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为了生下你,阿娘也不会成为杂役……”
十三娘皱了眉,她此时身量也才刚刚到她娘的腰部,皱起眉来却已经很有气势。她娘看见后,就讪讪住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十三娘问道,“我以后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阿娘。”
“女人本来就是要跟着男人过活的,就算不是被卖到这里,阿娘也会被卖给别人。”女人道,她不敢反驳她的女儿,只能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爹……虽然算不上好人,却也不是坏人,娘愿意为了他生下你。他只是不够强,不能保护阿娘,如果吾儿以后挑男人,一定要挑一个够强的,可以保护你的。”
十三娘就不再提这件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她心里发了芽。她那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看见她娘低下了头,就不再去想了。
“我会对你好的。”十三娘道,她没有顺着她娘的话继续往下说,握住了她的阿娘的手,认真许诺道。
那女人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怕她,只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种怕是凡人对于修士的怕,她嘴上说着不恨十三娘的父亲,心中却是含怨的。毕竟当初跟她有过关系的,可不止碧海心的父亲一个人,而这些人,都是修士。
即使十三娘是她的女儿,但是她也是修士。她心中对这个女儿又爱又怕,且隐隐十三娘是知道她内心纠结的,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样,所以每次都不愿跟十三娘在一起久待。
可是对于十三娘来说,她在这个家族中,再无其他可依偎之处。这是她仅有的温暖了,是她在长夜中偶然捡到的烛火,有着明亮火焰和温暖光芒。她既然已经选择了护住它,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她们暗中的交往被发现。
家族不需要不忠心的子弟。
为什么人牲不被允许接触家族子弟,因为家族其实也知道,这些人牲对家族是含怨的。他们害怕这一点也被传给了家族的下一代,所以从来不让孩子们见他们的母亲。
她失去她的阿娘的那一天,看见重紫色的云在天空中如破碎丝绸,边缘透出暗沉沉的光,勾勒出云层轮廓。那光是月亮的光,所以微弱又冷淡,照在地上惨白一片。
十三娘在这惨白中,看见了地上流过暗红的血。
是因为我不够强。
她想到。
我之所以会失去我的阿娘,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强。
这件事后来被族老压了下来,十三娘被关进牢里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被放了出来,只是家族收回了给她的所有优待。
十三娘的性子愈发孤僻了。在她的生命中,她将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长烛熄灭,夜色深碧海,冷月霜寒心。
极意道君来碧海心的帐中看望她。
临城像一根扎在魔域之中的钉子,最近一段时间魔域虽然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但是小打小闹却不少,只是这种级别的战斗还轮不到碧海心出手。
“道君。”碧海心唤了一声,欲要起身。
极意道君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你的伤势如何?”
“已经大好了,多谢道君赠药。”碧海心道。
“你本就是接的我的命令,才会受伤,我为你出灵药也是应该的。”极意道君一笑,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即使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风流气度却比从前更甚。
碧海心垂下头不再说话了。她性格并不多言,此刻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话题。
说起来,极意道君虽然与她师父同辈,但是年龄却要比他师父大上许多,不然也不会现在看起来就像人已入中年,除了修为以外,亦有寿元的原因在里面,只是修真界一向不以年龄论辈分罢了。碧海心来之前听闻,此次前来坐镇临城,也是极意道君主动要求的。
极意道君对碧海心道:“我估计就在不久之后,此次大战便应该正式开始了。届时会需要有人回返修真界,传达消息,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魔道大战每次的正式开始,都是从魔域决定拔除临城这根嵌进他们肉里的钉子开始的,真正的战场,在魔域与修真界交界处。
碧海心抬起了头,对极意道君问道:“为什么是我?”
