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修影响你练剑!”
谢昼挣扎失败,像以往每一个被排挤在外的时刻一般,孤独地抱着剑缩到了一边。
说话间,却已有几名少年闯过了山路。
当先的一名剑眉星目的小少年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但神态间却很是沉稳。
他过了三关,手脚上已都是伤痕,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但他却似浑不在意,随手扯下布条包扎好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朝前走了几步,他便瞧见了万剑冢的入口。
少年目露警惕,谨慎地打量了一番,正要绕开,却忽然神色一怔,受到了极情剑的影响,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万剑冢内。
“第一个。”
程思齐定睛看了看,“这孩子看着倒是不错,若是能带出一把剑来,倒也算得上极佳的练……”
话音戛然而止。
无厌听到程思齐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顺着程思齐的视线看去,便见方才那名剑眉星目的小少年进了万剑冢,对流火的天穹与浩瀚大地上插满的长剑都视若无睹,而是径直跑到一柄断裂的细剑前,半跪了下来。
神色空洞,泪流满面。
“树深,我回来了……”
少年拔起那柄细剑,抱在怀中,不断地用衣摆擦拭,仿佛不知疲倦。
他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泪水落下,打湿衣襟,洒满剑刃。
细剑上残损的花纹似被这泪洗清一般,一枚一枚地慢慢亮起。
剑鸣铮然,畅快愉悦,如故人重逢。
少年抱着剑,一把抹去泪水,也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树深时见鹿。”
程思齐怔怔望着那少年,只觉眼眶酸涩,吐出口的字音竟在微微颤抖,“大师兄名裴鹿青,初习剑道,自万剑冢得无名残剑,取名树深。日日拭剑,不敢离身。”
他看向无厌。
无厌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纵无投胎转世,便是只有一缕神念残存世间,他们也想回来。这是他们的家,你是他们的小师弟。”
注视着万剑冢内抱着剑清醒过来,不知所措的小少年,程思齐干涩的眼中终于涌上了丝丝暖意。
半晌后,他释然一笑,轻轻一弹极情剑的剑身:“欢迎回家,师兄们。”
一声剑鸣,穿云破雾,顷刻传遍玄剑宗四方。
万剑冢内的残剑似有所感,俱都轻轻震颤。
山路上,几名少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恍惚感觉到颊上冰凉,一抹,满手是泪。
作者有话要说: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李白。
第八十五章
玄剑宗重立山门的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 才算停歇。
这整整三日里,迎来送往的各宗各派之人, 便是下至炼气,上至化神,多不胜数。
不论是曾经的盟友, 还是后来学不会雪中送炭,只学会了落井下石的背恩之辈, 都得端着一张笑脸,将一飞舟一飞舟的贺礼送入玄剑宗山门内。
重开的玄剑宗虽看起来势单力薄, 只有一化神一金丹顶门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只要无厌一日没有离弃程思齐, 那玄剑宗便是屹立不倒的存在。
毕竟这整个灵界,说来也只有无厌这一个修为鼎盛的大乘了。
其余大乘大多仍困在当年何九生那一掌之伤中,或是垂垂老矣, 或是闭了死关,不再理事。而劫界威胁在即,仅凭化神又如何能敌?
往日再多恩怨仇视, 如今也都不得不放低姿态, 寻求结盟。
“昼夜交替之际, 天隐寺山门开。”
鸡鸣犬吠, 阡陌纵横。
从千里冰封的连山,跨越到细雨绵绵的秀峰,只需短短一瞬。
无厌挥去身后闭合的空间裂缝, 和程思齐一同破开天穹上浓浓的云雾,落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山脚下。
支流江水如白练,缠过山腰,淌至山脚。
无厌摘了片叶子,化作一把竹伞,撑在头顶,还没容开口,便见程思齐毫不客气地钻了进来,还在他握伞露出的手腕上飞快亲了下。
“到了寺里要收敛些。”
他用另一只手将程思齐揽过来,微微压低了伞沿,低声道:“不过眼下你还可以再亲两刻钟……要抱着吗?”
清清凉凉好似这春雨的声音震入耳中,程思齐一抬眼,正望进无厌幽黑温柔的眼里。
他盯了片刻,深深叹息:“你天天嫌我娇惯,可这不都是你惯的吗?”
