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辞在琴弦上随意弹了几个音调:“关心这个做什么,你才几岁,好好修炼。”
“我灵脉已绝,修炼是不行了,以后就算凤麟宗不赶我走,我自己也会请辞的。”
谢还道:“别这么悲观。灵脉的事,我会想办法。”
“你?为什么?”
“你根基不错,我看着挺好。”那双深幽的黑眸里露出了一点戏谑的笑意,“懂我的意思吗?”
宋迎是真不懂,所以他摇了摇头。
“唉,真笨。”
谢朝辞拂开大氅,在腰间拍了两下,“懂了吗。”
宋迎看向他的腰。
轻衣修身,显得那腰细而修长,格外好看。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腰间挂了一把长剑。
把剑他再熟悉不过了,生前贴身携带,只是一直装在剑匣里,轻易不用,也用不大着。
风月。
他看了看这把剑,又看了看谢还。
谢朝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又变成了年少时那阴森乖戾的模样,宋迎还以为他要拿剑砍了自己,转念一想,这似乎跟他的灵脉扯不上什么关系。
最终谢朝辞叹了口气:“还不懂?这么笨,我可怎么收你为徒。”
………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仙师宋长留睁大了眼睛。
什、什么?
这孽徒要收他为徒?!
反了反了,徒弟收师父?
“眼瞪这么大干什么,知道你开心,蒙了,没事,本座给你时间,消化消化。”
宋迎的确蒙了,不过是五雷轰顶的那种蒙。
这叫什么事,天道好轮回吗?生前谢还是徒,死后风水轮流转,谢还反客为主,要当他师父???
半晌,宋迎幽幽道:“我拒绝,可以吗。”
☆、昨日不可悟
“嗯?”
谢朝辞有些意外,走过来大手一抬,摸上宋迎额头,“没发烧。”
宋迎拍开他:“我说真的。首先,我灵脉不一定治得好,其次,我很笨,又懒,一点都不适合做你的徒弟。”
“无妨。”谢朝辞头一歪,丹凤眼眯起,“很快你就会愿意的。”
“这事先不说,你到底肯不肯带我?”
谢朝辞:“你看,天意来得真快。要是你愿意拜我为师,我就肯了。”
“……”
拜师?
不!可!能!
宋迎给谢还抛去一个“你这是逼良为娼”的眼神,翻身假寐。
谢朝辞稍一抬手,房间里火烛骤灭。
窗纱如雾,月光浸润,满室蒙昧的银光。
谢朝辞双眼颜色极深,覆着一层亮芒,看着宋迎,道:“楚丘的琴在岁千秋的房间,子时我会把它拿来,你若不愿意入阵,帮我守神亦可。”
宋迎明知故问:“守神是什么。”
“追溯术不能遭到外界干扰,需撑起一道结界护住我,这就是守神。”
“我不。”
“要是我遭到反噬变成傻子,可没人带你离开这里。你可是从凤麟宗偷偷跑出来的。”
“不。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收徒,傻了才好。”
“哦。”缓而稳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停在了宋迎身后,“那我不逼你,你随意,怎么样。”
“那我要入境。”
“得寸进尺。”
“你就给个准话吧,要是我也入境,回头出来了,说不定就愿意拜师了呢?”
谢朝辞:“虚伪。”
宋迎:“强盗。”
“本座不跟你争这些,入境你就别想了,好好睡觉吧小朋友。”
宋迎松口道:“算了,到时我帮你守神。”
子时。
谢还动作麻利,进了岁千秋房间不过须臾,就抱着一张琴回来了。
听说楚丘以琴艺扬名天下,曲风独树一帜,曲意狂傲不羁,是以宋迎对这琴十分期待,谁想谢朝辞拿来的,却令他大跌眼镜。
这张琴已经不能算是琴了。
黑色的琴身,从中间一分为二,分崩离析,断作两半。琴弦亦是断尽,琴面断纹满布,是经年累月拨弹所致,龙池之上还刻了两个大字,是此琴的名字,绝弦。
底下是一行行潦草小字,可惜已经毁得难以辨认。
绝弦绝弦,一听就是个极不吉利的名字。
“可惜了这张好琴。”谢还将断琴小心放置在案上,颇为痛惜。
宋迎才想起谢还也是会弹琴的,同好此乐,他与楚丘必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当年楚丘死后,他亲自撰写的那些琴谱如今已经难觅踪迹,我曾花重金买下一段残本,是好曲。”
宋迎道:“你要是入了境,说不定能亲耳听到他弹琴呢。”
谢朝辞闭目不言,双手放在琴上,指尖渐渐泛起金光。
宋迎当即结出一道淡淡屏障,将人包裹其中。
他事先吃了两颗灵丹,因此勉强可以结界,但支撑不了太久,好在追溯术追溯过往可以依施术者心意而选择,境内一年的光阴,于现实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谢朝辞指尖的光芒犹如游丝,慢慢爬满周身,说明他已经入境。
宋迎静待片刻,打算偷偷跟着入境。
谢朝辞不愿意带他,他自己又不是不会,这法术还是他教给这混蛋的,他知道怎么做能不被谢还发现。
于是宋迎确定岁千秋睡得很熟,没有别的因素打扰后,就悄悄念了个诀,将一只手偷偷搭在了断琴上。
“嗯?”