极意道君道:“因为你是最合适的。”
此次临城中只有两位合道境坐镇,一位是碧海心,另一位便是极意道君。既然极意道君决定到时让碧海心回去传信,便代表着她决定由自己断后。
“……我知道了,请您务必保重。”
第67章 终局(一)
血滴在上妆。
她深知自己的漂亮,并且清楚世人有多喜欢这种美丽。即使这美丽的作用要在生死面前大打折扣,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尽力多增加一点自己的筹码。
世间多庸人,常被七情困。
且对于血滴来说,这或许是她跟碧海心的最后一面,她必须要盛装出席。
明怀幽站在她的身后,凝视着铜镜里的血滴倒影,将手搭在了血滴的肩膀上。
“血滴。”他低声唤道,看着血滴描完了最后一笔,眉尾恰似新月尖。
血滴在端详自己的妆容,一时没有出声,等待明怀幽继续向下说。
明怀幽弯下腰,将一块墨玉系在了血滴颈间,那块玉被红色的丝线穿过,恰好坠在了血滴锁骨之间,贴在雪白肌肤之上,引着人顺着这块玉向下看去。
血滴摸了下这块玉,眉头蹙起。这块玉跟她今日的装扮并不太配,她一向是喜红的,今日也是如此,红绸红纱红丝绡,上面绣了金线,压了金饰,再无其他杂色,此刻颈间的墨玉便看上去有几分突兀。
“不要摘。”明怀幽扶着血滴的肩,在她耳边祈求道。
血滴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手,点了点头。
明怀幽这才放开她,直起了身,对她道:“我们走吧。”
血滴站起身,没有看明怀幽伸出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了。她刚刚已经答应了明怀幽一个请求,不准备再答应他一次。
明怀幽从背后看着她,屈指敲了下自己胸口,轻呼了一口气,那种莫名的憋闷才好了一点。他快步走上前,和血滴并肩走出了大殿。
在大殿之外,魔修和魔物一起,拥挤地站在台阶下的广场之上。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他们一同抬起头,看向了台阶之上的明怀幽和血滴。
血滴向下走了两阶,转身看向明怀幽。
他出生于无尽海的深渊,来源于天地间最初衍生出万物的混沌之气,他是被命名为魔气的那一部分。
所以从他化人的那一日起,魔域就有了唯一的帝王。即使云无觅肩负白虎一族的肃清职责,仍然无法彻底地杀死他。因为天地间有明就必有暗,有光则必有影。
明怀幽的目光掠过离他最近的血滴,又看向更下方的魔域的子民。
道魔之间的大战,是从天梯崩毁,资源渐渐枯竭之后才开始的。从前虽然也未曾和平共处过,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一次双方都倾巢而出。
不战则没有资源,没有资源何谈修行?
双方隐隐都有感觉,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操纵他们的命运,但是知道了又怎样?天道需要灵气,而他们的一切虽然说是逆天而行,但是没了天道,他们什么也不是。
且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退让,另一方绝不会选择坐下来好好谈话,而是立刻将退缩的一方啃食殆尽,换来自己的族群能够延续下去。
明怀幽没有多说,他只是掐了一个法印,瞬间天光由明转暗,无数乌云从远方涌来,一层层地压下来,云脚几乎要压塌屋檐。
在这阴暗云层之下,明怀幽对魔将们抬了抬手,做出了出发的手势,出声道:“再战。”这声音如浪潮般从最高处倾覆而下,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中。
他的战士们齐声应诺,兵器出鞘声响成一片,无数法光亮起,在阴暗的天光之下显得格外醒目。那层乌黑的云终于压了下来,将魔将们裹了进去,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们的身体里。
这片云不是云,而是浓郁魔气。
临城完成了它的使命,打听到了最后的情报,并且在魔域做出反应前,重创了魔域的前锋部队。
在临城彻底崩溃之前,北帝悄然到来,将那棵建木苗种在了被鲜血染成深色的土地之上。他在建木苗的四周布下了结界,确保到时即使有人发现了它,也无法触碰。
之后他从战场上悄然离去,从来到走,无人知晓。
云无觅已经和阆仙一起回到了太清,北帝也撤去了施加在自身之上的幻象,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花花在哪儿?
