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动必定声势浩大,随行的官员里,就有锦榭,他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的学士,官职仍是从二品,却比在临安时清闲得多。午后龙悠邀他在西南走走,午饭后消食,锦榭自然乐意的很,拿上他那把雕花折扇就出了门。
“阿然想看朕让天下海晏河清,朕为他肃清了封地,宫变那晚的意外再也不会发生了。”离那场宫变已经过去了半年,龙悠每次回忆起来总带着哀伤。
而锦榭,在翰林院里,就亲自编撰了易朝的这一段变故的史书。自然也就知道皇帝口中的“阿然”其实就是昔日的三皇子。
“锦榭,当初给你加官拜爵,赏赐金银美人,你通通不要,却去翰林院大学士那里吃了几次闭门羹...你为什么想进翰林院?”龙悠曾想过升他为相,甚至是异姓王,可这个人,都拒绝了,自己私下去拜访翰林院大学士,若不是方承云得到消息报过来,他都以为锦榭是打算继续任职临安了。
一片树叶落下,锦榭盯了盯手中的折扇,目光深远,转而有聚起神思,回答道:“回皇上,臣不要那些爵位权利,是臣不想招惹是非,是觉得那些不该属于臣,而臣想进翰林院,只是想学着编撰史书罢了。”
龙悠看过锦榭编撰的史书,词句佳美,没有半分言过其实,记载的事情很细致也很中肯,就是一种留待后人说的态度。
“哈,旁人都觉得写史这差事没什么盼头,又极易得罪人,你怎么会想做这个?”
锦榭一笑,“其实臣也说不明白,仿佛是梦中曾经答应过什么人,要编撰史书给他看。”
龙悠垂在龙袍下的手蜷了蜷,附和着笑道:“莫非是你上辈子的情人?上辈子无奈离散,这辈子便入了你的梦?”
听到这句话锦榭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老实的说了一句,“皇上说笑了,臣梦中之人虽未显全容,臣亦知那是男子,又怎么会是臣的心上人呢?”
龙悠随着大笑几声,抬手为锦榭拂去肩头落着的树叶,道:“那锦爱卿来为朕做帝王起居录如何?”
锦榭先是愣了愣,随后弯身行礼道:“臣遵旨。”
隔日,锦榭买了些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独自外出。远远的高山之上锦榭跪在一块合葬的墓碑前,将纸钱和香烛点燃,虔诚的拜了三拜。“爹,娘,如今西南祸患已除,你们没能完成的事,阿榭已经辅助皇上完成了,你们泉下有知,也该心安了。”
当年,锦榭的父母受先皇所托,暗中灭除西南所有蛊虫,可此地形势错综复杂,他的爹娘尸骨一如皇宫那些人般,事故化在了这里。锦榭对着墓碑又拜了三拜,道:“阿榭为爹娘了结心愿,今后阿榭不再背负这些,会做自己想做的事,爹娘放心,阿榭会照顾好嫣儿。”
锦榭起身离开,身后的香烛越烧越旺,仿佛是在冥冥之中回应着锦榭。
没在西南停几日,圣驾又回了安阳,锦榭得了闲回到锦府,宝贝妹妹锦嫣哭兮兮的扑近他的怀里,“哥哥,岑晏华他不喜欢我。”
“???”锦榭抱着妹妹懵了好一会。晏华?嫣儿喜欢晏华?锦榭回过神来轻哄着锦嫣,将人哄睡了才将锦鲤叫了过来。
“嫣儿和晏华怎么回事?”锦榭问话的时候锦鲤有些心不在焉,锦榭问了两遍才听清,回了话:“岑大人时常来锦府找您,小姐对岑大人一见倾心,这些日子向岑大人示好,被岑大人...婉言拒绝了。”
所以,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妹妹就失恋了?那...“你这无精打采的又是为何?”
锦鲤摇摇头,不肯说。锦鲤虽然平时爱插科打诨,可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他不想说,是逼不出来的。说起来这也是他做主子的错,将书童养的胆儿肥,别的主子一声令下谁敢不从的直接发卖了,锦鲤就是看他不会这么做,脾气养的就越发倔强了。
罢了,你想说的时候再来同我说,下去休息吧。”锦榭无奈的看着锦鲤走出去,叹道:“好不容易长途跋涉回到锦府,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后来锦榭把妹妹和岑晏华的事情了解了些,神女有意襄王无心,感情这事没法强求,这事也不能怪岑晏华,再者岑晏华都上门致歉了,他还能说什么。只是后来岑晏华来锦府的次数少了许多,原本就是在两个不同地方谋职,岑晏华不来锦府后,他的尴尬倒了散了许多,锦嫣也慢慢走出来了。
而他锦榭,不用参加早朝,每日辰时坐上马车前去皇宫,给皇帝陛下写起居录,顺带着把皇室的内史修了一遍。
俗话说,当天下大乱时,黎民百姓,贤人志士都渴望一位明君来结束战乱一统天下,而生在太平盛世时,老百姓们都关上门过自己都小日子,而朝堂上的贤人志士没事干的时候就开始关心皇帝的后宫。
当今圣上年有二十四,从前东宫西院空悬,如今后宫又空悬,前朝官员都快急的焦头烂额了,折子递到龙案上时,总被龙悠以闲事扔到一边,身为从二品官员的锦榭,在去了几次酒宴被一群大臣烦了之后,终于忍不住在某日午后说了句:“皇上,您纳妃吧。”
然后当龙悠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锦榭时,他又加了一句:“起居录需要点别的素材了。”
“...”
