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渐渐被墨色渲染,市里道路两旁的路灯早早的亮了起来,宿爸爸开着车从市里出去,转到另一条没有路灯的水泥路上,这几年乡下基础建设做的好,原本的羊肠小路也加宽变成了水泥路,虽然依旧没有路灯照明,但车在上面走比从前要好多了。
车内的灯也被打开了,宿臻和宿雪坐在后面,前面的副驾驶一向是宿妈妈的位置,哪怕她今天人没来,也不会有人去抢她的位置。
宿爸爸在开车,宿臻因为坐了一天的车,现在正疲倦的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中,宿雪虽然上了一天的课,但那是早就习惯的事情,故而也没有感到有多累。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才刚刚开始,宿雪是不习惯在车上睡觉的,百无聊赖之下便开始打量起她现在坐着的车来,她对汽车的了解不多,看着看着视线就落到宿臻身上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次回来的宿臻看上去有些奇怪。
在宿雪眼里,她哥宿臻通常情况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待亲近的人他也是喜欢唠唠的,看上去是个脾气很怪,不好接触的样子,其实真的接近了才会发现是个很好相处也很好欺负的人。
不过么!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他这次回来以后就好像变了,已经是不管表面还是内里都很难接近的人了。
第三章 西桥村(二)
心中越是觉得宿臻不对劲,宿雪就越是盯着宿臻不放,看着看着,还真给她看出不对劲来。
抬头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宿爸爸,人家正在认真开车,根本就没有分心后车厢的事情,宿雪这才侧过身,用手戳了戳了宿臻的胳膊,把人戳醒盯着她看以后,宿雪小小声的问道:“哥,你手上是受伤了吗?怎么还缠上绷带了,看上去怪怪的。”
宿臻坐直了身子,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他含糊的应了一句是,没有详细解释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没办法解释,毕竟他对自己身上的这玩意也不了解。
又因为这东西虽然在他的感知上貌似很危险,但在实际上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他除了让自己远离人群以外,也没有深究。
对他来说,保持现状,远比惊心动魄的未来更容易让他接受。
余光扫过后视镜,宿爸爸也看到宿臻手上不一样的色彩,他没有开口问,暗地里还是把宿臻身上的不同放进了心底,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再问出来。
回西桥村的路休整之后可以供两辆车并排行驶,然而道路两旁没有灯,路上也没有其他的车辆,昏暗的世界里,宿臻一行人所坐的车是唯一的光。
旁边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困倦,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快要入睡,宿臻侧过头看向车窗,那里隐约倒映着车厢内的景象,他在里面看见了他身边的小姑娘,却没有看见他自己。
他伸手按在车窗上,盯着自己手上的绷带,沉思着。
也许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忽视就能忽视的,主动出击或许比沉默等待更加的恰当。
原本不存在的倒影又出现了,在他手掌按下的地方同样倒映着一个缠满绷带的手,之前的看不见仿佛就只是一场错觉。
是因为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还是因为那只是一场错觉?
小姑娘打着瞌睡歪到了宿臻的身上,打断了宿臻的思考。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了宿臻按在车窗上的手,也看到了外面的漆黑一片,“哥,还没到家吗?”
“要是累了,你可以先睡一下。”宿臻收回手,扭头对着宿雪说着,顺便把后面摆放的抱枕递给了她,让她可以用这个枕着睡上一觉。
接过青年手中的抱枕,宿雪揪着小熊抱枕的两只布耳朵,并没有枕着它睡觉的意思。
打过瞌睡的人都知道,突然惊醒之后是很清醒的,清醒的没有一点睡意。
宿雪现在不想睡觉,她想和宿臻说说话,好打发下时间。
“哥,你知道为什么外面的司机都不开往西桥村这边来的夜班车吗?”宿雪这样问着,实际上想要表达的却不是简单的表面意思。
笑嘻嘻的样子,摆明了她知道内幕,就等着别人来问。
宿臻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貌似不经意的接着话:“嗯,我不知道,你是知道怎么回事?”
