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一激灵,立马道:“奴才明白了!”
寒昭见他跑远,回过身掩住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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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近夜时分,街头巷尾敲锣打鼓、炮竹声响,万人空巷。
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来了。
红妆队伍着红衣,从新娘子家一路延伸到了张家,每两人担一只红扛箱,朱漆髹金叮当作响,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金银珠宝。
“新娘子的花轿呢,怎么还不来?”
“新郎我也没见着啊……”
小孩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被身边的大人连忙捂住了嘴,告诫道:“不要说话。”
“为什么啊,阿娘。”
“张家人今天提不得。”大人悄悄说,“这冥婚邪气得很,说了怕触老爷子们的霉头哇。”
小孩子们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人们却相互交换了了解的眼神。
确实邪气。冥婚,哪家的冥婚还要新郎官特意还阳,哪家的冥婚这样声势浩大……
不一会儿,新娘子的花轿到了。八个红衣壮汉头系红绳稳稳当当地把新娘子往王家抬,敲锣打鼓好一番阵仗。只是从头到尾,没见那新郎露个脸。
从新娘子娘家一路来到夫家的红妆队,全部走进了张家门里的时候,恰好天黑了。
寒昭远远看了一眼张家门口,红灯笼已挂了上去,却不曾被点亮。风一吹,灯笼在梁上一下一下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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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流言蜚语飞快地传开了。
寒昭坐在屋内泡茶,远处家仆交谈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听说张家成亲用的那个囍联和我们寻常不同。”
“能有何不同?不都是俩喜拼一块吗,双喜临门呀。”
“非也非也。我舅公在张府做事,告之我他们的囍联很怪,第一个喜士变为土,第二个喜脑门少了十……”
“啥样?”
“你自己不会想啊!囍顶头的那俩士被改了模样。”
寒昭抬眸望了一眼窗外。
“不是吧,这样好怪!”
“对啊,我舅公也觉得怪,还不明所以,就跑去和张老爷说了,结果直接被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为什么啊?”
“谁知道……我见过的冥婚,没有两家都有三家了,还没有一家是这么搞的,真的!”
“你说,张家是不是有什么后招啊,这莫名其妙的……”
“那可说不准。”
……
寒昭沉吟片刻,拿指尖沾了点水,在桌上写出一个‘囍’字,端详片刻,又在它的旁边按照家仆们议论的那样,另写了一个囍。
士成土,士无十。
想来的确应该有点特殊的含义。
寒昭皱眉沉吟片刻,敲了敲桌子,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的地方。他拿出乾坤袋里之前拾到的那枚红色片玉,侧对着光看了看。
光芒下,可见它似囍而非囍,正是他刚才写出来的模样。
寒昭心中直觉有什么不对的,忽然起身往外走。
家仆门边扫地边往他这儿看,“寒仙师,您往哪儿去啊?”
寒昭道:“无事,出去走走。”
家仆们挠了挠脑袋,“那个……仙师,最近寒水镇不咋太平,活死人虽然还有神智可依旧到处伤人……您可注意着点啊。”
寒昭一愣,旋即道:“谢谢。”
冷然的声音有了些许柔和。
走到张府门口,寒昭往自己身上贴了隐身符,越过张家大门直直入内。
与张家大门的红灯笼彻夜未明不同,张家内的灯笼极亮,通红明亮地,反而衬得张府越发阴森黑沉。阴风阵阵,屋顶和房棱上挂着的红色丝绫微震,发出轻微的响动。寒昭立在大院中央,身边人来人往,皆是黑衣掩面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说话。
寒昭感受了一下,张府阴气甚重。想来也是应了寒昭之前的想法,张小少爷起初应是以鬼的形态存于世,再加上传闻中那位“阴女”,张府阴气重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长期以往,这阴气也会影响人的运势。
寒昭不认得路,四处看了看之后,就随便挑了一条往前走。路中半空悬着一个两只手大的菱形牌,下坠红色流苏,上缀珊瑚红珠。寒昭目光在整个大院里扫了一遍,发觉只有两三处挂着这个东西,其余的都是房门或梁柱上贴着红底黑字的残囍。
而且,这座张府里数十张红油纸,上面笔走龙蛇的字,都和自己手里这枚红色片玉上的如出一辙。
寒昭□□了一下手心里温润滑腻的红玉,微微蹙着眉。
脚步声从旁响起。
“资成,你瞧着这屋布置得怎么样啊?”
