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闻花天生神识过人,才能同时容下这些声音。这些声音里若是有有趣的,花花就会听一听,若是没有,花花就会“封耳”,运用天赋暂时封掉这项神通。
今天花花选择了“封耳”,她晋阶在即,不宜再如往常一样随意损耗神识。花花甩了甩花盘,又伸了个懒腰,才从土里把自己拔了出来,迈着小细跟爬上了阆仙肩头,用小小软软的花瓣碰了碰阆仙伸过来的掌心。
今天的花花也是无忧无虑的花花。
血滴和明怀幽比太清更先找到了这一处小镇,或者说,找到了寄宿在张婉儿身上的那只魔物。
血滴躺在张婉儿身侧,上半身趴到了张婉儿身上,埋在张婉儿颈边深深嗅了一口,才抬起头调笑道:“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吃了你,正好能再让婆婆我保持十年美貌。”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了张婉儿的胸口,鲜红指尖探入雪白皮肉,攥住了张婉儿胸膛内跳动的那颗心脏。
张婉儿原本只是午后小憩,醒来后就看见这陌生女人趴在自己身上,听见这女人说要吃了自己,怎能不惊?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尖叫,嗓音却被堵在了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滴的手慢慢往外拉的动作流逝,脸上血色褪去苍白一片,寒气从骨子里泛出来。她冷得牙齿打颤,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从小到大犯了那么多次心疾,都没有此刻让她感觉自己如此接近死亡。那双总是如含秋水的愁苦眼睛漫上了绝望,却又重新浮上一股韧劲和狠劲,死死盯住血滴。
血滴用一只手臂半撑着身子,低头看向张婉儿时,黑色卷发从她肩头滑下,一直垂到了张婉儿的颊侧。这女人真是可恶,她干着天下间最恶之事,微翘的唇却饱满鲜红,仿佛欣赏美人的垂死挣扎是极为有趣之事。
直到血滴的手离开了张婉儿胸口,上半身抬起的张婉儿脱力跌回了床铺,蜷成一团咳嗽起来。她眼眸中不断地流出泪,一边咳一边哭,好不狼狈,她不敢相信地去摸自己胸口,却发现那处肌肤完好无损。直到她咳嗽地太过用力,开始感到眩晕和骨头发疼,才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相信了自己还活着,但同时,她本已渐渐好转的身体又回复成了原先的病弱。
血滴早已翻身下床,走到了桌边坐下。那只原本寄宿在张婉儿身上的魔被血滴硬抓了出来,现在正蜷缩在血滴身前摆放的那个茶杯里瑟瑟发抖。明怀幽在血滴脚边焦躁地转来转去,不时用两只虎爪扒住血滴膝盖,直起上半身对她发出威胁地低吼,直到确认血滴不为所动,才无奈缩小了身形,重新变成一只幼虎,被血滴拎着后颈放到了桌子上。
黑色的幼虎在桌上绕着茶杯走了几圈,最后探头到茶杯里舔了几下,才跳下桌子,身形重新长大,对血滴说道:“我读取了这家伙的记忆,云无觅确实在这处镇子上,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人,这只魔太弱,认不出另外那人原身,只知是妖。”
血滴轻嗤了一声,笑道:“云无觅那家伙不是一向被道修奉为表率,也会跟妖物牵扯不清?”她说完,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解脱束缚的魔飞速逃回了张婉儿身上。未待血滴和明怀幽继续商量接下来的形式章程,张婉儿插嘴道:“云无觅可是一位衣冠华贵的道长?”
血滴回过身去看她,笑着应了:“正是,你如何得知?”
张婉儿垂下眼去,道:“那位道长和同行人借住在仁心表兄的家里。”
血滴的狐狸眼眯了一下,看出了张婉儿和这位表兄之间必定有些故事,却并没有细问,而是转回身子向明怀幽问道:“动手吗?”
明怀幽有些迟疑,问血滴道:“你觉得云无觅为什么会来凡间界?”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药没问题,云无觅确实是傻了,应该是他同行人带他来的凡间界,只是不知道那只妖是什么身份,云无觅又为何愿意跟他走?”血滴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人既然带云无觅离开太清,必有所求,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小镇上停留,只是不知这小镇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别之处,又或者,有异的是他们借住的那户人家?”
明怀幽转头看向了坐在床上静静听他们说话的张婉儿,道:“你我在凡间界被天道所辖,不宜直接出手,倒是这女子可以一用。”
血滴对张婉儿道:“你身上那只魔太过弱小,若是不吞噬血肉就无法成长。若是它还有其他宿主,你还可以安慰自己是妖魔噬人,与自己无关,但我观它刚受过重创,如今想必是只有你一个宿主了。”她对反应过来的张婉儿轻轻一笑,继续道,“你若是不吃人,要怎么实现愿望呢?’
