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寒昭不予置评,但后者数量庞大,想来阵势也不会小,不可能许久来无声无息。
随着张资成衣袂飘飘,寒昭见到隧道尽头的光一闪而过,霎时豁然开朗。隧道后,此为另一番天地,小桥流水,细竹敲木,水流潺潺。张资成轻车熟路地拐过一道一道弯,找到了一间书房,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屋里的男人闻声抬笔停下,回过身望了一眼,道:“成安?”
张资成向前两步,连礼都没行,径直去撑住了他的书桌,焦急道:“父亲!王茗桉出事了,可母亲还留在那儿!!怎么办?”
男人一愣,叹息一声后,不慌不忙拉开抽屉,取了三枚冰凌凌的钉状物递给他:“不是难事。钉入脑门与腰两侧就是了。”
张家有这东西并不稀奇。
他们既然能找到让张资成还阳的方法……不管那是他们自己找到的,还是有高人背后指引,都说明他们有可能留有后手。
这后手,就是男人递出去那三根透明晶亮却并无滑腻感的钉子,其名三寸阳钉,专治鬼怪。这钉子当初备好,一是防张资成还阳不成反尸变,二是防那浑身精气消失殆尽且怨气冲天的新娘。
张资成接过来,手掌顿时一颤,他低下头抿了抿唇,立马将两手垂下,宽大的衣袖一下子掩住了他的手掌与那三条钉子。
寒昭站在他俩之间,却是看得清楚,他手掌刚被阳钉接触到就被狠狠烧了一下,怕是手心都被烫掉了一层皮。
寒昭皱了皱眉,心道:“也许只是看起来还了阳?”
这念头一出,寒昭就扭头去仔细打量他。张资成面容显得惨白消瘦,颧骨高高突起而脸颊却凹了下去,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骷髅的表面蒙上了一层皮似的,让人看一眼就不敢多看。
但他胸口确实着实在随着呼吸起伏着。
看起来不像个活人,但体征却是。体征是个活人,身体却会被只针对鬼物的阳钉伤到。
寒昭眉尖微蹙,思绪渐渐有了方向。
见张资成拿好阳钉之后就往回走,他也回过身跟了上去。
张父目送他出了门,正要下笔,忽然又顿住,拧眉疑惑道:“这……什么味道?”
怎么有点像是……熟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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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昭从阴郁的张府飞身出来,躲进一道小巷中,揭下了手里的隐身符,又回身望了一眼。
张府外人声鼎沸,张府却好像是与世隔绝的安静。
寒昭从小巷中走出来,又往崔府走去。
路上他四处看着,注意到街边的拐角,一些肮脏且不起眼的地方里,蹲坐着好几个和崔夫人状况相似的人。
几个不大的小孩远远站着,一边用稚嫩声音骂着,一边往他们的身上丢着些烂菜叶和臭鸡蛋。本来表情麻木的那些活死人冷冷地扭头看他们一眼,呲牙咧嘴朝着他们一探头,小孩们就怕得怪叫着跑远了。
等这些人走之后,这些活死人从自己脑袋衣襟上摘下已烂出汁水的叶片,表情麻木地送入自己嘴里。
寒昭不声不响看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只有提步继续往崔府走去。走了半晌,还回过身看了一眼,见他们双眸毫无神采,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大人!您回来了,老爷正到处找您呢。”门口的扫地小童一见他走来,就笑着喊道。
寒昭驻足问道:“找我何事?”
小童手里握着扫把,脆生生道:“呣,这我可不清楚了,大人自行去问问吧?”
寒昭点了头,已经迈了步子出去,正要应声,小童又喊了一声:“大人!”
寒昭回过身:“何事?”
小童四处张望一阵,悄悄凑过来,让他把头低一低。
寒昭一愣,顺从地做了。
小童一手把着扫把,一手掩着嘴,道:“大人,崔夫人是真的走了吗?”
寒昭感到莫名,道:“难道没有?”
小童道:“我听说,就今早清晨,有人看到崔夫人还在后花园逛来逛去……”
寒昭皱了皱眉,道:“听说?”
“嗯。我没看见过,不过这事生在崔府,倒也确实让人有些害怕……”
寒昭道:“我会去了解的。”
“真是麻烦大人了。”小童腼腆地笑笑。
“无妨。”寒昭眼睫低垂,又提步往崔府里走。
路走到一半,就见崔青海急急地迈着外八走过来,见到他才松了口气,道:“哎呀寒仙师,我可算是找到您嘞!”