当时龙悠只看了他两眼,什么都没说,他以为龙悠是还不想纳妃就没再说,日后大臣再拿酒宴来烦他时,都以身体不适推脱了,本就是皇帝的私事,他锦榭怎么可能想掺一脚!
可谁知,你越不想掺和的事情,越是会向你靠过来。在锦榭轮休的某日上午,皇帝的圣旨下到了锦府,锦榭带着锦嫣跪在地上听着,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陈公公高兴的念了两遍,他的妹妹从他身边站起,上前接住圣旨,他才恍然这不是错觉。
那是封后的圣旨。
他妹妹锦嫣要做皇后了!皇后要住皇宫啊,皇宫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锦榭觉得这有问题,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总不能因为他在皇帝面前说了那么一次,就把他妹妹搭进去了吧。他必须去皇宫找龙悠问清楚,可左脚刚抬,妹妹锦嫣拦住了他,娇滴滴的说:“哥哥,嫣儿愿意的。”
然后于山摇地动前不变色的锦榭锦大人就晕过去了。晕迷前锦榭想,皇帝是不是在他不在的什么时候,与他的妹妹暗度陈仓,俘获了他妹妹的心啊。
最后,锦嫣还是进了宫。在锦榭要抓狂想杀人的目光下,当朝天子再三许下此生只娶此一妻的承诺,众大臣才热泪盈眶的看着皇上把易朝的皇后接回皇宫,众人感叹,从锦大人手里接人还真是不容易啊,油盐不进啊。
安阳的百姓说,世上还没有比锦大人更传奇的人物了。年纪轻轻就能免两试进安阳参加科考,最后夺得榜首;身为金科一甲却得罪太子被外放临安,被从前的东南总督夺了功劳;回京述职遇上宫变,救下太子心无芥蒂扶助太子登基;论功行赏时不要爵位钱财,跑进翰林院做了从二品学士;做了学士后偏偏选了个编撰史书不上不下的差;最后妹妹锦嫣得皇帝青睐,封后入主后宫,摇身一变又成了皇亲国戚。
真可谓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个传奇啊。而此刻百姓口中的传奇人物还在宫里给皇上写着起居注,从早到晚跟着圣上,若不是他还能感觉某物的存在,他都要以为自己同陈公公一样,成了圣上跟前的随侍太监了。
锦榭整理好起居注,准备回府时,陈公公传旨皇上和皇后在锦绣宫等他用晚膳。想了想,锦榭就去蹭了这顿饭。
饭桌上,锦榭认真的低头吃饭,坚决不去看他家妹妹那堆如山高的饭碗,这帝后叫他来吃饭,怕是要秀的他折寿了。
虽然锦榭已经尽力的让帝后忽略他的存在了,可架不住落在他身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在锦榭吃完一碗饭,陈公公为他再添时,锦榭抬起头忍不住问:“陛下为何总是盯着臣?臣哪里有不妥吗?”
龙悠笑笑没说话,锦嫣也是坐在一旁抿着唇安静吃饭。一顿饭吃完,三人在皇后的锦绣宫院子里聊了会天消食,等锦榭有些疲乏了,龙悠才放了他出宫。
夜里,龙悠宿在锦绣宫里,抱着娇软的女子摇晃在锦绣宫的床榻上,嘴里一遍一遍的喊着:“阿锦”
阿锦,阿锦...
锦嫣伸手抱住龙悠,低低的应着他。
四个月后,燥热的七月,皇后锦嫣被诊出有了身孕,一时之间,举朝,不,举国欢庆。然后,一向不求于他人的锦榭,厚着脸皮到龙悠那里,求了一道恩典,希望每个月里能有几回能去锦绣宫里看望妹妹以及那身为尊贵的小外甥或者外甥女。
龙悠盯着锦榭看了又看,最后大手一挥,恩准了。
☆、第五十三章
某日,正常前去皇宫任职的锦榭,在宫门口遇到了下朝会大理寺的岑晏华。岑晏华为官两年多,身上仍是一派正气,锦榭每每看到他,都有种为官者就应该是这样的既视感。
“晏华。”这回,锦榭先打了招呼。此前锦嫣心仪岑晏华被拒绝的事,让锦榭心里有些尴尬,自从锦嫣进了宫,这份尴尬自然没了。
岑晏华对那件事本就没放到心上,是以锦榭主动与他打招呼还有些受宠若惊,“锦兄。”
锦榭点点头,问道:“近来可忙?”