张婉儿抬眼看向血滴,缓慢道:“我可以帮你们做事,但我要一具健康的身体。”
血滴笑着答应了这个请求。
第9章 常笑(柒)
这是李秀才的故事,所以他应该有姓名。
李秀才名慈意,字仁心,他爹给他取这个名字原意是希望他一生与人为善,李仁心做到了为善,却缺了他爹的手段,在他父母去世以后很快就守不住偌大家业,变成了个穷小子,一时连父母下葬的钱都拿不出来。
他一落魄,从前的亲戚便不肯再跟他往来,只有母亲出身的张家还愿意偶尔接济。或者说,只有张家的小姐,他的表妹,还愿意接济他。
他和张婉儿有一层表亲关系,很小时候就见过,但这个表妹越长大身体越弱,直至后来连风都不能吹,他自然也就再没有见过她。
直到他一夕之间遭逢巨变,他去寻求张家帮助,他的舅舅避而不见,舅母好言相拒。他一向不忍逼迫他人,见识了一遭人间冷暖也不过是心灰意懒,准备离开张家。他撑伞走过张家园林,细密雨丝织成帘,顺着他的伞沿落下,将他与这一园花红柳翠隔开,只留下凉风灌入,冻得他手指苍白,几乎快和被磨旧的褪色伞骨混成一色,一起变成破烂玩意儿。
园林中有一处鹤栖亭,被掩在林木后,李仁心走过拐角才看见,那处亭今日被纱帐围得密不透风,他猜测是里面坐着女客,便准备避开,却被一个紫衣的丫鬟叫住。他迷茫停下,就被丫鬟向他手里塞进了一个锦囊。李仁心下意识地握住,丫鬟一笑,后退一步对他行了一礼,便回身向亭中走去。
李仁心撑伞呆立在原地,那锦囊沉甸甸的,若他没猜错,里面装的便应该是他如今最迫切需要的银子了。他望向鹤栖亭,却被重重帷帐挡住,只能看见一个剪影,那剪影有纤长颈,削素肩,盈握腰,坐在那里像是亭中真的有一只纤弱又高贵的鹤,因被雨困住,才在此稍作歇憩。
李仁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了雨声,又细又密,轻巧却又接连不断地落在舒展开的花瓣和草叶上。这些雨丝顺着植物的脉络汇聚,在叶尖和花瓣的尽头凝成滴露,坠落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碎成无数晶莹。
李仁心就在这雨中,被沾染了一身潮湿水气,连带着那颗心,也盛放进了湿软情绪。他猜到了亭中那只鹤的身份,收了伞,合手郑重其事地对亭中行了礼,才收下了锦囊,重新撑开伞,转身离开了张家。
他回家后打开了锦囊,从里面倒出了十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和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纤弱风流,只写了一句: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这是王子安的骈文中的一句,下一句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李仁心将字条和锦囊一起锁入了柜中,用银子下葬了父母。自那以后,他做了许多从前不会做的事,只会挥墨泼毫的手也生了老茧,但即使日子再清贫,他也再没有寻求过他人接济,只是读书愈发刻苦。
他对自己的一切境遇心知肚明,若是能够中举,他自然可以报答张家小姐的恩情,若是不能中举,张家的掌上明珠又怎会需要一个穷酸书生的报答?只能是毫无牵扯最好。
所以也从来无人知,李仁心有了心上人。
这爱恋如从蛛丝从云端坠下,凝结着无数花香与晨露,在尽头处牵连了无数闪烁星辰,即使这根蛛丝又轻又软,脆弱地一挣就断,可它一旦缠绕在了你的心上,你就再挣不开去,不是做不到,而是舍不得。
张婉儿给李仁心递了信,信中约他当月十五于夜半在城郊见面,送信的人便是当年递给他锦囊的紫衣丫鬟。
李仁心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他心中隐有猜测一切波澜都与家中那两位陌生住客有关,却担心告诉了那位道长后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云无觅一身锋锐之气,他担心的是如若自己猜测成真,云无觅不会留下张婉儿的命。至于不告诉常笑,却是怕牵连她。常笑身上虽然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却也只是个普通小姑娘,杀鸡都不会,哪里能斩妖除魔?
