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点点头,翻出胡广屏的日记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资料,也一并塞进背包里。
祝昀想了想:“她刚才喊的,你们都听见了?”
“嗯。”罗煦随意道,“她是责怪我们不该进这屋子吗?”
祝昀面色复杂:“不,我想不是。”老太太精神状况明显不对,但疯子是最不会骗人的。
听她杂乱无章的叫喊,或许的确曾有人撞破了胡广屏的秘密,只不过不是今天,也不是他们。
福利院的职工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当初那个误闯而入的人,最后又怎么样了呢?
——真相似乎已经摆在他们眼前,只缺了把关键的钥匙。祝昀最后回望一眼安静躺在地上的老太太,沉默着关上房门。
细看下来,胡广屏的日记并不特别,大部分时候只在记录教学方案和流水账。可是,那本剪报却触目惊心。祝昀仔细数了数,六年间,登报的失踪新闻,就有起码十来份,且全都是教职工。
此外,导致院长辞职的传染病事故发生后,报道的信息并不多,记者更多着墨于福利院新旧更替后收到的巨额匿名捐款。也正是依靠这几笔款项,福利院建起了两栋新楼,这一段被胡广屏用红笔圈了出来。
“昀哥,我查到了。”祝秋举着手机邀功,“胡广屏是五年前自杀的,在家里风扇上了吊。警方没立案,他家人还非要说是被杀害的,天天上警署抗议,都闹上新闻了。”
“自杀?”祝昀皱眉,“他不是很怕死吗?”
罗煦面露遗憾:“可惜当事人大多不在了。不然随便找一个问问不就知道了?”
祝昀脑中灵光一闪,缓缓开口:“不,还有两个人。而且,她们就在福利院里。”
第五十八章 共犯
天刚擦黑, 隐约可见一抹淡红的夕照残留在树梢。祝昀三人提着蛋糕零嘴, 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福利院, 默契地没有再聊失踪案的话题。
餐厅位于孩子们宿舍的一楼,这时候已经精心布置起来,为了庆祝运动会结束和即将到来的新年。剪裁后的彩纸拉成长条, 花花绿绿地挂在洁白的厅堂里,平添几分喜气。
窗上还贴着一些活灵活现的剪纸, 窗棂挂下可爱的小雪花, 是孩子们手工课的作业, 只可惜祝昀无心欣赏。
按照他的本意,第一个想找来询问的人应该是郑瑰——她曾经是这里的学生, 毕业后又返回这里当老师,照理说待得最久,知道的也该最多。可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没见到她人。
问了其他老师才知道, 郑老师好像临时有事出去了。
“真这么巧?”祝昀心中泛起嘀咕,正想问问她去了哪儿,就听那老师道,“欸, 别管啦, 晚会要开始了,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各个班的小朋友们都被老师牵着, 鱼贯而入,在餐厅按照班级分开落座。说是小朋友, 其实年龄从三四岁到十六七岁都有。待众人坐定,院长在台上说了两句喜庆的祝贺词,就扭头打开了欢乐的音乐。
厨房门推开,打菜的阿姨推着小推车走进来。祝昀也跟着小朋友们一起鼓掌,扭头看去,只见比以往更丰盛的晚餐还有蛋糕摆在小车上,已经分盘装好。老师帮着孩子们各自取了食物,就放松下来,领了自己的份额到餐厅另一端坐下。
老师之间也有小团体,通常是几个相熟的人坐在一块儿。祝昀端详一下,发现年轻老师们彼此比较谈得来,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边,而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譬如院长,还有头发花白的谢明老师,大多是单独就坐。
祝昀心里一动,端着餐盘,走到谢老师身边。罗煦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眼,主动缠住了原本还想过来找他们聊赞助的院长先生。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谢明目光呆楞楞的,没点头也没反驳,单是缓慢地看了他一眼。祝昀也不在意,权当她默认了,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祝昀眯起眼睛,这才发现谢明不仅反应迟缓,吃饭的动作也很僵硬。她是用勺子吃的,每一勺上有多少米饭、蔬菜和肉都有配比。她一丝不苟地舀上这三样,随即看也不看,便直直往嘴里送去。
正常人的吃饭习惯都很随意,像她这副模样,简直像是喂小朋友吃饭喂出的职业病。祝昀强压下不适感,道:“您就是谢老师吧?”