“也不是全都知道,我就知道那么一点点呀!”宿雪伸手比划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距离,继续说道:“我不是说了每次回家都是爷爷来接我吗?有时候他赶不及过来,就让我等第二天或是下次再回家,我就觉得很奇怪啦!缠着爷爷问了好久,他才跟我讲了一些东西。”
有些东西没有人问,就没有人知道。
比如说西桥村其实是几十年前才成立的小村庄。
这还得从宿家的来源说起。
最开始在附近镇子上定居的是宿臻爷爷的爷爷,他是逃荒过来的,老家早就没了亲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这边娶了个媳妇,成了家生了孩子,虽然偶尔会怀念故乡,但也不会劳心劳力的真的想要回去。他原来住的那个镇子集体拆迁,因为镇上的人太多,政府采取了分流的策略,宿臻爷爷的爷爷还有另外一部分人被划做了一个村,村子的地址就选在了现在的西桥村。
本地的传言只有本地人最清楚,逃荒来的宿家老爷爷并不知道西桥村的选址有什么问题,他带着家人还有一部分同样不知晓传言的人在西桥村住了下来。
至于那些知道传言的人,自然是想方设法的离开西桥村。
几代传下来,西桥村也就只有不到三十口人,而在三十口人中,宿家人就占了一半。
“什么传闻?”宿臻下意识的追问,他有种预感,这个传闻对他来说很重要。
宿雪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爷爷不肯跟我说,我问的急了,他就让我不要去后山,还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去。”
她接着说道:“哥,你说奇不奇怪嘛!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村的孩子总往后山跑,也没见哪家大人说什么,怎么我们长大了,他们反而不让我们往山上去了呢?”
宿臻听到这话也觉得奇怪,长辈态度的变化很明显,明显的让人无法忽视,但更奇怪怎么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他记得今天暑假自己回村子以后,还去后山逛了几次,也有村里人看到他上山,但是那些人看到都跟没看到似的,根本没有人管他是不是上山去了。
然而这话是不能和宿雪说的。
车一路向前,很快就到了西桥村的村口。
宿臻轻轻的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转移话题道:“已经到村口了,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西桥村地广人稀,就算宿雪住在他家隔壁,实际上也隔着十几米远,如果是白天,他也不会提起送人回家,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送来送去也挺尴尬的。
不过现在不是天都黑了么!
小姑娘别的都还好,就是视力不怎么行,一到晚上就犯夜盲症,别说路了,连自己手在哪儿都看不清,就跟个瞎子似的。
要是宿臻不送人回家,这孩子指不定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宿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小毛病,也就没想着要逞强。
等车停了下来,宿臻下车前和宿爸爸说了一声,这才绕到车子另一边,接宿雪下车。
一只手牵着小姑娘,一只手帮小姑娘拿着带回来的东西,把人平平安安的送回了家门口。
委婉的拒绝了大爷爷和大奶奶留人的想法,宿臻直接回了家,他还赶着去看自家爷爷,明明暑假回来,爷爷的身体还很硬朗,前段时间通电话,也没听爷爷说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希望爷爷只是小病,养养就好了。
他根本不愿意去想会有其他的可能。
第四章 西桥村(三)
宿臻没能在回家后的第一时间见到他爷爷。
老人家觉少,这会儿天又是刚黑不久,宿爷爷本应该是清醒的,但是他现在生病了。
镇上医院里的大夫检查了许多个项目,也没能检查出宿爷爷得了什么病,出来的结果也是老人年纪到了,岁数已经走到了尽头。
没有病,医院也开不出什么药,折腾来折腾去,宿爷爷又回了西桥村。
他回来以后,一天之中有五分之四的时间都是在睡梦之中,清醒的时间少,偏偏他昏睡之后,除非自己醒过来,否则谁也喊不醒他。
宿妈妈从宿爸爸口中得知大儿子回来的消息,很高兴,在宿臻送宿雪回家的时候,就已经走到门口等人。
“你回来啦!快过来让妈妈看看,你在外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不是很习惯宿妈妈这么亲热的态度,宿臻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开了宿妈妈的拥抱,拎着行李箱说:“妈,爷爷现在怎么样了,之前大爷爷在电话里说的不是很清楚。”