这是寒昭进入张府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声音中饱含温柔。
寒昭回过头去看,一个黑衣冠发男子负手而立,容貌清秀,眼下青黑面颊消瘦。他咧开嘴笑了笑,道:“很好。”
这声音也是极古怪的。好似几百年几千年未曾开口,一开嗓如同废旧的瓷器铁块相互摩擦似的,有着呲啦呲啦的声响,让人怀疑他的喉咙是否是一块废旧的机器。
张资成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声音有哪里奇怪,温柔看着他的张夫人也没有觉得。他满意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游弋着,忽然道:“对了,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东西?”
“什么样子?阿娘一会儿去给你找找。”
张资成说:“一枚半指长的方形血玉”
寒昭默默抬手,看了看躺在自己手心上的这枚玉。
第17章 白喜事(五)
似乎是在响应张资成的话,寒昭手心里的血玉微微颤动起来,热度从他掌心开始扩散开来。
寒昭渐渐觉得它有些烫手,便把它扔进了乾坤袋中。
正此时,一道古怪的声音忽然响起。寒昭凝神细听,觉得好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地上滑动的声音与身体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混合着。
渐渐的,这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拖动的声音变小,换成了皮肉拍打在地上的声音。
张夫人显然也听见了,蓦然回头惊慌道:“她、她是不是要出来了?人呢,快来人!快来人!!都给我去把她挡住,千万别让她出来!”
此时她已经被吓得满脸苍白,不断扯着张资成道手臂往后退着,别提那叫破了音的声音,就连高高扬起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
几个家仆被推了出来,犹犹豫豫,想迈脚去却又顿住。
一阵阵撞门声蓦然响起,与寂静无声之处更为明显。
“去啊!愣着干甚?!”张夫人揪起一人衣领将他狠狠往前一推,衣袖一挥,咬牙道:“我张家养你们千日,为用此一时!不惜代价给我挡住她,听见没有?!”
张资成负手站在张夫人身后,神色自若。
寒昭皱了皱眉,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一堵木门被什么东西不断冲撞着,咚咚咚地响着。两扇门之间横穿一把门闩,如今已经被撞地往上微微窜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破开。
几个家仆几乎是以一种做好随时逃跑的表情前去将门撑住。
咚、咚、咚……
寒昭皱了皱眉,偏过脑袋看了一眼悠然自在的张资成。对方似有所察觉似的,也跟着微微偏过脑袋来,眼眸半抬,一双幽深的眼中红光一闪而过,嘴角缓缓勾起一点似有似无的弧度来。
张夫人整了整衣领,强自镇定下来,回过头来:“成安,这里交给这些奴才就是了,我们回屋里坐着吧。你这刚回来不久,身体应该还没好完吧?至于那血玉,阿娘……阿娘待会就让人寻去,你莫慌。”
张资成道:“那东西别人拿了便也拿了,并非大事。只是我那血玉不是凡物,普通人绝没命拿。”
张夫人心悸得不行,捏着手帕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引回张资成的话里来,艰难道:“是、是吗,那是个什么东西?”
寒昭细细听着,就听张资成道:“这可是阎王爷的招魂令,甭管是仙是佛是人,要是不想死的话,这东西是万万碰不得的。”
张夫人有些惊讶道:“仙?仙也会?”
在这些平凡百姓眼里,仙师无所不能,既能斩妖除魔,又可悬壶济世,还能劫富济贫,要说有什么东西,连仙也束手无策,他们不太相信。
张资成拿那双眼窝极深的眼瞥了她一眼道:“这是自然。你以为仙就很厉害了?那可不一定。”
张夫人看上去不太认同他的话,却也点了点头。
在他俩身后,一道巨大的声响蓦然响起,家仆们抵挡不利被狠狠撞飞在地上,胸口仿佛有千斤石从天而降,被压得仿佛折断了骨似的,惨叫一声后立马口喷鲜血,两眼一翻就晕倒在了地上。
寒昭被动静吸引看过去,只看见一个青面獠牙,长发披肩的女子半伏在地上,双手双脚指甲奇长。
想来刚刚听见尖锐之物拖动的声音便是来源于此。她的脚因为指甲较弯,行走不易,这才把腿拖在地上行走。此时正一口一口喘着气,面色狰狞可怕,微张的嘴巴里两枚一指长的獠牙探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她身上披着嫁衣,云肩绘着复杂而精美的图案,上面坠着新打的金色穗子,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摆动着。
这分明是张家的新娘子。
张夫人大惊失色,脚步一错险些跌倒,“来人!!快来人,拦下她!!”
