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恭敬道:“是。”
他穿过层层纱帘,缓步走向纱帘后的龙床。
待到面前再也没有纱帘遮挡他的视线,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薛准。
秦远怔在了那里。
薛准从小就身体不好,双腿残疾, 如果要跪下, 必须要宫人将他从轮椅上抱下来才可以。
皇帝一早就免了薛准的所有行礼,除了历年来必须遵循礼法的祭祀,薛准从来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可是这一次,薛准却跪在了皇帝的床前。
而皇帝……
秦远心中已有猜测,他悄悄地抬起眼,大不敬地看向龙床。
皇帝面色蜡黄地依靠在枕头上, 眼神不知放到了何处, 并没有看向秦远或者是跪在地上的薛准。
秦远跪在薛准的身后:“陛下。”
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似乎对面前这一切的反常没有任何反应。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子虽然渐渐年迈, 但是平日里身体康健,并没有摇摇欲坠。
前几日虽然没有上朝,但是对外的说辞也是沐浴焚香,求神问道。
但是现在看来,分明已经是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了。
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皇后不在,薛凛看上去也一无所知,唯独薛准跪在床前,还有一个与皇权毫不相干的他。
秦远脑中闪过万千思绪,唯一的想法便是赶快离开这里通知薛凛。
不管怎么样,皇帝之前毫无预兆,现在性命垂危之际,不告知薛凛却叫来了薛准,绝对不可能是好事。
他还没有思索出个章程,皇帝便开口了。
这位天子在秋猎之时还庄严威仪,如今连说话都轻飘飘的:“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开始?
秦远不解,也没有人和他解释。
薛准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跪拜了一下,额头贴在地上,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天子身边的内侍捧着一个东西走到了他的面前:“小秦大人起身吧。”
秦远应身而起,下一刻便看到了内侍手上捧着的东西。
他猛地睁大眼睛,再也无法故作镇定。
托盘上点着厚厚的金黄色绸缎,绸缎上还绣着张扬的五爪金龙。
光是这个绸缎,就可以看出托盘上的东西有多珍贵。
那是一块玉。
一块雕刻着龙凤的大玉。这玉的特征太过明显,即便没有见过,秦远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象征着整个江山传承的玉印。
如果没有意外,这块玉印向来是由皇帝驾崩前亲手交给新帝的,只有拿到了玉印,新帝方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
他看着这一块他本来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的玉,皇帝虚浮的声音传来:“都愣在一边干什么,把大殿下扶起来吧。”
周围宫人立刻上前,将薛准扶到了轮椅上。
秦远这才看到了薛准的表情。
这人好像志得意满的小人一般,明明绷着一张脸,好像在位皇帝的病情忧愁,秦远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兴奋和喜悦。
像是一个猎到猎物的猎人。
捧着玉印的内侍对秦远道:“小秦大人,请走到大殿下跟前。”
看这个语气,根本不容秦远反驳。
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到薛准的身边。看着内侍将托盘交到薛准的手上。
薛准捧着玉印的那一刻,眼中不舍一闪而过。他一狠心,还是将玉印递到了秦远的面前:“阿远,这块玉印,今日在父皇的见证下,我就交给你了。”
秦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玉印可是皇位名正言顺的必需品,皇帝居然让薛准亲手交给他???
他没有接,可皇帝却说:“接。”
完全不给他任何拒绝和质问的权利。
秦远一晃神,已经把玉印接到了手中。他语气犹疑:“谢大殿下。”
皇帝这才真正看向他们,口中说:“念诏书吧。”
两侧,又有捧着圣旨的宫人走了上来。
两份圣旨。
薛准已经从轮椅上被人抱下来,再次跪在了龙床前。秦远也对着圣旨跪了下来。
一个宫人念出了第一份圣旨:“朕今感无力,恐时日无多,特下此诏书。长子薛准贤良有德……”
秦远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开来。
这是薛准的继位诏书。
这一连串的东西一次性砸在他的面前,他先是被莫名其妙地带来天子寝宫,手上还拿着天子让薛准给他的玉印,宫人在他的面前宣读着薛准的继位诏书。
为什么把象征江山传承的玉印给他?
