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千秋既然是李玉年的徒弟,又一直隐居世外,说不定可能会知道怎么救治他这副灵脉,宋迎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
只是,他这身份还不够资格和岁千秋说这些,只能到时再坑谢还一把,让他出面了。
出了凤麟宗,考虑到山多路远,他和宋迎的灵脉皆不能承受长时间御剑,所以谢朝辞雇了一辆灵驹马车,朝西北行去。
西北方此时气候潮湿多雨,路走了不到一半,天气由夏日当空渐渐变成了淫雨霏霏。
宋迎以前不常出远门,有点受不了这气候,那湿冷简直透到骨子里,偏偏又炎热,捂着出汗,不捂又凉凉的。
夜色无边,车厢里一灯如豆,青烟缭绕,宋迎忍不住道:“谢还,有没有符咒能去湿?我身上好黏。”
谢朝辞正在闭目打坐:“没有。受不了你现在就可以跳下去。”
宋迎心中犯起嘀咕:谢还身体灵脉受损,体质虚寒,应该比我更怕这些才对。
他把目光落在了谢朝辞的大氅上。
谢还原本打坐打得好好的,忽然什么东西拱进了怀里,他猛的睁眼,看见宋迎正在往自己的大氅里钻,顿时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宋迎已经坐在了他腿上,把大氅密不漏风地裹了起来:“受不了啦,风湿都犯了,谢还,你的大氅真好用啊,我就说你怎么不怕冷呢。”
谢朝辞只想一脚把他踹出去:“起来!”
宋迎把他当成了人肉靠垫:“不。这氅子能隔绝寒湿,除非你借我一件。”
“只有这一件,要穿你拿走。”
“只有一件?海市那么多商户,你收那么多租金,怎么不多置办两件?”
谢朝辞不想跟他解释了:“世间只有两件。一件那天在火海里丢了。”
哦……
这么说宋迎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可是徒弟怀里太暖和了,突然不想离开怎么办。
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宋迎只觉腰间忽地一重,谢朝辞按住他的腰侧,温热的气息就从耳后吐了过来:“走不走?”
“……”
宋迎脊背一阵酥麻。
“那就在这里别出去了。”
“等等……”
“晚了。”
谢朝辞袖手一挥,灯影骤熄,黑暗笼罩,只剩下香炉里的烟缕缕弥漫。
在这安神静心的淡香里,宋迎被谢还扑倒在毯子上,发簪跌落,青丝倒泻,谢朝辞半撑在他身上,发丝若有若无地在他脸上拂过,似春风柳絮,呼吸也慢慢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起伏。
宋迎喉咙一干,低声道:“阁主大人,我认错。”
“呵。”谢朝辞侧身翻过,拿来旁边的靠枕,丢到宋迎脸上,冷冷道:“睡觉。”
宋迎心里一突:“怎……怎么个睡法。”
黑暗中安静了一秒,然后谢朝辞用一种恨不能掐死他算了的语气,说:“你想怎么睡?裸着?捆着?插|着?”
宋迎:“……”
谢朝辞冷哼一声,在他身旁躺下,大氅盖住两人,不再说话,像是真的要睡了。
宋迎一动不动,小声道:“谢还?”
谢朝辞没吭声。
“你临睡前不说点什么吗?夫妻俩还剪灯夜话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他们认识才几天?!
谢朝辞身心疲惫,连气都懒得生了:“……你说。”
宋迎斟酌片刻,道:“要是一个人死了,却在另一个人身上活过来了,这种事,你信不信。”
谢朝辞没有回答。
宋迎默默叹了口气。
仙门信奉人死后身死道消,要么去往轮回,要么得道成仙。至于这种借尸还魂的,发生的极为罕见,大概说出去都没人信。
车厢里一片寂静,灵驹御风而行,不在地面,自然没有任何噪音。
只有远处传来寂寥的鹧鸪声。
“我信。”
谢还忽然道。
宋迎蓦地睁开眼。
“所以,你是想说你其实是死人借尸还魂?你又叫宋迎,不要告诉我,你是我师尊投胎过来的。”
“……”
“你不可能是宋长留,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从不会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宋迎叹息一声:“师祖生前真的有那么严厉吗。”
“严厉说不上,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喜欢你?”
