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迎道:“那我去做点吃的,不好吃你可别怨我。”
谢还:“我要吃肉。”
“肉?你想得美,院子里全是菜,天上给你掉肉吃。”
“还想吃鱼。”
“吃土吧你!”
宋迎到院子里摘了些果蔬,钻进厨房。
厨房里五脏俱全,灶台也打理得干干净净,柴米油盐一样不少,宋迎把东西清洗两遍,略做处理,烧了道火符,点火。
然后……该怎么弄?
谢还在屋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后,有点不太放心宋迎做饭,就在院子里摘了个黄瓜,进厨房看看。
不看还好,看了吓一跳。
一个锅里煮着米饭,水又白又浑,一看就没淘,而且火还灭了,另一个锅前,宋迎正在手忙脚乱地翻炒一锅黑漆漆的东西,刺鼻的糊味和烟味充斥着整个厨房。
谢朝辞嘴里的黄瓜都掉了。
他实在没想到宋迎说不会做饭,是真的不会。
他走过去,幽幽道:“你在炒什么。”
“啊!”宋迎被他吓得不轻,拍着胸口,铲子上的黑渣到处乱飞:“土豆!”
土豆?黑豆还差不多!
谢朝辞一把夺过锅把手:“一边去,你这是做饭?厨房都能给你烧了!去把米多洗两遍!”
“哦……”宋迎去端旁边的米锅,然后嗷的一嗓子,被烫了。
多亏谢还给他的那个药膏,他的手先前在吉光阁的烧伤恢复得很好,没留下疤,但毕竟新生的皮肉,还嫩得很,经不起二次烧烫,刚刚碰了这一下,指尖就立刻起了水泡,红成一片。
宋迎举着爪子看向谢还,眼神无辜又可怜,仿佛在无声控诉。
谢朝辞丢给他一个瓷瓶:“小祖宗,你可真是我祖宗。”
宋迎接了药膏:“我还一直想问你呢,这药膏哪里买的,回头我也多买几瓶。”
谢还道:“海市一家医馆里的,十颗银珠一瓶。”
哦,没钱。
这个话题就暂时不讨论了,宋迎搓好药,道:“我给你打下手?”
谢还:“不,您出去玩儿吧,越远越好。”
宋迎觉得这样不太仗义,还是跟谢还聊聊天比较好:“你这不是会做饭吗,跟谁学的。”
这一路走来,如果是到了城镇村庄,谢朝辞就带他下馆子或者蹭饭吃,偶尔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抓只野鸡野兔的烤着吃,宋迎还以为他只会烧烤呢。
谢朝辞把新下锅的土豆片翻得虎虎生风,自夸道:“本座自学成才。天底下还没人吃过我亲手做的菜,你有口福了。”
“真没人吃过吗。”
“没有。本座用师尊的清白担保,你是第一个。”
“……”
你要证明就证明吧,为什么要用我的清白担保。
不过,作为师父,能吃到徒弟亲手做的美味,宋迎心底还是美滋滋的:“可以放点青椒红椒吗。”
谢朝辞挑了挑眉:“你喜欢吃辣?”
“喜欢,不辣不好吃。”
“可以,你去摘。”
半个时辰后,饭菜上齐。
看着一桌子辣椒炒的菜,谢朝辞脱掉了围裙,眉飞色舞道:“怎么样。”
宋迎噎了一下:“我只要一盘土豆就够了,你怎么全给做成辣的了?”
谢朝辞拿起筷子:“我也喜欢吃辣。”
放屁。
谢朝辞的胃口宋迎再了解不过,就喜欢吃甜的,餐堂吃饭点的都是甜口菜,红烧肉得是甜的,炒青菜也得是甜的,甜的点心小食更是他的最爱,一盘菜里要是有辣椒,哪怕就是个籽儿,他也是碰都不碰的。
宋迎本以为他是逞能,直到坐在他对面的谢还面不改色地吃了半碗饭后,他才彻底信了。
十年,谢朝辞都吃辣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吃完一碗,谢朝辞终于忍不住问:“你老给我倒水干什么?”
宋迎:“怕你辣啊。”
谢朝辞:“习惯了就不怕了。其实挺好吃的。”
“真的好吃?”