说完,马不停蹄地往无厌唇上蹭去,含混的声音没在嗓子里:“要按在树上亲……”
竹伞轻轻撞过林叶。
满树积蓄的雨滴在一阵摇晃里,坠落如倾盆。
甜腥的味道在唇齿间扩散,无厌退开点,用手指勾了下程思齐的一颗小虎牙,又反手拂过自己的唇上颈侧,把一层层咬痕消去。
这个咬人的坏毛病,凡间几十年,无厌也没能让程思齐改过来。
“才两刻钟,不过瘾。”
程思齐意犹未尽地看着无厌。
但他也知道,马上天隐寺山门就要开了,总不能让纯洁的小和尚们看场床上戏,正事要紧。
“回去再说。”
无厌看着程思齐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睛,心里一软,又亲了亲他。程思齐享受地眯了眯眼,不再多耽误,整理好法衣,跟着无厌继续上山。
这种多不胜数的亲昵,无厌早已习以为常。
借着极情剑道这个缘由,程思齐是理所当然缠着他亲亲抱抱。以至于玄剑宗那些刚上山没多久的弟子都在猜测,他们的宗主是不是粘糕精变的。
走了没多久。
一名垂钓的胖和尚出现在前方。
胖和尚披着一身天青色的蓑衣斗笠,手里虚虚握着钓竿,人似乎是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双眼闭着,口中依稀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是什么晦涩难懂的经文。
但离近了一听,才发现竟然是在报菜名。
“酱香猪蹄、辣炒螺蛳……嗯……酸菜豆腐……再、再来二两小酒,嘿嘿……”
无厌撑伞走过去,对胖和尚流着哈喇子的馋相熟视无睹,低头看了眼胖和尚脚边的木桶,里面正巧有两尾金色的鲤鱼。
“哟,寺里新出的菜品?”
他拎起一条金鲤鱼晃了晃。
胖和尚似是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蹦起来,斗笠都掉了。
他一眼看到无厌,似乎也不惊讶,定了定神,忙躬身道:“无厌师叔。”
再一瞧无厌手里翻白眼的鲤鱼,胖脸立刻一苦:“无厌师叔,那是老太上新养的金龙,这可不能吃。上回您非要烤了老太上那两只仙鹤,就差点又进禁闭佛堂……”
“不吃也行。”
无厌将那鲤鱼放回去,温和一笑,“给我找条近路,我带道侣回来了。再找那种要挖上十年八载的路,我就送你去十万大山挖矿。”
这一言出,胖和尚才注意到负剑站在无厌身边的人。
一身白衣的剑修潇洒清俊,身姿挺拔。脸上带着点被熏染了多年而与无厌如出一辙的淡笑,长眉俊眼,自有锋芒,但乍一眼看去,却并不会被这锋芒刺伤,反倒是有股闻剑不见剑的重剑无锋之感。
这一眼气度,胖和尚便立刻知晓此人身份,当即再次躬身,“晚辈真定,见过程宗主。”
“嗯。”
程思齐应了声,递出一道蕴含化神一击的剑符,“见面礼。”
被这大方手笔惊了下,真定赶忙道谢,又朝无厌道:“师叔,这回您放心,肯定是近路。住持知道您要回来,特意给你留了小路,您跳进这河里,便是马上就到了。”
无厌颔首,握住程思齐的手。
“走吧。”
两人不假思索,齐齐跳入了河水中。
水花溅起,真定忙拉紧蓑衣挡住,等这阵过去,才重新拿过钓竿坐下,瞅着木桶里的两条曾命悬一线的鲤鱼叹气:“你们又逃过一劫。”
他敢保证,若没那位程宗主,此刻的河边必然是充满了烤鱼的香味。
毕竟早年间天隐寺的弟子们就知道,别人家的天才都是杀遍十万大山,而他们的天骄无厌,却是吃遍十万大山。
真定所说的小路,果然是条近路。
无厌和程思齐入河之后,便是另一番天地,周遭俱都是渺渺虚茫,唯有正中一条细如莲茎的窄路通往前方。
两人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道路尽头紧闭的一扇木门。
“天隐寺不愧是世间最神秘的隐世宗门,果真有趣。”
程思齐低声感叹。
“不止有趣,也很美味。”无厌戏谑一笑,边伸手去推门,边道,“因着宗门传承最久远,便也有许多上古时候的奇花异草,神兽仙禽,可熬炖可爆炒,亦可烘烤。”
“要说我吃过最难忘的,便是方才真定那小胖子所说的仙鹤,可惜老太上只养了两只……”
话未说完,木门嘎吱一开,老太上和虚衍大师两张阴沉沉的老脸便出现在了门后。
近路,果然是近。
程思齐一见内里两位老佛修,心里便已经做好了替无厌挨打的准备。
但却没想到,无厌脸上丝毫没有坏事被撞破的紧张羞愧之色,反倒是镇定自若地推开门,边拉着程思齐往里走,边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我吃了半只,另外一只半,都不够老太上塞牙缝的……”
老太上再维持不住一脸阴沉,开口便是一声笑骂:“你这小秃子,还知道回来!”
