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自后方而来,朝着秦远身下的马匹而去,眼看就要击中马蹄。
秦远当机立断,脚下一个使力,便从马身上跳起。
骏马一声嘶吼跌落在地,秦远却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人群当中,挥剑便挡住了砍来的长刀。
前方,已经被叛军攻占下来的高台之上,穿着红色锦衣雍容华贵的女人把玩着手中的兵符,目光瞥向交战的地方。
她并不年轻了,只是头上雍容华贵的装饰遮掩了她的几缕白发。
她站在混乱的宫城之中,却沉着异常:“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一个孩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身后,穿着甲胄的将军立刻露出了畏惧的神情:“娘娘,臣现在就去加派人手!”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下高台。
秦皇后却摆了摆手,出声拦住了他:“哪有那么多的兵力专门对付一个人?”
说着,她抛了抛手中的兵符,嘴角噙着笑道:“情况怎么样了?”
将领立刻低头抱拳答道:“娘娘放心,禁军撑不了多久了,过不了一个时辰,皇城就会是娘娘的天下。”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最前头的秦皇后又往前走了一步,离高台边缘只有一步之遥。
她却一点都不畏惧,反而微微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轻声低说:“这皇城啊,本宫刚进来的时候就想……笼中鸟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破苍穹击长空的那只鹰。”
她的声音渐渐淡入空中。
杀伐声不绝于耳,高台之上却没有一人敢开口。
秦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看了一眼远处杀出一条道的秦远。她的命令是要活着的秦远,刀剑无眼,兵士自然投鼠忌器,不敢太过下狠手。秦远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每一招每一式都没有留手,再加上他本来武功就高,自然撑到了现在。
她转过身去,举止优雅地走下高台:“你们这样抓人,耗时耗力还办不成事。”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一个哆嗦:“娘娘……”
“找一队人马追本宫,其他人跟在暗处。”
此时,秦远身上溅满了鲜血,持剑的手已然有些发抖。
可他没有停下,不断踩着轻功,眼中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一往无前地看着宫门的方向,满脑子都是薛凛昨晚临睡时,稍微吃醉了酒,眼角微微带红的样子。
他已经快杀出去了。
不能停。
眼前有许多兵士策马越过了他,长鞭与他侧身而过,他再次被围在了中间。
秦远手中用力一抛,脚下不停地朝前跑去。
薛凛送给他的剑发出一声长鸣,风声飒飒作响。
下一刻,长剑刺入烈马上兵士的胸膛。秦远顺势而起,在兵士坠马的那一刻飞上了马背。
这把名贵的剑平和了十几年,从未沾过任何鲜血,却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插入一个普通兵士的胸膛里。
珊瑚珠串终于在这片杀伐中无法承受,绳结被震得松了开来。
红色的珠子散落一地,清脆的碰撞声掩埋在铁器交织的声音中。
秦远回头看去,那把剑插在兵士的胸膛上微微颤动着,兵士的尸体躺在散乱的珠串中,将珠串都沉浸在了鲜血中。
无数兵士越过尸体,越过那把长剑,踩过带着珊瑚珠的血泊朝他赶来。
他绷紧了心,刹那间记下了那一个个珠串的模样,这才转过头去,夺过一把长刀便继续向前驶去。
不知为何,似乎是他策马的速度太快了,亦或者是身后的兵士们追的累了,竟是离他越来越远。
眼看宫门就在眼前。
不远处的另一方却传来了同样的追赶声。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妇人跑在前头,珠钗全都从她的头上掉了下来,纱裙在风中摇曳,后方是举着刀剑的叛军。
秦远蓦地惊了一下,脱口而出道:“皇后娘娘!”
那是薛凛的母亲。
这个女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姓氏,在族谱上却是个足足差了十几页的远亲。
十几年在宫中的生活,她看他的眼神同别的宫人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的区别。
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瞧不起他。
可这是薛凛的亲生母亲。
先帝的棺木刚刚出宫不到一日,薛凛还在护送他刚刚离去的亲生父亲。
如果他的亲生母亲也出了事,薛凛会受得了吗?