“嗯。”
宋迎忍不住笑了。
其实看到谢还现在这样,他很欣慰。即便谢还不知道他是谁,自己也只是他命里的一个过客。
但他知足了,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天天变好更开心的事了,白炼邓素都已经离他而去,他现在唯有谢还,也只有谢还,是他内心深处最重要的牵挂。
谢朝辞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笑什么,再笑就成傻子了。”
“没什么,我开心,你做饭好吃。”
谢朝辞没说话,可眼睛里却仿佛藏了星星,在宋迎低头吃饭的时候,他看着他,那眼里的笑意就更明显了。
☆、千金醉
吃完饭,宋迎在后廊休息。
暮色四合,江天一线。这里人烟稀少,夜幕低垂时,几乎不见灯火。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风儿喧嚣,月华如霜,宋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过,他伸了伸懒腰,问旁边的谢还:“你说你打算追溯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知道谢还说的追溯是什么。
那也是剑宗秘不外传的术法之一,追溯术,可以借助某个人经常用的一样东西来追溯过往,看到附着在这样东西的执念。
追溯术若是用于人身,则可以探索这人最深刻的记忆,谢还想了解当年的情况,追溯术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
但是风险也大。
一旦遭到外界干扰,或者受到被追溯者的排斥,就容易遭受反噬,识海大乱,轻者昏迷数日,浑浑噩噩,重的则会变成傻子,再难恢复。
谢还跟他略一解释了追溯术,但没说明这法术的危险,道:“今夜我想先追溯一下楚丘的琴。如果能看清楚,就不必再动岁千秋。若是琴上执念不多,就只能想办法直接探索岁千秋的记忆了。”
宋迎犹豫道:“看他的记忆,这有点不太好吧。”
谢还道:“追溯术有一道屏障,会忽略对于岁千秋本人来说过于私密的事,施术者就是想看都看不到,虽然对他来说有些不公,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楚丘的死成了他心里的魔障,再这样下去,岁千秋不是堕魔就是被仙门群起而诛之。”
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宋迎心里颇为欣慰:“看来你还是担心你师叔的。”
“想多了,我担心的可不是岁千秋,我是怕剑宗一脉后继无人。”
“那你怎么不收个徒让他去继承剑宗之位?”
“拜师看机缘,收徒也看机缘,何况剑宗要求那么高,是想收就能收到的吗。你到底是不是凤麟宗弟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宋迎心虚道:“我又不是嫡系弟子,哪里知道这么多。”
话落,屋外响起了细微的长剑出鞘的声音,好似一叶柳枝拂过湖面涟漪。
谢还道:“回来了。”
宋迎:“我去看看。”
晚饭后岁千秋就离开了望月台,到现在才回来,宋迎推开玄关门,并不见人,出了院落,便看见一袭白衣伫立风中,手里一把寒芒毕现的长剑。
微风吹送漫天花雨,那把剑分花拂影,轻轻接住了一瓣桃花。
听闻脚步声,岁千秋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仰望空中广寒,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谢还,睡了。”
宋迎道:“并未。”
岁千秋沉默了。
这是宋迎第一次单独和岁千秋相处,这个师弟和本人说话的语气一样,像一块经年万古的寒冰,在黑暗的冰川深处蛰伏,不太会说话,亦不懂那些人情世故,除了楚丘,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香风拂面,岁千秋看着那剑尖上的桃花静静出神。宋迎道:“这把剑叫什么。”
“千金醉。”
说着,岁千秋手腕一转,剑尖直面宋迎而来。然而剑气却十分柔和,带起一道纷飞花雨,落在宋迎眼前。
桃花飒沓,掠过脸颊。那寒冰般的剑尖堪堪停在离宋迎门面两寸的地方,尖上刻了三个十分潦草的字。
宋迎垂眸细看。
千金醉。
字体飞扬恣意,草中带狂,只一眼,便能知道刻字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岁千秋此人内敛直率,与这字格格不入,宋迎猜测道:“这是楚丘给你刻的吗。”
岁千秋无声摇了摇头。
不是?
