咴——
我狠狠地一抽马臀,只想远离他,继续在泥地上疾驶。凌乱的发丝四散飞舞,酥痒地沾在我汗湿的脸上。
再也没有亡灵浮在半空,浮在我稍一侧头就可见的地方……
我数不清是第几次揩去侧颊的热汗,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涨,疲倦和痛苦一齐缓缓涌上肢体。远离了他的身影和视线,刹那间,我竟忘记了要去往何方。
——承认你心中所想很困难么,胆小鬼?
这个想法闪过之际,噗通一声,我从马背上坠下来,恰好跌进一滩泥洼之中,正脸朝地摔了个痛快。
“……”
脏水溅到了我的衣物和头发上。我吃力地撑起身子,尚未将狼狈的自己收拾妥当,一个身影却飞快地凑到我身边,将我颓丧的双肩扶起,摸索着替我擦拭脸上的污泥。
“主人,你怎么样了……”
啪地一声,我攥住了他的手腕。罗怔愣地看着我颤抖的手掌,整个人忽地被一股大力掀倒在地!
“唔——主人?!”
我扯断了他斗篷的系扣。我埋头到他的颈窝,一手掰过他的下颌,将他的嘴唇含进唇舌,在喘气声和呻|吟声之间交换炽热的吐息。
为什么要跟随我?
为什么要在意我?
你不是痛么?你不是难过么?你不是知道我无法回应你么?
【莱蒙……我会永远陪着你……】
【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
我目光恍惚地贴向他的额头。
他如此温暖。
****
喜、哀、怒、惧。
沉寂的夜晚,一只苍白干瘪的手持着一块尖石,往墙上刻下几个字。老人身穿一身浓墨般的修士袍,空荡荡罩住枯瘦如柴的身躯。他从阴暗的床底爬出,翻身吱呀吱呀倒在了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吱嘎……
门被推开了,从外走入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身后还跟着其他魁梧高大的修士。他们一齐在床边盯着垂朽的老人,为首的男子悠然上前几步,从老人滚动的喉结下取出一枚黄金项链。
“你……休想……”
老人眼中蓦地迸出两点寒星,死死扯住年轻男子的手腕。男子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后面的修士走上前,在老人的挣扎中,强硬地夺过他脖间的项链,递到了年轻男子的手中。
老人哆嗦着虚弱的身体,在黑暗中看向年轻男子心满意足的脸庞,颤巍巍地指着他道,“你……你迟早会遭到神的惩罚……道格拉斯……”
名叫“道格拉斯”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老师,您的力气,还是留着死后迈向天国的阶梯吧。”
他轻轻挥手,项链揣入,转头露出一抹讥刺的笑,“您在人间的职位,就由我接任。”
“你不会称心如愿的,道格拉斯……”老人目眦尽裂,歪斜的嘴角淌下涎沫,“我还有……还有……瓦什……他一定会回来阻止你……”
年轻男子漠然回头,讥诮地说,“瓦什?”
“对……瓦什……他永远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老人死死盯着男子冷漠的脸,嘶哑地说,“而你……永远是个可恨的败类……”
“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原来是亲爱的‘瓦什’。”年轻男子似是遗憾般地摇了摇头,“您忘了么?一定是忘了,人一旦年岁大了就容易忘事,尤其是自己作下的孽。怎么,快要死了,你反而记起瓦什的种种好处了么?”
