么一打岔,只会呆怔着摇头。
“几日不见,夫人一点都不想我么?”虞渊问他,又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弈澜顿时满脸通红,拿眼剜他。
又逗着他讲了会儿荤话,虞渊终于想起自己的正题来——
“夫人想开口说话吗?”
弈澜一惊,差点从他怀里蹦出去。
第一个念头是,他已经发现了吗?果然是蛮不了多久的,当时的说辞是他感了风寒才坏了嗓子一直没好,但再严重的风寒,也该病愈了。可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所以虞渊肯定生疑了。
虞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来,放在他手中让他打开:“这是乌衔草,可治你的嗓疾。”
古籍有记载,用乌衔草覆于死人面,皆登时活。虽然在这种说法被证为不实,但乌衔草的确是很厉害的灵药,且一般生于有凶兽镇守的潭边,虞渊是怎么得来的?
“我查过了,有灵药辅佐,再严重的顽疾都可以治愈。”
原来是要给自己治嗓疾吗?
弈澜心头一震,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这嗓子废了许久,连他自己都不抱希望了,居然还有人替他惦记着。
虞渊小心将那一株其貌不扬的草束从盒子中拿出来,他前些日从月尾泉边寻得这草的踪迹,派人支开妖兽才好不容易得手,因此迫不及待将弈澜接到身边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夫人试试?”
弈澜伸手接住那束干瘪的草,低头不看他,将草重新放回盒子里。
虞渊轻抚他的脸,问:“怎么了?”
这一问,便将他的眼眶问红了。
连弈澜自己都诧异——他从前很少有这种委屈难过的心情,但到了西海,反而越来越娇气了。想来大概是因为有人哄着惯着的原因。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弈澜猛地从虞渊身边站起来在账中四处找笔墨,然后提笔写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该给我。
虞渊疑惑:“什么意思?”
弈澜写:应该给你本来要娶的那个人。
写完这句话,还没拿给虞渊看,便想到那些温存和亲昵,纵容与调笑。心中酸楚,自己先狼狈地模糊了双眼——悬崖勒马说得容易,可若是坐于马上之人早就舍不得放开缰绳了呢?
眼前这个人,不该是他的。
第五章
军中,北崖一线天。
西海环境虽然环境恶劣,但也有鬼斧神工雕琢自然的好地方。
比如这北崖一线天。从低处往上看,暗夜被分割成窄窄的一条线,而身处混沌,难免让人向往那一线模糊光亮。
弈澜不知道虞渊带他来这里做什么,连同那个装着乌衔草的盒子,被他拿在手里都握得发烫。
虞渊牵着他,打了个响指,道:“你看。”
弈澜抬起朦胧泪眼,骤然跌坠进漫天萤火中——原来崖壁上附着有一种莹莹发光的低等小妖灵,专食月光,平日里安静待着看不出来,现在被惊动后,纷纷振翅而起,将混沌的黑暗点亮。
下巴尖上挂的眼泪被一只手温柔拂去,弈澜连自己原本要说的都忘了。
“为什么哭了?”他忘了,虞渊可没忘。
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温热指尖和包容笑意都是真实的,真实到弈澜突然就不想说了。
虞渊没理会他轻轻使力挣扎的手,继续问道:“说说,什么叫‘我原本要娶的那个人’。”
心中酸楚,看着俩人交握的手,弈澜差点又落下两滴泪来。他咬着唇一五一十地说了,从战鬼突然来信至弈家,到弈九天以将他母亲的坟冢迁进弈家陵墓里为条件让他代替弈鸣嫁过来,短短几句话,原来说出来也不难。
最后弈澜写:所以我不能收你的东西,对不起。
该说的都说了,心里实在空得厉害,让他忍不住想掉眼泪。
等了好久,被惊动的妖灵都飞回了崖壁上,这处重新暗下来。弈澜敏感地察觉到虞渊似乎有些不开心,也难怪,任何人被欺骗都不会好受的。
虞渊的确不开心,又气又心疼,皱着眉朝他走近了一步:“弈鸣是谁?”
啊?
压迫感随之而来,后背就是坚硬干燥的崖壁,弈澜无路可退,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虞渊抬手将他困在崖壁与身体之间,其实他从刚才那番解释中已经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等他回答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弈鸣是谁,我以为神鸢弈家一直只有一位公子。”他难得有些烦躁,红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想娶的也没有旁人,唯有你。”
语毕,一点青光从他指尖漫出,不由分说地落在弈澜的额头上,连带着乌衔草也化为凐粉被他吸进口鼻中。
一瞬间,九沧山、狼妖、被吓晕过去的小雀虹,以及那个带着恶鬼面具很厉害的男人,还有那时候声音难听喑哑的少年,这些属于虞渊的记忆全都涌进了弈澜的脑海中。
“夫人想起来了吗?”虞渊的手顺势落在他腰上,用力揽住他贴近自己:“从来都不是别人,只有你。”
虞渊懊恼自己——西海战鬼向来只负责斩除邪魔,对外界的事情从来未曾关心过,他当时打算求娶弈澜时,还一心以为神鸢弈家那位名声大噪的公子便是自己要娶之人,当然他对不在乎这些虚名,他气的只是因为自己这莽撞的求婚竟然让弈澜被他们欺负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