“他写,我刻。”他收回剑,补充了一句。
宋迎忍不住莞尔:“很好看的字。刻得也很好。”
“多谢。”
风声微茫,望月台一片寂静。半晌,宋迎道:“你的师尊,他生前好吗。”
岁千秋的师尊李玉年,当初离开凤麟宗后就未再现世,按照辈分他是宋迎的小师叔,剑宗一脉又一向单传,宋迎很难体会到同门之情。但如今知道了他原来有师叔,有师弟,心中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就像突然多了两个亲人,格外想要关心一些。
“师尊很好。”岁千秋依旧言简意赅,然而这次说完,他的神情却明显失落了下来。沉默良久,他背过身去,望着那轮明月道:“孽徒不肖。”
不肖倒是真的。
岁千秋能坦然认识这一点,至少本性不坏。
“凤麟宗。”岁千秋看着宋迎腰间的腰牌,忽然道。
“嗯,我是凤麟宗弟子。”
岁千秋脸上竟露出一丝疑惑:“谢还。”
看来他也知道凤麟宗和谢还不共戴天那点事儿。
宋迎一笑:“是我跟谢朝辞来的。”
“为何。”
这就有点不好开口了。宋迎原本打算借谢还之口来说,这样他不至于太难以启齿,他以前从没求过人,如今要求人了,对方又是自己的同门师弟。
虽然这层关系岁千秋不知道,可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岁千秋看着他,眼神真挚纯粹,充满疑问,像是真的想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宋迎只好如实回答:“我因遭人陷害,服下了许多断灵散。剑宗嫡系多有秘术妙法,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解救之法。”
“断灵散。”岁千秋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微微摇头,“无解。”
好吧。他也觉得希望不大。
“无解便无解吧,还是多谢你。”
岁千秋:“惭愧。”
二人一时无话。
夜深雾重,岁千秋独立风露中,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样一个心事重重的孤单背影,看得宋迎心里难受。
他不知道岁千秋和楚丘之间有什么过往,却没由来觉得这个人可怜。
岁千秋应是自幼拜师李玉年,一直与世隔绝,所以才有了这样木讷到近乎冷清的性格。李玉年逝后他又一直谨遵师命,不入世俗,不争名利,直到听说了他故去的消息,为了剑宗一脉不至于断绝而,毅然出世。
光是这一点,说明他本性天真,心怀大义,并非嗜杀好战之人。
宋迎微微一叹。
剑宗嫡系一脉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此劫,他死了,谢还为魔,好不容易出来个岁千秋,没过几年又成了一个血洗仙门的罪人。
只希望一切都能慢慢好起来吧。
听闻这声叹息,岁千秋才知他还没走,于是看向了月满天的灯火,道:“夜深了。”
宋迎知道他在催自己回去入睡,于是道了别,转身推开院门。
夜晚的月满天黑影丛丛,稀稀落落,是果蔬的影子。所有的房间只有一个亮着灯,谢还就站在那灯火通明的走廊下,斜倚着柱子,一身鹤氅显得人越发颀长瘦削。他双眼半阖,似有些困倦。宋迎的脚步声让他眼睫一颤,回过神来。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触,仿佛各怀心事。宋迎不知该说什么,安安静静走到房间里,准备收拾一下床铺。
谢还在他之后进了屋,关上门,道:“见过岁千秋了。”
“嗯。”
“如何,是不是一句话就能把人气死。”
“……还好。”
倒是没像他们两个那般冤家路窄,话不投机半句多。宋迎抖了抖被子,坐在床边,“谢朝辞,我有个不情之请……”
半晌没有下文。
谢还正在看墙上的一副竹林字画,回过头来:“怎么出去一趟,心事重重的。有话就说。”
宋迎道:“你施展追溯术,我如何也能看见?”
他这句说是问,其实宋迎心里十分清楚,追溯术依施术者修为而定,可以带一定的人数入境。
入境的人需要分担一些灵力的消耗,但是不多,宋迎觉得这身体吃两颗灵丹可以应付。
谁料谢还脱口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
“你的灵脉经不起追溯术的消耗,而且不管入执念境还是记忆境,都有一定的风险。”
“那就是说,我是可以看见,可以和你一起入境了?”
“……”
谢还敛了敛大氅,淡定自若:“你刚才问我什么?”
宋迎:“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入境。”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没有这个法门。”
“……”
无趣,无聊,无话可说。
宋迎蒙头就睡。
俄顷,谢还问道:“为什么想入境?”
他的目光在那字画上扫过,又落到旁边一张七弦琴上。这张琴通体漆黑,摸上去用料不错,谢还伸手弹了一下,铮铮琴音流水般倾泻而出,煞是好听。
宋迎掀开被子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