他重回到老人床边,凑近对方,森森笑道,“你口中的‘瓦什’,早就被你害死了。”
“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是名为‘波波鲁’的疯子……哈哈哈……”
其他修士一拥而上,按住床上苟延残喘的老人的手脚。老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叫,很快被枕头堵回喉咙,四肢剧烈地在其他人手下震动片刻,旋即了无生息。
不一会儿,软枕被揭开,露出底下那张苍老扭曲的脸。年轻男子定定地注视着昔日恩师的死相,耸肩一笑,口中残忍地吐出冰冷的话语。
“晚安,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没脾气
第89章 进城
刚踏入迟暮帝国边境,我就收到了乞乞柯夫传来的信鸦,找到了他下榻的旅店。我牵着马,在一条宽阔笔直,直通王城的大路一侧漫步,冷漠环视着商铺林立的街道和熙攘的人群。
深蓝色的天幕下伫立着一簇灰白色尖塔,像一根根高耸入云的手指,云雾缭绕,被凝重的暮色镀出岁月的沉淀感。
旧国的建筑只保留了一部分尖顶教堂和圆顶城堡,而居民楼全数被推翻重建,涂着鲜亮的油漆,家家户户的大门上或多或少都画有蜈蚣和蛇的彩绘,有的檐下还挂着整个剥下的蛇皮,不愧是蛮族的典范。
满街都是头上缠着丝巾的莫哥尔平民,贵族们则乘坐马车,穿戴纹有蜈蚣和衔尾蛇头饰的披风大衣和礼帽,很多服装款式还参考了万疆帝国流行的样式。树林周围的小径两侧栽满了梧桐树,浓荫蔽日,湖边修筑了许多供人玩赏的绿茵公园,还能听见鸟雀清越的啁啾和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
我快步走在街道上,眼前飘着一只只诡异的爬虫头巾,耳边响着那些莫哥尔人带有浓重口音的谈话和欢声笑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掉进了阴气森森的蛇巢。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走入旅店的房间,解下漆黑的兜帽,乞乞柯夫愣了一瞬,张口便问。我饥肠辘辘地坐到桌边,唤人给我上了一只烧鹅,一盘蜜汁火腿,一大块黑麦面包,还有一大瓶果子露。
果露是最先端上来的,我猛灌了几口解渴,“为治愈罗所付出的一点代价。”
乞乞柯夫盯了我一会儿,神色一变,蹙眉道,“撒旦啊。你竟然耗费了十年寿命,只为了救一个虚弱的亡灵?而且救活了还有后遗症。”
“嗯。”烧鹅随即被端了上来,我撕咬着一只鹅腿,含糊道,“他瞎了,估计也变得比以前更笨了。”
仿佛是响应我的话,罗一进旅店就慢悠悠地摸索着四面的陈设,险些撞到一个女仆。我和乞乞柯夫坐在桌边瞧着他,看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的座位,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撒旦啊……”烟斗从乞乞柯夫怔愣的嘴角掉下来,这个老头难得露出了气恼的一面,“亡灵法师不是允许你换一个亡灵么?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以为你到了关键时候好歹会理智一点!你不想报仇了?”
罗被老头子粗哑的嗓门震得一愣,小心翼翼地听着我们的谈话。虽然他看不见,但被乞乞柯夫瞪视的时候还是向旁边挪了挪。
我沉默半晌,道,“罗,过来我这里。”
他依言上前,我伸臂一揽,将他抱到腿上,搂在怀里。乞乞柯夫看到这一幕立刻充满了对我的嫌弃,不满地开始抽烟斗。
我抚摸着罗的头发,“我要是不这样做,他会被销毁。”
“销毁就销毁,反正他不过是个死人。”
“我不同意。”我静静注视着悬挂的鹅黄色壁毯,自嘲般地一笑,“而且我想明白了,不管亡灵是不是他,可能对结果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他做太多,他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老头子眯眼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说,“你太贪心了,莱蒙。到头来满盘皆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冷笑道,“没关系,是死是活,我一人担着。到时候你记得跑就是了。”
“莱蒙,你不是一人担着,我陪你。”罗认真地说道。
我扯出一个笑,将额头抵着罗的额头,“听见没?我的亡灵说要陪我一起。”
事已至此,乞乞柯夫也明白多说无益,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通缉单。
上面画着一个嚣张跋扈的红发男孩,一脸狰狞的鳄鱼笑,肩头扛着钝刀,杀气腾腾。
“哟。”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画得挺像嘛。”
“你早就是迟暮帝国通缉的重刑犯。”乞乞柯夫道,“不过你在荒骨沼泽长成了二十几岁的模样,反而因祸得福。我猜不会有人想到你是红发男孩‘莱蒙·骨刺’,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该伪装一下。”
我拈起一缕长发,漫不经心道,“给我染个头发?”