见寒昭目露困惑,他直言道:“我崔某是个生意人,冤家不少,可是从未害过人命啊!可昨晚约莫卯时,窗柩咔咔震响风雨不止,我点灯起身去看,一道红影从眼前刮过,风一样的!我当时被吓着了,手里的蜡烛一斜,滴了两滴蜡油在地板上。
“我今早起来,一问给我守门的家仆,都说整晚未眠,无雨无风很是安宁。我险些以为是梦!可偏偏回屋一瞧,那两滴蜡油还粘在地板上,和我昨晚记忆中一模一样!
“仙师!您……您说,这是不是我被鬼给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昨天太忙了没时间修前面的,我看看今天有没有时间……
第19章 白喜事(七)
寒昭闻言,道:“劳驾带我去你的房间看一看。”
崔青海哪还有不应的道理,连忙道:“好好好,仙师这边请。”
崔府大,崔青海作为崔府主人,他的房间位于正东方向,路上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寒昭抬头看,回廊顶上绘满了复杂多样的图案,色彩绚丽而不显突兀。
只是应该有些年头了,看起来稍有陈旧。
崔青海见他抬头看着这回廊,便疑惑道:“仙师,可是我这廊子有何不妥?”
寒昭回过头来,道:“没有。”
崔青海将他引入了自己的房间。一推门就见正对门一幅画,佛祖的姿态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佛祖对面有一个闭眼虔诚行礼的小孩,组合起来,正是一个巧妙的“佛”字。
崔青海顺着寒昭目光看过去,道:“不是什么值钱物事儿,是我二房的儿子献给我的五十寿礼,我就一直挂在屋里了。”
寒昭总觉这画上所用的黑墨隐隐泛着微光,心里有些莫名的不适感。他多看了这画两眼,往前走了几步迈进屋里,道:“昨晚你在哪见到了鬼?”
崔青海想起这事还心有余悸,感觉颈后阵阵凉风拂过,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走到书桌前给寒昭指了一扇窗,道:“就是这里,这个窗外。”
寒昭看了看,窗外对着一个小庭院,回廊就在庭院的旁边,从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回廊的拐角。
“仙师,那个红衣鬼不是走的回廊,是……是从我的窗前飘过去的。”崔青海道。
寒昭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凝在回廊上。
崔青海也瞧见了,小心翼翼道:“这廊子是我家祖爷爷辈留下来的,历史悠久,但这么些年来从来没听说在这闹过什么事。就连昨日撞鬼,也是我生平所见头一遭。”
寒昭在房间内走了几步,衣袂微微摆动,脚径直停在了那副画像的前面。
崔青海连忙跟上来,道:“这幅画应当也是没什么不对的,我生辰至今已经过去两月余……”
寒昭手一抬,让他息声,而后才轻声道:“把这画像取下来。”
崔青海一愣,道:“好。”
说罢上前几步,从一边的柜子里取了个小巧的铁叉出来,举起来勾住画像上的绳索,慢慢将画像取了下来,小心递给寒昭。
寒昭一手接过,灵力在掌心萦绕了一圈后,发觉并无什么不妥,就上前两步,将手指按在了方才挂着画像的墙壁上。
崔青海在一边看着,只见寒昭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所触的墙面渐渐突出一个小包,在微微龟裂的墙壁后一下一下的蠕动着。
丝丝缕缕如雾一般的灵力慢慢浸入了墙壁,片刻,一股黑气从墙体中猛然窜了出来,微风骤起,吹得寒昭束在脑后的头发随着衣襟飘动起来。几乎是那黑色刚刚显形,就被寒昭一把捏在了手里。
黑气在寒昭手中挣扎低吼着,崔青海被吓得懵,啊地一声躲在椅子后边小心翼翼地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的方式不对,总觉得这黑气好像生出了人的五官似的,咆哮时好像还从中破开一个口子,声音就是从这口子里发出来的。
寒昭把它稳稳握住,把玩了一阵之后,就听身后崔青海小心道:“仙、仙师,这这这是何物?”
寒昭道:“是新生的怨魂,道行不深,不能凝结实体。”
崔青海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睁开了眼,道:“那,那我昨晚看到的……莫非我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其他的鬼??”
既然是新生的无法凝结实体的怨魂,自然不能像有实体的鬼物一样到处乱跑让人害怕了。
寒昭冷冷看着手心里的这团黑气,半晌没有应话。崔青海心里毛毛的,低声喊了一句:“寒仙师?”