谁料谢朝辞忽然出声,宋迎一惊,连忙收手,下一瞬,金光散去,谢还缓缓睁开了眼,不等宋迎问起,径自喃喃道:“这琴上竟然没有执念。”
宋迎没听清:“什么?”
谢还茫然道:“奇也怪哉。生前身后,居然一丝执念也没有留下。”
宋迎不敢置信:“真的没有?是不是追溯得不够久?”
谢还十分确定:“没有。一片白茫茫,根本无可追溯。”
宋迎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凡是人,死前都会留下一些执念,有的是这个人此生最为牵肠挂肚的人或事,有的是深仇大恨,有的是美好回忆。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几乎没有人可以毫无执念地离开,更何况,楚丘并非自然死亡。
二人盯着那破败不堪的琴愣神了一会儿,还是宋迎最先反应过来:“这琴既然是楚丘生前爱琴,连它都没有执念的话,想必其他也不会有了。”
“所以……”
只能去看岁千秋的记忆。
谢朝辞抬起手掌:“不急这一时,想好策略再下手,否则我们俩都不够岁千秋磨剑的。”
宋迎道:“谁让你把灵脉祸害成那样,要是你灵脉还像以前那样,就算打不过,至少也是平手。”
谢还挑眉:“以前那样?哪样?我以前什么样你见过?你才几岁?”
“我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师父,不行?”
“徐文引?哟,他还跟你说起我?没把我骂死?”
“骂了,骂你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畜生不如混账玩意儿。”
谢还哈哈大笑:“骂得好。”
宋迎试探道:“整个凤麟宗都跟你不共戴天似的,你们到底怎么了?”
谢朝辞眼中笑意愈深:“小师弟,你是失忆了吗,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当初我干了什么好事,整个仙门都知道。”
“你说对了,我还真失忆了。”
“哦?好啊。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要是你知道了,就会觉得……”
谢还似是在斟酌用词,顿了顿,笑道:“谢朝辞这人真是既变态又恶心。”
……
次日,宋迎起得很早,昨夜他琢磨了一夜,谢还到底是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想破了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按照道理说,谢还被他逐出凤麟宗后就再也没跟宗里有过来往,他死后,又一没继承剑宗,二没抢明意、风月两把剑,什么都没干,不知哪里得罪了凤麟宗。
不过这些他暂时无暇顾及,目前还是岁千秋一事比较重要,若真如谢还说的,楚丘的死与灵梭有关,事关白炼、通天灵井以及师弟,宋迎不能袖手旁观。
起了个大早,推开木门,外面曦光浅淡,雾气稀薄。
院子里的果蔬被露水打湿,格外娇艳欲滴。宋迎随手摘了一根黄瓜,洗了洗,吃起来。说起来,昨晚那顿饭吃完后没多久他就饿了,肚子空空,好似吃了一团空气。
他又推开院门,走到外面。甫一开门,浓浓大雾扑面而来,宋迎神色一凛,咔哒一声,猛的扣上柴门。
奇怪。
院子里的雾明明只有淡淡一层,外面的雾却厚得异常,别说视物,人在其中只怕顷刻就被淹没了踪影。
“谢还,这里不对劲。”回到房间,宋迎叫醒谢还。
谢朝辞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紧锁,冷汗凝珠,被宋迎叫醒的那一刻猛然睁开双眼。
那漆黑的瞳仁里充满戾气与杀意,红丝遍布在周围的眼白中,仿若走火入魔,宋迎被这模样的谢还吓到了,忙拍他的脸:“醒醒,没事吧?”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数息,谢朝辞才像是彻底醒了过来,人瘫倒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看向宋迎:“怎么了。”
声音嘶哑,被铁砂磨过一般。
宋迎把刚才的事说了一下,忧心道:“你真的没事?”