“因为他所有的喜欢都给了别人。”
好吧,虽然宋迎不觉得自己上辈子有这么偏心,还是被谢还这可怜样给扎到心了。
他默默往谢还那边挪了挪,近了,又闻到那沁人心脾的烟草味,问道:“你现在还抽那个烟吗?”
“抽。”
“戒了吧,那东西不好。”
“戒不掉了。”
“……”
宋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灵驹跨越了连绵的青山,凄冷的鹧鸪声渐次远去。
宋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耳畔传来了依稀的风声,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谢还。
那是他初次见到谢还的时候,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洋洋洒洒数日未歇。
骨瘦如柴的小人儿蜷缩在一座矮小的土地庙里,周围是几只流浪的猫猫狗狗。
他们依偎在一起取暖,才能勉强撑过这个寒冬。土地庙大概是被废弃了,矮得只能钻进去小孩子,庙里砖瓦残缺,根本无法御寒。
宋迎原本只是路过,一身黑色道袍,背负剑匣,看到这小庙时心生怜悯,留下了身上的钱袋。
咔哒一声,却把那孩子给吵醒了。
小家伙警惕地睁开眼,然后看着他,因为脸瘦,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显得愈发骇人,宋迎不知道该说什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就发现,这孩子灵根极好。
前些日子邓淳如说他周身多了一道金光,怕是好事将近,宋迎没往心里去,此刻却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这是要收徒了。
谢还瞪着他,把钱袋慢慢推到他面前。
宋迎问:“你不要?”
谢还摇了摇头:“我不会……他们骗我。”
宋迎懂了。这孩子不识字,更不会算术,钱财给了他,只会被那些无良商贩骗了去。
于是道:“你饿吗?”
小谢还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小谢还睁大了眼。
离开的时候,谢还还跟那些小猫小狗说了两句悄悄话,把自己身上唯一的一块烙饼分给了它们。
宋迎带他去了凤麟宗的餐堂,让他想吃什么拿什么,谢还畏畏缩缩的,什么都不敢拿,问他,他只是摇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宋迎说:“你在害怕?”
那孩子还是不说话,死死抓着宋迎的袖子,躲在他身后,看见餐堂里的人都在笑,在议论,就更怕了。
宋迎把他抱起来,谢还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宋迎只好挑了几样小菜和点心,带他去了个人少的地方,让他吃饭。
谢还没有吃肉,也没吃菜,更没碰米饭馒头。他抓着那几块点心,先是舔了舔,然后咬下了极小的一口,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喜欢?喜欢就多吃点。”想来这孩子没吃过点心,宋迎便又去拿了几分糕点,回来的时候,桌子上那些点心少了一半,小谢还怀里高高鼓起了一个包。
宋迎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指了指他褴褛的衣服,道:“以后可以随时来吃,不用藏。”
小谢还像是怕他生气,吓得缩起身子,拼命摇头。
然后谢还怎么也不肯吃了,宋迎便带他回到霁月府,收他做了徒弟,教他识字算术,习剑修道。
后来有一天,宋迎带他出去除邪,途径一座被废弃的破庙。
大雪漫天,谢还忽然停下,盯着那空荡荡的庙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宋迎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看着他熟练地打开修道者用来储物的乾坤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布包,展开,放在小庙前的石台上。
那是一包早已变质发黑的点心,其中一个还被人咬掉了小小的一口。
自始至终宋迎都没有多说,只是偶尔回头看时,那个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少年低着头,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只有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他眼角滑下。
若说前世的宋迎和这一世有什么不同,大概最明显的就是性格了。
上辈子宋迎自幼就知道自己以后会是称尊仙门的剑宗,所以百般努力刻苦,对自己狠极,对旁人也不苟言笑,少有能触动他的事情。
这一世,没了那些包袱,没了那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不用再做那个正义和公平的裁判,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偏爱谁就偏爱谁,自然也就没了那些严肃和正经,显得随和了许多。
就比如这个梦,彼时的宋迎,看到谢还默默哭泣时,只是心中感慨,觉得这孩子可怜。
这一刻梦醒,宋迎却觉得揪心的疼。
他似乎真的忽略了谢还太多。那个曾经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小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偏执固执的大魔头,不管他如何弥补,谢朝辞都回不去了。
还未从梦中缓过神来,车厢的门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谢还早已经起了,换了一身修身的深蓝轻衣,目光嫌弃:“醒了?下来吃饭。”
旋即甩上帘子:“下次做梦再敢哭到我身上,本座就把你扔到山里喂狼。”
“……”
算了,弥补个屁,就这样吧。
☆、万树桃花月满天
宋迎慢吞吞地下了马车。
外面竹海流波,薄雾弥漫,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有一片小小的村落。
谢朝辞在水边洗脸,宋迎也蹲了下来,掬起一把水泼在脸上,然后看着谢还在水里的倒影。
那深邃的眉目其实自小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上辈子宋迎没仔细看过谢还的脸,此刻,忽然觉得这人长得挺好看的。
“你看什么?”