常笑剩下的日子渐渐少了,面容却停在了芳华年龄,她去问阆仙,阆仙道:“灵气充足,自然发于体肤,只是你寿数为天数所定,我也无能为力。”
常笑怔怔看向阆仙,常笑果的人身越接近死亡,也就代表着常笑心越接近成熟,无论身体里有多少灵气,都要供给给常笑心,这也是为何常笑果能化人却不能修炼的原因。要提供超出常笑心所需的灵气,从而维持住常笑果人身不老,也就意味着阆仙每日给她喝的灵茶应该远比常笑心还要珍贵。而阆仙对她说,这些灵茶是拿他自己的叶子泡的。
阆仙却毫无自己身为天材地宝每一根头发丝都无比珍贵的自觉,只是平淡道:“无论还有多少时日,姑娘家总是希望能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吧。”他伸手,将今日的灵茶推到了常笑面前。
常笑对他笑,没有再道谢,喝下了这杯灵茶。
最近李秀才愁眉不展,常笑便也没有往日开心,这还是最近几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李秀才并不肯告诉常笑他在烦恼什么,常笑又一直待在这处宅子里,对镇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今日她跟阆仙倾诉时,阆仙轻易想到是魔物之故。他私心起见,并不想让常笑有一丝一毫接触到魔物的可能,却又不愿撒谎,只能沉默喝茶。幸好他一向是根木头,常笑才没有起疑。
日子悄无声息地到了月中,李仁心在夜晚只身赴约。阆仙为了保护常笑心,早在来时便在此间宅院布下了结界,是故李仁心一出门,阆仙便感应到了。他这时刚给云无觅解下道冠不久,正在给云无觅通发,已经准备就寝了。可李秀才深夜出门,必有古怪。阆仙眉尖微簇,手上的动作一顿,云无觅感觉到了,但乖乖坐在床边没有动。阆仙低头看了一眼握在手里的顺滑发丝,叹了一声,时间紧促,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根碧玉树枝,变作发簪,给云无觅重新冠了发。也幸好云无觅身上那件道袍是法衣,往日都是和衣而卧,此时才省了重新穿衣的麻烦。
阆仙下了床,问云无觅道:“你要与我同去吗?”
云无觅仰头看他,那双眼睛清晰映出阆仙倒影,没有丝毫波澜。云无觅没有对阆仙的话作出任何反应。阆仙又是一叹,单独给沉睡的花花施加了一个结界后,便自己向门外走去,可他尚未迈出门槛,袖子就被人从身后扯住。他回头看去,云无觅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了他身后,垂眸看向他。
阆仙对上云无觅的眼神,心上像是被撞了一下,有点疼,却又有点软。若非要说个中是何滋味,约莫如痴花人见牡丹,任是无情亦动人。他伸手主动握住了云无觅的手,云无觅才松开了他的衣袖。
出门前,阆仙犹豫了片刻,还是带上了花花。
这一夜无星无月,只有乌云如盖倾覆,笼罩了方圆十里。
李仁心赴约的地点就在他往常采药的那座山的山腰亭,这座山能孕育出常笑果,灵气自然不弱,在凡间界已算罕见的灵秀之处,今夜却变了模样,没有虫鸣和鸟叫,只有漆黑树影沉默交织成网。李秀才举着火把,所到之处阴影退避一丈,却又在火光之外悄然汇聚,跟随着他不愿离开。
张婉儿坐在亭内,这一次再没有帷幕遮挡,李仁心走近时,火光也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眉疏唇淡,面容苍白,又极瘦,坐在亭中单薄得像是一幅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仕女画。可她抬眼看向李仁心,瞳如点漆,眼底一点冰凉水色随她目光转动,一如刹那间明光陡泻,狭长眼尾渲染无数风流,像是画成时从中走出的精怪,只要施舍一个眼神,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神魂颠倒。
她在看李仁心,眼中却没有他,她低低唤了一声:“仁心表哥。”这声音在寂静山林中响起,像是滴水碎冰,一点声响也清晰无比,远远传开。
只要有充足灵气,精怪是不需要睡觉的,常笑今夜也未眠,她还在编络子。虽然之前她收下了阆仙的银子,但她自认为要多了解李秀才一点,知道他不会愿意收受无功之禄,常笑就想多编一些络子,到时候拿出银子也有个来历。
这傻姑娘觉得她能为他做得也只有这么一点,便无论如何也不肯舍弃这件差事,恨不得日也做,夜也做。
她为了省灯油并没有点灯,于是那一点流萤跌跌撞撞地从窗外飞进来时,一眼就被常笑看见。她匆忙起身,伸出手接住了那一小点光,流萤却只在她掌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闪烁了几下后,悄然熄灭。
常笑看懂了流萤的传信,她神情陡变,跑出自己房间,先冲向李秀才的屋子,推开门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她再去西厢寻阆仙,发现阆仙同样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