岑晏华摇摇头,他是大理寺少卿,许多事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而且如今朝堂安稳,也没什么大事。
听这话锦榭一笑,顺便把临时做的决定说了出来:“明日休沐,不知晏华可否赏光到寒舍一聚?”
锦榭相邀岑晏华自然乐意,说起锦府他已经许久没去了。手臂一抬,回以恭敬不如从命之礼,放下手时,衣袖里藏着的那一素白方帕掉了出来。岑晏华有些紧张的弯腰捡起,在锦榭疑惑的目光下咬牙道:“这是当年锦兄所给之物,本是想着洗干净了便还给锦兄,谁知每回去找锦兄总是忘了归还,后来时间久了,便习惯的带在身上,想着锦兄大概也不需要这方锦帕了,就自作主张的留着了,还望锦兄莫怪。”
锦榭笑笑,表示不打紧,若不是岑晏华解释,他一时都没想起这方帕原先是他的所有物,“无事,你既带习惯了,便不必还我了。”
岑晏满怀歉意道:“让锦兄见笑了,锦兄是要去记录起居注吧?方才陛下下朝便走了,锦兄还是快些进宫吧。”
锦榭觉得差事要紧,没再说什么,道了个别就转身进了皇宫。身后岑晏华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松了一口气,将方帕收进怀里。
锦榭来了多次皇宫,对龙悠的动向已经了如指掌,脚一踏进皇宫的门便径直往御书房走。到门前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起居注的册子,推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龙悠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埋头批阅奏折,饶是锦榭再不喜欢同一件事记录多次,他也拿起笔在今日的书页里记上一句“夜无恶习,早无苛肃,励精图治,勤政爱民。”
记完之后,锦榭就如常的找了一个坐着,然后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瞌睡。没错,皇帝批阅奏折时,就是锦榭偷懒小寐的时候,这个时候皇帝一心在看奏折,他也不能给皇帝记奏折上的事,从前还有内史让他打发时间,而现在,他只有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锦榭发觉手中的起居册掉落在地上,迷糊的睁开眼去捡时,龙悠已经在他身前捡起了起居注,看了一眼后,伸出一只手拉锦榭起来。
“夜无恶习,早无苛肃。锦爱卿是怎么知道朕夜里没有恶习的?嗯?”
锦榭连忙将龙悠手里的起居注夺回来,按照祖制,帝王是不能看起居注的,虽然锦榭平日里就不是个会遵守祖制的人,可他希望龙悠能够遵守。
“陛下按时早朝,批阅奏折时也认真细致,自然是夜无恶习,否则就不会每日都这般精神抖擞了。”
从前龙悠就发现了,锦榭刚睡醒时脑子是最直白没有弯弯绕绕的,眼下大好机会在此,龙悠难得心情不错自然不会放过,“那锦爱卿是晚上睡不好才会每日都来朕这里打瞌睡吗?”
锦榭面上一红,嘴上老实答道:“近日总有故人入梦,诡异非常,臣夜夜惊醒。”
“噢?”龙悠说话的语调扬了尾音,锦榭脸上的红晕龙悠自然没有错过,接着打趣道:“不知是何人入梦,让锦爱卿有了这般可人的旖旎心思?”
这话真的足够露骨了,就差没直说锦榭你晚上是不是做春梦了,做的对象是谁了。
锦榭瞬间抖擞的清醒过来,声音也变得正常,“陛下说笑了。”
正常的锦榭便没那么有趣了,龙悠踱回去继续批阅奏折,留下还有点迷蒙的锦榭站在那里想个明白。
中途,陈公公有事出去了,身在上头的龙悠没有察觉,大概陈公公是觉得有他锦榭在,他走开一会没什么问题。
“陈意,过来给朕按按。”上头的龙悠头也没抬的吩咐道。而陈意,就是总管陈公公的名字。
皇上有需要,他们这些臣子下人自然该满足他,可眼下陈公公不在...锦榭想了想,放下起居注,走到龙悠身后为他揉按肩膀。
“左边一点。”身前的龙悠头又没抬的吩咐了一句。锦榭听命往左移了一分,慢慢按着。
过了一会,龙悠又道:“替朕捏捏后颈。”
“...”锦榭移开手落到龙悠的后颈上按着,许是怕位置不对,低声问了一句:“是这里吗?”
“...”龙悠落笔批注的手一顿,这时才闻到身后那人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龙悠放下笔抓着锦榭的手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