连问了好几遍,谢明也没有半点反应。及至她将口中的饭菜咽下去,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说了第一句话:“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她声音很轻,像是害怕被谁听见一样。
祝昀“噢”了一声,闭上嘴,耐心地等她吃完。他直直盯着谢明吃饭,这么一看就更加觉出诡异来了——她每一口饭必定咀嚼二十下,之后不论嚼烂与否都会吞咽下去,吃四口饭会喝一勺汤。
餐盘四周干干净净,连点汁水都没有溅出来。单看她吃饭的习惯,简直是个重度强迫症患者。
终于等她吃完,抹了抹嘴,垂头坐着。祝昀叩叩桌板:“这回可以说话了吧?”
谢明垂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祝昀问道:“您在这里就职多少年了?”
她仰头想了想:“23年了。”
“平时吃住都在学校?”
见她再次点头,祝昀有些诧异:“您没有成家?”谢明歪了歪头,看模样挺茫然。
祝昀随口问了几个跟工作年份相关的问题,她都回答得有条有理,和昨天晚上档案室里查到的资料也能一一吻合。看起来,谢明的记性和逻辑思维没什么大问题。祝昀想了想,又道:“您平时晚上,一直在走廊上值夜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凑近祝昀:“不能……”
“什么?”
她嗓音嘶哑,重复道:“不能回屋睡。”
祝昀愣了:“为什么?屋子里怎么了?”
“不可以的。”她连连摇头,涣散的目光里隐约可看到恐惧,“不能回去。”
“在屋子里睡会怎么样?”祝昀追问,可这回她说什么都不愿再回答了,只是拼命摇头,反复重复不可以回屋睡觉。
祝昀心想这可真是怪了。郑瑰一直强调晚上不能出门,而她则说不可以待在屋子里。
他没再纠缠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切入正题:“您认识胡广屏吗?”
“胡老师?”她似乎清醒过来,眨了眨眼,“您找他做什么?”
“不不,我不找他,”祝昀满头黑线,心想人都死了找毛线啊,“我只想问问,他先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谢明思考片刻,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问胡老师啊,他很热心,总帮学生补课呢。有时候还请到他家里……”顿了顿,她也不只想到了什么,流露出一抹羞涩:“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俊,好多女老师都喜欢他。”
祝昀:“……”对不起我并不想听大叔,啊不,大爷的风流史啊!为了阻止稀里糊涂的谢老师继续跑题,祝昀翻开背包,将那本剪报册抽出一角,压低声音:“那您见过这个吗?”
谢明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天,最后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见过的。他办公室里有很多本,他特别喜欢剪报,做的内容都很有趣,经常有同事会借去看。有的学生也爱看。”
祝昀倒是没想到这个,他们在胡广屏家里发现的,只有这最后一本死亡剪报本。至于其他的,祝昀思索片刻,觉得可能是作为遗物一并烧给他了吧。
他收起本子,继续说:“其实这是他死前做的最后一本,我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谁死了?”谢明豁然抬头,面色发白。
祝昀也是一愣:“胡老师啊,五年前的事儿了,您不知道?”
“不可能,”谢明斩钉截铁地否认,笃定道,“他怎么可能死了?他还在学校上班呢!”
祝昀愣住,见她目光坚定不似作伪,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您说什么?什么上班?”
谢明说:“胡老师一直在旧楼办公啊,不信你去看呗。”
祝昀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犹豫片刻,又报了几个剪报上提到的失踪教师名字给他。谢明记性很好,连这些教职工的样貌都一一记得,只是信誓旦旦地担保说他们都还在学校。
祝昀勉强没把她当疯子,强压下毛骨悚然的感觉,试着从她的话里找出些逻辑。
“既然他们还在工作,那平时住哪儿啊?”
谢明嘿嘿笑了,说还能住哪儿,当然是住宿舍啊。
祝昀皱眉:“您不是说,晚上不能回宿舍房间睡吗?”
“他们不一样,”谢明不断摇头,“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已经……”
“祝先生,谢老师。”轻快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对话。祝昀抬头,只见郑瑰扎着马尾,双手扶在谢明的椅背上,笑微微地倾身过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听见她的声音,谢明打了个哆嗦,骤然失语,跟开始时一样垂头缩在椅子里,一言不发。
祝昀看在眼里,缓缓道:“唔,我们在说学校以前的趣事。”
“是吗?”郑瑰松手,大咧咧转到谢明身边坐下,“那你可得问我啦!我对这儿熟得不行。”
“嗯?”