为什么皇帝封锁了病重的消息,将薛凛蒙在鼓里,猝不及防地传位给了薛准?
为什么秦皇后不在?
桩桩件件,他觉得他要疯了。
他在浑浑噩噩中听完了第一份诏书,薛准谢恩接过诏书,皇帝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秦家的孩子。”
这位时日无多的帝王叹了一口气。
他说:“另一份诏书是给你的。朕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不必问,也不必知道,这一份诏书也不必念。”
皇帝说着,拿着诏书的宫人便将诏书给了秦远。
他跪在皇帝的床前,一手拿着诏书,一手拿着玉印,听到皇帝又说:“你拿着玉印,如果准儿以后有任何逼你拿出玉印的举动,或者残害兄弟手足,你就可以将玉印交给凛儿,拿着这份诏书,让凛儿登基。但若是准儿没有企图从你手中拿到玉印,你辅佐新君,致死都不能透露玉印的实际下落。”
说完这段话,皇帝似乎累了。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天子下令,没有人敢多留。
直到从天子寝宫中走出,秦远这才渐渐明白了什么。
皇帝突然病危,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将皇位给了薛准。可他又很清楚薛准和薛凛之间的关系,一旦薛准继位,薛凛会处于什么境地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如今皇帝给了他一份足以改换新君的诏书和天下传承的玉印,一番制衡,薛准和薛凛就可以相安无事。
刚一走出宫殿,薛准突然让推着轮椅的宫人停了下来。
诏书和玉印都被他藏在了衣袖里,秦远躬身:“大殿下。”
薛准轻笑了一下。
他说:“父皇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他知道三弟在乎你越过性命,让你拿着玉印拥戴我继位,三弟必然投鼠忌器。玉印在你手上,我若逼你,就是将皇位拱手相让,我也该投鼠忌器了。”
“不愧是父皇啊。”他抬头看向天空,四周高耸的宫墙拦住了四方,把整个天空都狭隘地框了起来,“我还以为,透露三弟喜欢你,逼着他向父皇一再表明你有多重要,是一步必胜的棋,没想到父皇还是棋高一招。”
他说完,挥了挥手,宫人便开始推动轮椅。
秦远看着薛准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思不知飘向何方。
——“他知道三弟在乎你越过性命。”
——“我还以为,透露三弟喜欢你,逼着他向父皇一再表明你有多重要,是一步必胜的棋,没想到父皇还是棋高一招。”
这些他和薛凛都尽心隐藏的心思一朝被薛准直接戳破,他手足无措。
是他害薛凛没有了皇位吗?
帝王不会允许继承人心中有爱过江山的东西,这个道理他的父亲和他说过。
只是没有想到,天子居然如此果决,直接将皇位给了体弱多病的薛准。
秦远没有马上出宫。
他按照皇帝的嘱咐,在一众禁军的包围下藏好了玉印和诏书。
他在内侍和禁军护卫下走出宫城,亲眼瞧见他藏好诏书的禁军却不再跟来,而是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了身后拔刀自刎的声音,脑子里仍然浑浑噩噩的。
玉印不得有失,除了他,所有知道玉印下落的人已经自尽了。
明明杀了他来得更容易。
杀了他,江山不用交托给一个体弱多病、心思诡谲的皇子,皇帝也不必给他玉印和诏书。
可是皇帝偏偏没有这么做,而是绕过了最捷径的一条路,选择了复杂的一条。
为什么呢?是薛凛做了什么吗?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扬言要护着他一辈子的人,用皇位换了他的周全吗?
他不知道。
秦远回到丞相府的时候,薛凛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躲到了房里,玉印和诏书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搅得他神思不宁。
秋海棠刚刚开了花,细雨自天际飘下,在庭院的池塘中荡出细碎的涟漪。整个皇城一片安静,没有人知道,皇子公主们都跪在天子寝宫前,哭成了一片。
皇后坐在龙床旁,头戴金凤冠,发间只插了一只玉钗,和平日里的奢华完全不同。她垂着眼,眼角处隐约可见的细纹被脂粉遮盖了些许。
她脸颊的脂粉已经被泪水冲了个干净,她手中捧着碗,将热腾腾的药汤送到皇帝的嘴前。
皇帝闭着的双眼动了动,还是没能喝下这口药汤。
当晚,帝崩。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辣!!!