寒昭蓦然回过头来,一对黑眸淡淡瞥他一眼,像是才刚回了神过来。
“幻境也是鬼所拥有的技能之一。”但寒昭道,“现在还不能太早下定论,等到晚上再看吧。”
崔青海道:“哦……那好、好……”
寒昭目光又移回这团黑雾上,直接用灵力堵了它的嘴。
在崔青海听来是凄厉的嘶吼咆哮的声音,寒昭却能听到一句句清晰的话。
“痛死了痛死了!松点力,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嚯嚯嚯,我当是谁吵了我呢……小辈,你是仙道中人?”
“说起来,我这百岁不见天日,倒也许久没看见过仙修了……啧,不曾想模样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喂,你哪家哪派?”
“别护着他了。你们小年轻就是正义感太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管一管。我跟你讲,不值得的!这姓崔的撞了鬼可不冤枉,这是罪有应得,就这样你还要帮他?”
“不听我话?哎,我就说所谓仙啊神啊,就想着护着自己名声,什么是非啊,真假啊,压根不理会。你知道仙道先祖程怕黑不,他就是把道貌岸然的戏码耍得不错。”
“什么??我道行浅?呸,老子年纪做你太太□□师爷差不多,你这不懂就别装懂了……”
……
诸如此类。
寒昭行义除邪百余年,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古怪多话的“鬼”。
出于难得一见的好奇心,寒昭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找了个罐子把它装起来封住,敲了敲罐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寒昭正等他回应,却不料半晌没有声音响起,不禁又拨了拨罐子。
罐子里渐渐传来人声,悠悠的,似乎来自旷远之处。
“多少年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在下……鬼仙五渡。”
寒昭皱了皱眉,脑子里关于鬼仙的印象一下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鬼仙五渡,生太平世存祸世心,性乖张不驯。鬼仙鬼仙,是仙非鬼。获此号的原因,是他身为仙体,秉性却似鬼,贪婪、重欲、行事不论后果。而其五渡之名,来源于他五渡阴山,以一眼一臂一剑一魂一魄的代价向鬼王求灾,其心之坚定,为灭木微国不择手段。
而其中何事,因为年份久远已经不可查了,但通过种种典籍可知,五渡生于木微国,其父即大名鼎鼎的无竞国师——自刎于琼石江,尸身沉江不复起是无竞国师。木微国众还设立一琼石节以表对其的尊敬纪念。
传闻五渡对木微国的恨自此而始。
要论起辈分,他确实可以说是寒昭的太太□□师爷的辈分了,哪怕是厉曜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前辈”。
不过过去不论他再怎么像鬼,也始终是仙……至于现在……
寒昭手指触在罐身上,上面熟悉的阴气让他确认这就是阴气——鬼特有的阴气。
五渡哈哈大笑,瓶身微微颤动,“好奇?为何我一代鬼仙落得这样下场?”
寒昭轻轻嗯了一声。
五渡道:“命格如此。”
寒昭问他:“既然已经飞升,还有所谓命格?”
“飞升是命,陨落是命。”五渡道,“你此刻与我相逢是命,与我说那一句话亦是命……天既注定,无可更改。”
寒昭道:“我不信。”
“不信拉倒。”五渡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等你到我这地步自然而然能明白。”
寒昭抿了抿唇,静默一会儿,又道:“五渡前辈,您可知寒水镇上……是发生了什么?”
五渡道:“活死人的事么。”
寒昭轻轻应声。
“看你小子还算恳切的份上,我便告诉你吧。”五渡轻哼一声,道,“张家千想万想想要他们宝贝疙瘩还阳还阳,却不料还回来的可不是他们儿子的魂儿。”
这还在寒昭的意料之中,他静静等着五渡的后话。
“那东西可不是好对付的。”五渡道,“他‘还阳’时那阵仗可叫大,阴气满天飞,城里安静得不像话。最主要是,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鬼王,玄水。”
寒昭:“鬼王……”
“人间叫他阎王爷。”五渡道,“这么叫倒也没错,鬼王手下把手鬼门关,司掌生死之事……说是力可通天也不为过。”
五渡顿了顿,又道:“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事迹——我五渡阴山,与鬼王玄水做了五笔交易。回回去都是生不与死回来,对他的气息……我不说多么熟悉,但好歹是有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