眼看身后的追兵就要追上秦皇后,秦远瞳孔一缩,手下已经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马匹跑得太快,眼下突然勒住缰绳已经太迟。
电光火石间,马匹来不及停下,直接折了蹄子摔倒在地。秦远没有任何的迟疑,他飞身而下,没有任何犹豫就跑到皇后所在的方向。
秦皇后惊呼了一声:“小秦大人救我!”
“冒犯了!”
此刻顾不上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秦远伸出手便拉起秦皇后的手臂朝着前方跑去。
突然带了一个女子,身后的追兵理他们越来越近。
就在后方的追兵下一刻就要追到眼前之时,秦远当机立断停了下来,转回身去:“娘娘先跑!我挡一会就来。”
秦皇后却没有动。
秦远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臂,她脸上所有的惊恐和害怕都尽数消失。
她笑了笑:“本宫走什么?小远儿,和本宫一起回去吧。”
她的变化太快,秦远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也没有来得及对这位薛凛的生身母亲树立起所有的防备。
下一刻,皇后手臂中滑出的匕首就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握着长刀的手微微发抖着,长刀浑身浴血,与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混在一起,刀尖上一滴一滴地掉落着鲜血。
秦远愣在了那里。
追兵已经环绕了上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却没有任何人举刀砍下。
带头的追兵下了马,毕恭毕敬地在秦皇后身后跪下:“娘娘。”
秦远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脖颈处传来刀锋冰凉的触感,他却没有办法忽略内心的杂乱。
他面前的人……是薛凛的母亲。
不是这场宫变的受害者。
也不是刚刚失去先帝而整日愁眉苦脸的皇后。
这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惧和哀愁,眼中透露的是全部的野心和傲然。
先帝的遗体落入皇陵的那一刻,他那归来的魂灵会不会有一丝意外,这样养在深闺,从来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皇后,会是最终血洗皇城的那个人呢?
薛凛穿着一身孝服骑在马上护送灵柩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过,他的亲生母亲比所有人都棋高一着,在这么一个好的时机掌控了天下至高的地方?
薛准煞费苦心登上皇位,龙椅还没有捂热,他可曾想过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愿意放下一切的薛凛,而是这个谁都没看出真面目的女人?
他也没有想到。
他没想到他撑着杀到了宫门前,最终却折在了一时的心慈手软。
皇后举着匕首,眼中淡漠,面上却是笑着的。
她说:“把他带下去吧。”
匕首离开他的脖颈,取而代之的是好几把长刀。
周围的叛军一拥而上将他制住,秦远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秦皇后,满脑子想的都是薛凛怎么办。
从秦皇后拿着匕首指着他的那一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场宫变和薛凛的关系。
薛凛不会骗他。
这人从来就没有骗过他,既然说过了不想争,自然不会再费尽心思和皇后合作,甚至还把他蒙在鼓里。
秦远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处宫殿的小侧房中,房外围着层层叠叠的叛军,将他看得严严实实。
他听着兵戈声愈演愈烈,最终却慢慢平息。
宫变结束了,周围的守军却还在。
秦皇后彻底掌控了皇城。
他甚至没在这小小的牢房中待上多久,兵戈声刚停不过半个时辰,守卫便将他带了出来,朝着主殿而去。
秦远想了半晌秦皇后为什么要活抓他也没有想明白。
他有什么用?威胁他父亲吗?他父亲作为一个纯臣,宫里都权利交叠了,父亲还有那个能力力挽狂澜不成?
为了威胁薛凛?