(其实我把结局已经写完了嘻嘻嘻)
第43章
宫城解禁的那一刻, 秦远一身素缟, 片刻不停地入了宫。
皇城内的灯笼都换成了苍白的颜色, 一条条白色的缎带绑在宫殿的四角,一座座殿门挂上了巨大的白条。
前一刻还安然无恙的地方瞬间披上了白色。
薛凛似乎打过招呼,殿里的宫人没有拦他, 甚至没有通报。
他一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最终在薛凛房外的小院子里看到了薛凛。
薛凛同秦远一样,一身的白色, 发冠也摘了下来,只有一条白布绑在头发上垂落,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他坐在凉亭下的石椅上,不知在看哪里。
听到秦远的脚步声, 他立刻转过头来。
“阿远。”薛凛站了起来, 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秦远的面前,“你没事吧?”
薛凛看着秦远,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似乎想要确定秦远的完好无损。
这个人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和帝位,见到他的第一眼,却问他“你没事吧”。
秦远不由自主地抬起手, 轻轻地碰上了薛凛的眼角边。
薛凛的眼周还有些泛红, 眼里透着血丝,他一眼便看出来薛凛哭过了。
“我好得很。”他微微笑了笑, 想要传递给薛凛一些好的情绪,“就是想来看看你。”
薛准说薛凛在乎他胜过江山, 说薛凛喜欢他。
皇帝将玉印交到他的手里,让他辅佐拥戴薛准,也是觉得只要他站在了薛准这边,薛凛就可以放弃所有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的父亲让他疏远薛凛,觉得薛凛对他的感情会带来灾厄。
所有人都觉得薛凛喜欢他。
都知道薛凛喜欢他。
他呢?
在父亲曾经让他疏远薛凛保全自己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如果能和薛凛两情相悦,坦诚心意,即便随后就葬身在权利斗争的无间地狱中……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份感觉太过朦胧又太过自然,秦远甚至找不到它的来处,此时也不是说风月情话的时候,他只是主动拉起薛凛的手,走到了园子里的小池塘边。
他们相偕着坐下,秦远侧头:“你呢?你还好吗?”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皇帝压下病危的消息,谁也不说,薛凛看上去不太知情的样子。后来帝位更是落在了薛准的手中,自那日秋猎先帝让他去喂食大虫到现在,这么长的时日,薛凛知道皇位离他渐行渐远了吗?
如果知道的话,薛凛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是早就准备好了面对今天的一切,还是猝不及防失去了这么多?
薛凛脸色不太好,先帝走的时候他在殿外跪了好久,如今也不过刚刚回来。
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太过的疲惫,反而是回了秦远一个宽慰的笑容:“我也没事,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放心,虽然父皇突然走了,我确实心情不太好,但是对于今天的局面……我也算有所预料。只不过昨天宫里突然传召你,可把我吓死了。”
他说着,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拥抱秦远。
只不过他的手只抬起了一瞬,下一刻便克制地收了回去。
秦远愣了愣:“你早有预料?”
“对。”薛凛还是没忍住,拉起秦远的手就紧紧握住,仿佛抓着的是人世间最长情的温暖,“上次秋猎之后,父皇曾经和我说过好几次话,提及了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是……做了一些选择。”
薛凛没有说他做了什么选择,而是直接含糊了过去:“所以这段时日我总是在忙,也是为了以后薛准登基作准备。你别担心,我早就有筹谋,留下了不少筹码,足够让我让你都独善其身,薛准无计可施。”
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都城外的兵力,如果薛准当真要兄弟阋墙,他也有一拼之力。
秦远对薛凛的筹谋惊诧了一瞬,下一刻他便露出了稍微轻松的神情,皱起的眉心也舒展了开来。
他最怕的就是薛凛猝不及防遭逢巨变,但是现在看来,薛凛早就有所准备,也不算事一夕之间迎来好几个打击了。
至于以后,薛凛是不是皇帝,都是他愿意陪着的人。
只要薛凛不会一蹶不振,他也就放心了。
可他的心刚刚放下,薛凛的问题就再次将他的心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