他对爷爷的关心是真,想要躲避宿妈妈的心也是真的。
宿臻小时候,宿爸爸带着宿妈妈在外面做小买卖挣钱,因为眼光好,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相对而言,能抽空回来家的时间也就少了,也就只有每到过年才能等来短短几天的一家团聚。
这种情况在宿臻的弟弟宿姜出生后,也没有得到改变。
因为和从小被丢给爷爷抚养的宿臻不同,宿姜一直是跟在父母身边生活的。
可以这么说,从前宿臻在家的时候,宿爸爸宿妈妈要在外面发展事业,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把事业更上一层楼,能两地发展,还能回乡定居的时候,宿臻又跑到外地读大学了,一家人照样没能团聚。
而且为了事业,宿爸爸就算回乡了,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市里,宿妈妈也为了照顾还在读高中的宿姜,同样留在了市里。
还留在西桥村的,也只要宿爷爷了。
这也是宿爷爷病重的消息为什么会由大爷爷通知宿臻而不是他的父母通知的原因。
“你爷爷他……”宿妈妈垂下头,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停顿了片刻,“你都坐了一天的车,应该也很累了,先吃饭,吃完饭去洗个澡再睡一觉,你房间里的被子我前两天趁着天气好,搬出去晒了,你晚上盖被子一定很暖和,至于,至于你爷爷的事情,等你睡醒了,人也清醒了,再说吧。“
话说到后面,宿妈妈越说越流利,顺手把宿臻往堂屋推,一边高声喊着宿爸爸和宿姜过来吃饭。
宿臻:“等等,我先去看爷爷不行吗?”
“老人家生病了,身子骨弱,抵抗力也差,你又是从外面坐火车回来的,一路上不知道从人堆里走了多少次,身上肯定也带了不少细菌,你年轻力壮不会有事,老人家可不行。所以儿子呀!你是不是该听妈妈的话,先去吃饭。”宿妈妈苦口婆心的劝着。
宿臻想说自己可以先去洗个澡再去看爷爷,吃饭什么的怎么会有爷爷重要。
另一边,宿爸爸和宿姜也过来了。
见到宿臻和宿妈妈还停在门口,宿爸爸盯着宿臻手上的白色绷带看了一会儿,才拍板道:“宿臻先和我们吃饭,等明天再去看爷爷,你爷爷现在睡着了,不要去吵他。”
宿臻同宿爸爸对视了一眼,转开头,知道事情在宿爸爸那里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点点头,道:“我先去上面放行李。”
晚上睡觉的时候,宿臻一直睡得不安稳,尽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家里的其他人也都还没有醒过来,然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屋顶上已经升起炊烟。
宿臻换好衣服,悄悄的下了楼,开始准备早餐。
粥煮好后,宿爸爸他们也都起来了。
“爸,我去看看爷爷。”同宿爸爸打过招呼,宿臻转身进了宿爷爷的房间。
宿爷爷的房间在一楼堂厅的左侧,房间不是很大,一张床,一个衣柜,外加一个办公桌,差不多就将房间挤得满满堂堂。他这个房间只有一门一窗,窗户那里窗帘都放了下来,再把门一关,整个房间都密不透风的,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十一月份,深秋时节,宿爷爷已经盖上了冬天的厚棉被。
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挡住了他日渐瘦削的身体,只把头露在外边。
宿臻走上前去,突然发现宿爷爷是真的老了。
花白的头发在青色枕头上很是显眼,他躺在那里,脸上的皮肤耷拉着,像是树头坠落的枣子,失去水分之后,干巴巴的皱成一团,老态毕露。
宿臻记得他七月份毕业回家,也是同爷爷在西桥村住了月余时间,那个时候,爷爷身体健朗,还带着他去石头山上的石头庙还愿,怎么几个月不见,他就突然老到这种程度呢?
“爷爷。”宿臻在床沿边坐了下来,见宿爷爷眼皮动了两下,轻声喊了两句,“您醒了吗?”
“嗬嗬。”
宿爷爷睁开眼睛,嗓子中传出含糊的声音,似是认出坐在床边的人,他勉强把手从被子中伸出来,他的手瘦的皮包骨头,黝黑的皮肤也挡不住皮肤下面狰狞的血管,宿臻握住他的手,像是捧了一个易碎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伤到了宿爷爷。
“您是不是不舒服,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好过些?”
宿臻有些慌张,他虽然很早就能独立照顾自己,但这也仅限于照顾他自己,他对生活水平的要求不高,有些东西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但照顾别人,他还真的是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