阆仙眉头紧皱,看北帝的眼神都不太善良了。不过他跟花花之间另有传信法门,到现在花花还没联系他,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
阆仙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花花之前被北帝施了幻术,是不能说话的,只会啾啾啾。
云无觅去见了容迟君,阆仙用了一瓣花花曾经掉下来的花瓣,带着北帝一起找到了沈醉。
花花这几天坐在沈醉头顶的道冠上作威作福,毛有人用软毛的小梳子梳顺滑,吃的也都是上好的灵果,每天被人喂到她嘴边,颇有一点乐不思蜀的意思。
不过在看到阆仙的一瞬间,她还是扑扇着小翅膀撞进了阆仙怀里,被阆仙捧在手心。
阆仙看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北帝一眼,北帝摸了下自己鼻子,赶忙把花花身上的幻术解了。
花花还没反应过来,坐在阆仙掌心啾啾了几声。
阆仙心疼死了,摸了摸花花的头,劝她:“已经没事了。”
花花这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北帝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之后抱住阆仙的手指不肯撒手了。
阆仙捧着花花向沈醉道谢:“这段时日麻烦沈道友了。”
沈醉摆了摆手,不敢受阆仙的礼,向旁边避了一避,道:“我道家本就有好生之德,并没有什么可谈得上妨碍的。”他看见花花坐在阆仙的掌心,同样仰着头在看他,便对那小姑娘一笑,换来了一声冷哼。
花花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却又悄悄用余光看沈醉。她见沈醉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又低下头搓了搓自己脸颊。之后花花站起身来,从阆仙的掌心跳到了桌子上,哒哒哒跑到了沈醉旁边,牵起了沈醉衣袖,抬起头认真对他道:“谢谢你。”花花的人身那么小,站在桌子上像是一支小小的花苞,有着纤长而细嫩的茎,和柔软馨香的花瓣。
沈醉忍不住地笑,问她道:“这次不叫我登徒子了吗?”
花花冷哼了一声,娇娇骂道:“登徒子!”说完松开他袖子,又跑回了阆仙掌心,被阆仙送到了他肩头坐下。
阆仙对沈醉点了下头,道:“若无它事,我们就先离开了。”
“前辈们回见。”沈醉道,将阆仙一行送出了门外,在回身后,他手指摩挲过腰间剑柄,轻声一叹。
太清弟子凡洞玄境以上者,无一不战。
另一边,太清掌门所在的正殿里,气氛却没有这么温和。
云无觅已经换回了原本装扮,头戴道冠,着白色道服,衣上绣有黑色阵纹,排列成玄奥图案。他面上没有笑意,看上去便有些过于清冷了,如凝肃冬日,寒生洞庭水色。
容迟君看着他的目光却极复杂,他问道:“你当初和明怀幽的那一战,我劝你不要去,你却还是去了。为什么?”云无觅尚未开口,他又接着说道,“不要敷衍我,我知你有些事无意告诉他人,但是我想如今我作为太清掌门,有资格问一问我太清的驻云峰的主人,都在魔域做了些什么。”
云无觅沉默片刻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带回了一半无尽海。我原本想将无尽海全部带回来,但是明怀幽也不弱,也就没有做到。”
容迟君一梗,感觉多年未来的心梗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云无觅跳脚的冲动,大声道:“一半无尽海?你说得轻巧,怎么不想想若是如此多的魔气在太清失控,我们还打什么仗,直接向魔域投降算了!”他一边数落云无觅,一边背着手在云无觅身前来回踱步,急得不行,“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就算我想布置一番也来不及了,我说当年为什么你回来不久太清的护山大阵就被触动了,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云无觅啊云无觅,你还是我师叔呢,你就不能少让我操点心吗?那一半无尽海你到底放哪里去了?”
“我哪里也没放。”云无觅冷淡道,“那一半无尽海,在我的丹田里。”
容迟君用手指指着他不停抖索,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走回自己座位,抚着胸口跌坐在背后椅子上,喘了半天气才顺过来,一声长叹,向云无觅问道:“你接下来不会是想要告诉我,你已经入魔了吧?”
“尚未。”云无觅答道。
容迟君面色这才好了些许,继续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无觅道:“天道失衡,天地间资源日渐枯竭,道魔之间不得不战,天道通过每次战争中陨落之人归还于天地的灵气继续苟延残喘。这种日子该结束了,我们已经承受不住更多代价。”他话语一顿,看了容迟君一眼,道,“我想要再次造出上界。”
容迟君道:“怎么造?造了后你怎么能保证上界不会再次崩毁?”
“总好过现在。”云无觅道,他看了容迟一眼,堵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你别忘了,我们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