一个母亲不至于需要用一个外人来掣肘自己的儿子。
可都不是这些目的,他唯一的价值也就只有玉印和诏书了。
不可能的。
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死了,薛准不可能说出来害人害己,薛凛……
薛凛不会说的。
他带着满心的疑虑,一面想着秦皇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一面又想着薛凛回来之后该怎么办。
叛军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站在主殿的千层台阶之下,看着这被鲜血洗刷的长阶,默然无声。
秋风吹过,丝丝凉意吹进他的衣领中,他仍然一动不动。
良久。
主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众宫娥太监自内而出,两侧列开,簇拥着站在最中间的女人。
秦皇后似乎已经收拾过了衣裳发髻,同之前秦远见到她的狼狈样子全然不同。
她红衣烈烈,在这充满血红的长阶之上,仿佛是站在云端的红莲。
她的身后,几个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秦远遥遥看见那具尸体衣裳的颜色,神思恍惚了那么一瞬。
抬着尸体的侍卫路过秦远的时候,他方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
是薛准。
是这个费尽心思登上皇位,却在朝夕之间就被秦皇后夺权的新帝。
他根本没有想过薛准会死得这么快。
古往今来,叛军会杀尽宫人,也会杀了所有反对的官员皇亲。
却没有多少人有那个魄力直接在宫变当天杀戮天子。
这是怎样一种自信和决断,在宫变当天就杀了天子,根本不畏惧外人的口诛笔伐和重兵在手的诸侯。
直接就切断了挟天子令诸侯的路。
秦远瞬间明白了什么。
先帝先前从来没有立储的意思,身体康健,太医都说先帝寿数必然悠长。
那为什么先帝会突然病重撒手人寰呢?
这里面有多少秦皇后的手笔?
秦皇后一步步从台阶之上走下,缓缓走近他。
他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怎么?觉得本宫不该杀了他?”
秦远没有说话。
他对皇权交叠没有兴趣,也对薛准的生死没有任何感觉。
他只怕薛凛会承受不住。
秦皇后笑了笑:“皇位我是不怕的,只是……”
她说着,终于将她那从不正视秦远的目光移了过来。
“只是,本宫还缺一样东西,需要小远儿你给本宫了。”
闻言,秦远心中咯噔了一下。
果不其然,秦皇后下一句话便说:“玉印在哪里?”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之前猜测的时候他怀有侥幸,那么皇后这轻巧的一句话就击破了他为薛凛准备的所有解释。
他缓了好一会,终于张口道:“是——”
秦皇后就等着他开口,立刻打断他道:“自然不是薛准说的,他可是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呢。”
最后一丝为薛凛开脱的可能也没有了。
他听见秦皇后说:“你只需要告诉本宫在哪里就可以了,至于你的性命,看在凛儿的面上,本宫可以不要。”
玉印在哪里?
是啊,秦皇后不会知道玉印在哪里的。
他只告诉了薛凛他藏起了玉印,并没有告诉薛凛玉印在哪里。
从宫变的那一刻起,他杀了一路,又被秦皇后的演戏骗了过去,从头至尾都是由薛凛这个念想撑着。
可是这一刻,这个念想仿佛成了笑话。
秦皇后用了那么多兵马包围薛凛的寝宫,为的就是从他手上拿到玉印。
他没有说话。
他可以为了薛凛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放弃一个手持玉印位登高官的机会。
也可以背弃皇帝的圣旨,告诉薛凛玉印在他手上,只为了不让薛凛看到他辅佐薛准伤心。
可他不能在这些叛军面前说出玉印的下落,做那个最终将江山最后的筹码交出来的罪人。
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秦皇后淡淡地笑了笑:“本宫算是有点理解凛儿为什么为了护你可以连皇位都不要了。”
她仅仅挥了一下手,身后,叛军突然压上一众平民百姓。
她一字一句地说:“本宫知道,你怕是严刑拷打都不会说的。但是……”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充满了不屑。
“秦远,你是要这些人的性命,还是要玉印这样的死物?”
瑟瑟秋风将寒意送入他的心房。他站在台阶下,抬着头,看着这位站立在云端的女人。
他不卑不亢:“皇后娘娘,伦理纲常自有它的道理,您这样倒行逆施——”
“你没那个资格和我讲什么伦理纲常。”她一步步地走下来,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身周的兵士们举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将秋日的凉意加重了一分。
她说:“我再问你一遍,玉印在哪里?”
秦远沉默了。
皇后看他的眼神更是不屑,她冷笑了一声:“怎么?觉得自己很有骨气?”
她又走近了一步,完全站在了秦远的眼前。她凑上前,在秦远的耳边轻轻道:“那你就看看,你的骨气有多么不值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