宋迎:“石头。”
“小小年纪,色心不小。”
“……”
您不觉得您有点自恋吗???
因为偏僻,谢还只能抓些野味烤了吃,他把烤好的山鸡扯下一条腿,递给宋迎:“离望月台不远了,吃饱了,到时候岁千秋要是揍你还能跑得快点。”
宋迎拿了鸡腿:“我谢谢你了。”
谢还:“不客气。”
两人在水边席地而坐。
望月台是一座山的名字,山顶是一块平整的切面,山前碧波无际,山后万丈群峰,夜间明月当空,光华流照,滟滟随波千万里。
台上有个小茅屋,名叫月满天,就是如今岁千秋栖身之地。
宋迎道:“你之前说岁千秋接任剑宗位,败坏了这一脉的风气,是什么意思。”
按照排行辈分,岁千秋算是他的同门师弟,谢还的师叔,宋迎也确实挺想了解一下这个人。
谢朝辞不屑道:“说来话长。往白了说,无非英雄一怒酬知己,那知己还是个已经死了的。”
“你这说书似的,不能说清楚点吗。”
谢朝辞从没见过敢对他这么颐指气使的家伙,磨了磨牙:“看见这条河了吗,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宋迎这些天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耍流氓,满嘴流油道:“知道,你想和我洗个鸳鸯浴。”
“呸。”
宋迎把另一个鸡腿掰给他:“好哥哥,你快说。”
“……”
那就,看在这声……不,这个鸡腿的份上……勉强……
“咳。”谢朝辞清了清嗓子:“有个琴师,岁千秋和他相逢恨晚,两人相识不久就义结金兰同吃同住,然后有一天,琴师死了,岁千秋就杀了很多那琴师的仇家,给他报仇。一个堂堂剑宗,做出这种事来,是不是很荒唐?”
“岂止。”宋迎难以接受,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同门,素未谋面,居然如此丧心病狂。
“可那琴师死了,他为什么要去杀他的仇家?难道琴师是被仇家害死的?”
谢还道:“不知道。那段时间本座忙着参悟功法,闭关了,出来就听说仙门被他搅了个血雨腥风,然后跑去跟他打了一架。”
“打赢了?”
谢朝辞差点把嘴里的骨头都咬碎了:“当然赢了,也不看看我师尊是谁。要是宋长留还活着,他岁千秋算个屁,师尊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宋迎宽慰他:“输了就输了,失败不可怕……”
“谁输了,老子赢了。”
宋迎:“失败了还不愿意承认才是最可怕的。”
“……”
“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但岁千秋现在犹如过街老鼠,仙门早就不承认他剑宗之名,而且到处都在抓他,也没比我好多少。”
宋迎:“可仙门也不承认你啊。”
“你能闭嘴好好吃饭吗。”
“哦。”
其实宋迎这话说得不错,谢还弃道成魔,仙门自然不可能让一个魔修继承剑宗位,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比岁千秋这个剑宗杀人还要荒谬。
吃过饭,天边又飘起了银毫细雨,宋迎对这鬼天气避之不及,率先钻进马车,从一侧暗匣里翻出一碟桔红糕和两个金苹果。
谢还在外面喂好了马,也弯腰进来,宋迎把桔红糕推给他,自己拿起一个苹果擦了擦:“解解油腻。”
谢还闻声未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迎,目光幽沉。宋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