“染发是必须的。”乞乞柯夫道,“而且,你不能自称为‘莱蒙·骨刺’……你需要换个名字了。”
我满不在乎地大嚼剩下的烧鹅。乞乞柯夫沉默着坐在桌边,忽然对我道,“莱蒙,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张“莱蒙·骨刺”的通缉单,翻到了背面。
一首字迹清俊的短诗赫然显现。
“亲爱的莱蒙,
你长大了。
发如烈火,唇如玫瑰,
脸似初雪,眸似星辰。
无数个不眠之夜,
你已让我等了太久。
我想要你。
我很快会让你知道。
我,
对你……
弑君者
艾略特·德·斯图尔特”
“……”
我差点吐了。狗东西的短诗一如既往骚贱难敌,一首比一首厉害,倒极了胃口,看来他是存心要让我恶心死。
“全城,不,应该说整个迟暮帝国。只要是属于你的通缉单,背后都印着这首诗。”老头子的语气显出一种可怕的冷静,“一开始我还纳闷他在说什么,直到瞧见你这副样子,才明白过来……呵,为什么通缉单上印着你十五岁的画像,而诗里却透露着你已是二十五岁……”
“艾略特是想让你知道,就算所有人都无法认出真正的‘莱蒙·骨刺’,他依旧能认出你。”
“他对你了如指掌。你的一切,每一种变化,每一丝情绪,每一个选择……都落在他的眼睛里。”
****
当晚,我们留宿在旅店。乞乞柯夫为我染完头发后,整个房间都是那种药草刺鼻熏人的味道。我打开窗户透气,凝视着天边温柔的夜色。月光犹如倾泻的清泉,晶莹的光芒涂满屋顶和塔尖。
我取出了藏在腰间的匕首,手指从那微涩的刀身上滑过,看刀刃迎着月色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我暗暗嗤笑,这大概就是我用以刺杀狗皇帝的武器了。斫骨刀在兀鹫城被摧毁,那把跟了我许久的钝刀成了一地碎片,疲惫的刀身散去满溢的杀气,仿佛在泣血,仿佛在预示我的结局。
“莱蒙,明天还要赶路,不休息么?”
罗在我身后轻唤。我应了一声,木然坐到床上,目光盯着墙壁一动不动。罗走到我身边,轻抚我染成黑色的长发,指尖沿着我的面部轮廓,一点点地抚摸、确认。
我将他抱紧,侧脸贴在他温暖的腹部上。
“莱蒙……”
“以后叫我‘莱尼’。莱尼·柯福尔,我的新名字。”我道,“另外,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他顺从地答应了,用双臂抱住我的肩膀,下颌轻轻靠在我的头顶。我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拥抱了一会儿,罗替我解开衣带,我们躺在了床上。我没有兴致做什么,便将他温热的身子搂入怀中,亲吻他的嘴唇。
染发剂浓重的气味弥漫在我们周围。我双眼涨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想到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跟罗在一起后很久,我都没有凭借药物入睡。可如今失眠的苦闷卷土重来,再度将我困在静谧的暗夜里,只能不住回忆那些可耻而可恨的往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我听见自己逐渐沉重的心跳声,忽地发出一声嗤笑。十五岁的莱蒙·骨刺都从未因复仇杀人睡不着觉,而现在这个二十五岁的大家伙反倒成了个脓包。
“莱尼,其实,我曾梦到过你这个样子。”
罗忽地开口了,让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他早就睡熟了。我的亡灵从我的怀中探出头来,漆黑的双眼温和地看向我,“那时的你和现在一模一样。”
索性睡不着,我撑起脑袋,闭目问道,“什么时候?”
“你和阿姆他们,被关押在兀鹫城监牢的时候。”罗道,“我梦见了你很多次。”
我起了几分兴致,“什么样的梦?”
“宛若地狱的梦境。”罗轻声说道,“大地由火热的熔岩堆积而成,上面淌着鲜血似的岩浆……苍穹是血色的,黑蒙蒙的雾气笼罩在光秃秃的树桠间……”
我掀开一侧眼皮,随口道,“那我呢?是不是被绑在十字架上?”
他神情一愣,我便知道我猜对了。挺不错,能够对某种状况进行意料之内的估计,甚至令我安心几分。
“你和我,我们都在十字架上。”罗道,“在……做|爱。”
“……”我似笑非笑地咧开嘴角,打了个呵欠,“的确像我会做出来的事情。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地爽一回,死而无憾。然后呢?”
“然后……”罗微微阖上了双眼,道,“我们全身化为锋利的刀刃,紧贴着彼此的皮肤剥开,血与肉溶在一起……”
“就在我们即将合而为一时,天边洒下滚烫的火球,将万物焚烧殆尽……”
“龙在天幕尽头的山巅呼啸。”
我抚着他的脊背,干涩的双眼望向头顶的纱帐,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在一片死寂中,罗继续道,“这个噩梦纠缠了我许久。它真实得就像一个启示,而我毫无头绪,只得向法师求助。”
耗子杰里米临终忏悔录里的内容浮现在我脑海中。
【有人说,我的哥哥来自魂烬之巅……】
“我向法师诉说了梦境,她为我们进行了阿尔卡纳牌的占卜。”罗抬头看我,唇边带着稚气而喜悦的笑意,“最后的两张关键牌是‘恋人’和‘世界’。莱蒙,法师说,只要我们在一起,结局将迎来一切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