谢朝辞看上去非常疲惫:“没事,梦魇罢了,走,出去看看。”
二人来到柴门前。
这次宋迎只微微开了一道门缝,谢还和他一上一下扒在缝隙处往外看。
不知是不是巧了,这次,泼天浓雾里传来了沉沉脚步声。
随着这脚步声出现,雾气纷纷向四面八方散去,一株株桃树渐渐在雾中显形,然而与昨天看到的大不相同,这些树颜色黑灰,光秃秃的树枝上,半朵花叶也无。
脚步声愈近,一身白衣缓步行来。
岁千秋不知从哪里归来,背负长剑,白衣染血,眼角一抹诡异的绯红,仿佛鲜血被拭去留下的痕迹。
浓重的血腥气被山岗微风送至门前,宋迎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再看谢还,脸色如冰,显然心情极差。
接下来的一幕让宋迎彻底明白了这里的不对劲是为何。
只见岁千秋走过的地方,桃林霎时染上了颜色,一簇簇桃花从枯败的枝桠上凭空冒出,花瓣舒展开来,一朵朵一片片,瞬息之间,簌簌声中,桃林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向月满天逼近。
岁千秋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意,目光冷而空洞,在桃花纷影中慢慢走来。
错不了了,是四悟境。
怪不得这里的东西吃了毫不果腹,怪不得门外大雾笼罩,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
四悟境乃是道家一个修炼法门,集四方灵气铸成一方虚假幻境,这幻境里能够展现出铸境人心里想要的一切,但需要铸境人心神维持,一旦心境不稳或者动荡,四悟境里的场景就会变得模糊、混沌,就像门外那场大雾。
雾里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因为岁千秋的归来而逐一重建,变出了桃林。
也就是说整个望月台,其实只是岁千秋心里搭建的一个幻境,幻境里的东西可拿可用可吃,却依旧逃不过它是假的的事实。
宋迎的嘴忽然被谢还捂住了。
他抬头,谢还自上而下俯视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发声,然后把人扛起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客房。
宋迎被他扔到床上,连忙起身,道:“他——”
“又杀人了。”谢还早已明白他要说什么:“恐怕还是为了楚丘,现在不要打草惊蛇,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好。”
随即,宋迎说出了心里的疑惑:“这是四悟境对吧。”
“对。”
见到刚才那番景象,谢朝辞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默然些许,道:“其实在楚丘死后,望月台就被仙门百家付之一炬了,我还以为是假的,毕竟后来我来找岁千秋打架,望月台仍是这般模样。谁知道竟是四悟境。”
宋迎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朝辞微微抬眼:“我查到的,近百家仙门宗派逼上望月台,讨伐楚丘。原因是,他屡屡与道盟作对,离经叛道,还有……色惑剑宗,殃及道统。”
“最后,楚丘自杀而死,月满天被洗劫一空,望月台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
☆、梦魂无拘束
越听到最后,宋迎心中愈惊颤。
既惊讶于楚丘竟是死于这种原因,又惊讶于这样死去的人,竟没有留下任何执念,和哪怕一丝的恨意。
谢还道:“楚丘虽然的确做过一些和道盟对着干的事,本人也确实过于锋芒毕露,引起一些宗门仇视也属正常,但这些罪不至死。至于□□岁千秋,尚不好说,但一个剑宗就扯到殃及道统上,未免夸大其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宋迎:“即便这两点他全占了,也不至于引起百家宗门齐齐讨伐。更何况,他们讨伐就讨伐,人已经死了,为何要洗劫月满天,又为何烧了望月台?”
谢还沉思道:“所以这其中,定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并不光明的理由,才能策动这么多人,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他们洗劫月满天,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而烧了望月台,是为了毁尸灭迹。”
宋迎:“是灵梭?”
说着他自己都反驳起来:“可能有灵梭的原因,但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可说出来的。可不是灵梭,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