寒昭看着新娘,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想来这姑娘生前也是极好看的。只是,十里红妆迎来的这万里挑一的阴女,居然在张家落得如是下场。
可惜现在根本没人知道张夫人他们究竟对这女子做了什么。
寒昭低低叹了口气。
不管张夫人有多慌,张资成都不慌不忙地站在她的身后,似乎是完全不把这近在眼前的威胁放在眼里,又似乎是有恃无恐,气定神闲。
张夫人虽是半个一家之主,这时候却是没人肯听她的话了。不过也别说她了,哪怕张老爷出面,也没人敢去做。毕竟生死之事——有谁会想死呢?没有的。
张家里,方才寒昭看见的众多黑布掩面步履沉稳的家仆一众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你撞我我撞你,尖叫在四面八方响起,削尖了脑袋争先恐后往门外去。
张夫人又气又慌,眼瞧着屋里那新娘子手脚并用低吼着爬了出来,长长指甲下拖出一条条血痕,立马半搂过张资成的肩带着他往屋里走。
寒昭见状,立马闪身挤了进去。
张夫人把门摔上,上了门栓,背靠着木门喘了喘气,心脏跳的飞快,像是下一秒就要窜出胸膛那般。张夫人咽了口口水,顺了顺气,转身满脸忧心地抓着张资成的衣袖,道:“她如今已然认得你了,我看这里也挡不了多久。成安,你去屋里东边找你父亲,让他帮忙!!”
张资成握着她的手:“阿娘,那你去哪儿?”
屋外传来新娘子手掌啪啪打在地上慢慢爬来的声音,她嗅着味道正在往这边寻来。
张夫人听着这声音,冷汗大颗大颗地脑门上滴下来,她手指死死扣住门,眼中的复杂情绪一再闪烁,最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这你不要管了,成安,你快走!有阿娘在这儿挡着,她不会很快寻来的!!快走!”
张资成皱着看着她,隐隐有些犹豫。
张夫人见状,又是欣慰又是烦忧,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掌猛地推在他的胸口把人送出去,道:“快走!!”
张资成几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闭着眼睛往这个屋子里的地道里走。
兴许是察觉到张资成身上的味道渐渐飘远,新娘子爬过来的脚步越来越快,叫声也越来越急促。
寒昭最后看了一眼死死挡着门的张夫人,一错身跟上了张资成。
然而张资成只是在地道里跑了几下装了个样子,就停住不动了。
寒昭便也停了下来。
半晌,几乎是在头顶门被狠狠撞开的同一瞬间,张资成道:“不知哪位高人有此闲情光临寒舍?”
寒昭没有说话。
头顶张夫人的尖叫声猛地增大,哭嚎凄厉地响起,伴随着新娘子呜呜的啼哭声,可谓是毛骨悚然。
寒昭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你不回答也没事……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吧,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张资成低哑的声音响起来,在空荡的地道中嗤嗤地笑起来,“你以为你手里那是什么好东西吗?继续带着它吧,你迟早会死。”
第18章 白喜事(六)
见寒昭一句话都不回应,张资成也依旧淡定,他甩了甩袖,接着大步流星往前走。
越是往前,头顶张夫人哭嚎的声音就越是小了,张资成稳稳往前迈着步子,身前大风呼呼吹着,他身形消瘦,衣袍被刮得猎猎作响。
寒昭默默跟上他。
幽暗的隧道随着张资成的脚步声渐渐露出光亮来。
要说寒昭信他几分话?
寒昭不会妄断他人之言,但他保守估计,这话可信度至多五分。
阎王的所谓招魂令,召生者魂,祛生者力,会使掌握它的人失了魂,使与他久久接触的人渐渐失去生机。且招魂令一出,等同于给游鬼批下了入阳间的门票。难怪鬼期前鬼怪猖狂、四处游荡,竟是因这招魂令面了世。
寒昭虽不曾有幸见识过,可却听厉曜几番提及。诛邪一战,阎王招魂令一出,如阴间虎符,万鬼狂涌而至,气势惊人。
只是,招魂令为阎王贴身令牌,若要脱离其身,要么经阎王首肯,要么以万人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