虚衍脸上也露出笑意。
门后便是一间简陋朴素的佛堂。
一眼看去,与凡间许许多多的小寺庙内的佛堂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两侧的墙上靠了整整四排木头书架,卷卷累累的佛经堆在其上,弥散着亘古久远的气息。
“这就是你拐回来的,程家小子?”
老太上抬眼看了看程思齐,有些高兴,不住点头,“不错不错,这眼睛这鼻子,好看……腰细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
话没说完,被无厌随手抓起的一个包子堵住了嘴。
虚衍无奈道:“师伯,您就正经点吧,非要惹他。”
说着,他招呼程思齐坐下,推给他一套碗筷。原来老太上和虚衍大师正在用着晚间斋饭。
三菜一汤,清淡简素。
程思齐拿起筷子,算是明白无厌这一身正经里裹着的促狭是从谁学来的了。
他也不客气,夹了几筷子菜,又给正和老太上互相塞对方包子的无厌舀了一勺豆腐汤。
“休战休战!”
老太上斗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干瘦的身子抖了几抖,骂道:“小王八蛋,成了大乘了不起啊,娶了媳妇了不起啊,尊师敬长知不知道?不是当初求着我,求着你师父收拢玄剑宗残魂的时候了……”
无厌不应声,拿起筷子给老太上夹菜,挑鱼刺。
“这还行。”
嘟嘟囔囔一会儿,低头看见碗里的鱼肉,老太上便又舒展开眉目。但一转眼,瞧见程思齐碗里的鱼肉比他的多,他便又吹胡子瞪眼睛,老顽童一般朝无厌翻白眼。
程思齐一拍储物袋,取出一坛梨花白,朝老太上和虚衍道,“您二老尝尝这酒。”
天隐寺佛修道路各有不同,有人死守戒律,有人却可视破戒于常事。
虚衍和老太上显然都是爱酒的,一人倒了一碗,便痛饮起来。最后连带着不沾酒的无厌和程思齐也不得不陪着喝。
初至天隐寺,一顿晚饭却吃得如同家常。
“好酒哇。”
老太上长长地舒出口气,道,“这凡间的酒,是你们二人在燕北时酿的吧。”
“你二人堕入凡尘……却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无能了。”
他垂眼看着清透的酒液,嗤笑一声,“天隐寺隐于无尽天穹,说是不问世事,何尝又不是在逃避世事?只是逃来逃去,却也跟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在逃些什么,避些什么。”
虚衍叹息着摇了摇头。
“你们有此等生死之劫,能完好归来,是天意。”
老太上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牵扯出一丝嘲弄之色,瞥向无厌,“但也别被天意这样轻而易举地贿赂。争仙路……这件事非同寻常,你这小秃子,什么时候也甘愿去做别人手里的刀了?”
程思齐神色一动,也看向无厌。
之前无厌同他说了齐暮和巨树之事,这些时日他疯狂缠着无厌双修,以徒增进两人修为与感应,便是因着此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慢慢喝了口豆腐汤,无厌朝着程思齐安抚一笑,抬眼道:“况且,您百年千年地不出世,今日却在这里等我和思齐,不就是想听一句准信儿吗?我可以告诉您,这仙路,我要争。”
“不论我是刀,还是持刀人。”
老太上望见无厌眼中一派的平静从容,神色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摇头笑了笑,看向虚衍,骂了声:“你教的好徒弟!”
说着,却摔下一卷竹简,砸在无厌脑门上。
“你既然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好好看看吧。”
撂下一声冷哼,老太上的身影便如幻象一般,倏地消散在了蒲团之上。
小小的四方饭桌上,大碗里酒水不减,小碗里鱼肉也分毫未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程思齐目露诧异。
便听无厌笑了笑,拾起那竹简,低声道:“此处便是禁闭佛堂……老太上坐化之地。”
“他可是个老不羞。”
一面展开竹简,无厌一面道,“便是驾鹤西去了,也舍不得这天隐寺珍馐美味,总要留下神念偷馋。我住在这里那五十年,他总共偷了我一百八十个馒头,三十三个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