她爽朗地笑了:“其实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长大的。”
见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在福利院长大,祝昀心里有一丝惊讶,表露在脸上,倒是恰如其分:“这……我完全没想到郑老师你……”
明明昨天互相介绍的时候,她还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怎么今天却主动承认了?祝昀心念电转,忽地产生了一个猜测——如果说,昨晚闯入档案室的不速之客就是她……
假设郑瑰原本想去档案室抽走与自己相关的档案,却发现当年的学生|资料早已经被人动过了。那么她今日主动坦白,为了占住先机赢取他们的信任,倒也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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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着她爽利开朗的笑容,祝昀心中有些复杂——郑瑰究竟在隐瞒些什么?看谢明对她的态度,全然不像是对待一个旧日的学生,相反,她显得很……畏惧?
“欸,福利院就像寄宿学校,我都不在意啦,祝先生你不必替我觉得难受。”郑瑰打断了他的思路。
祝昀稳了稳心神,微笑起来:“那你最后选择回到这里工作,也算是缘分了。”
郑瑰勾起唇角:“嗯,我只想让孩子们过得幸福,起码要比以前更开心才行,为了这个……”她笑容温婉,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目光里甚至透露出一丝冰冷,“不惜一切。”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极冷,祝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却见一旁的谢老师面色苍白,才意识到并非错觉。
郑瑰拢拢头发,又恢复了活泼的模样:“对啦,您觉得今天的晚餐怎么样?番茄牛腩汤可是我亲自熬的!”
祝昀回过神,取过不锈钢汤勺,舀起来尝了口,赞叹道:“很好喝。”他倒不是刻意恭维讨好郑瑰,碗里的汤已经半冷了,却还能尝出番茄浓郁的鲜香,酸甜的口感配合入口即化的牛肉,着实炖得十分入味。
郑瑰的笑容有些得意:“那必须的,这菜谱我研究了好久呢!”
“爸爸!”祝秋噌噌噌跑过来。
——他们行动前约定好了称呼,祝昀本来还担心小蜥蜴不习惯,谁知这小子一口喊一个爹,全然不带犹豫的。
“嗯,怎么?”祝昀抬手接住了扑过来的小蜥蜴。
“爸,我已经吃饱啦,”他在祝昀怀里撒了会儿娇,指指门口围一圈张望着他的小男孩们,“董哲他们说要去探险玩,我可不可以一起?”
祝昀扭头,询问地看向郑瑰,她笑起来:“唔,他们说的探险就是去操场附近挖沙子,不会有事的。”
祝昀放下心来,点头道:“那去吧,刚吃了饭,小心别跑太快。”
祝秋欢呼一声,当即准备出发,只是目光若有若无地黏着桌上摆放的甜点。祝昀当即失笑:“别看啦,都给你留着,回来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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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秋笑弯了眼睛,软软地说:“爸爸你真好。”
虽知道是演戏,祝昀仍觉得鸡皮疙瘩爬满了背脊,面上勉强端着慈父的架子,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滚。
郑瑰没注意到他不自然的神情,感慨道:“能遇上你,小秋很幸福。”
祝昀收回视线,难得说了句心里话:“我只担心我做的还不够好。”
“有这份心就够了,”郑瑰淡淡道,“不是每个养父母都会把孩子当孩子看待的。”
祝昀敏锐地觉察到话里有话,便抿唇等她的下文。谁知郑瑰却没有接着往下讲,只是偏过头去看那些吃饱喝足,跟着音乐在餐厅里乱七八糟跳舞的小孩子们。
院长似乎喝高了,满脸通红,肢体僵硬地跟着他们一起跳,看起来像一只滑稽的大熊。
郑瑰看着笑出了声,舀了一勺蛋糕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祝昀余光扫到她,忽地发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习惯与谢明十分相似——连软绵绵的蛋糕也要咀嚼二十次,并且吃了四口蛋糕之后必定要喝水。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目光,郑瑰抿着勺子回头,模样笑嘻嘻的。
祝昀盯着她的双眼:“其实,我有事想问你。”
郑瑰转了转发梢,漫不经心地道:“说呗。”
祝昀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徐承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