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眼眶发青的阿姆怔怔注视着在地上哭得打滚的哥哥,看平时张牙舞爪得像只刺猬的大哥,现在脆弱得像只被树果砸中的蚱蜢。
不知为何,他不觉得滑稽,心底只涌起了一股酸涩和怜惜。哥哥在嘴硬,他在说谎,他只是不想面对事实罢了。阿姆想道,但哥哥比谁都明白,否则若是他觉得自己没做错,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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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开始正视昔日母亲留给他们的唯一的“遗物”,他们同母异父的弟弟,艾厄。老实说他挺喜欢艾厄的,不像他和赖格继承了属于父亲的浓眉阔脸,艾厄长了张姑娘们喜欢的脸,眉眼锋锐,面容英气,一双黑眼睛深邃暗沉,就像看不见底的黝黯长河。
而赖格揪着阿姆的衣领,凶狠地威胁道,“你敢让那杂种进家门,我他妈把你一并踢出去!”
起初阿姆有点怕艾厄,因为这小男孩不苟言笑,坐在院子里就像一尊石雕,令人捉摸不透。但很快他便发现,艾厄打心底里对他和赖格很亲近,只是怕引起对方反感,才耐心等着他们放下防备的那一天。
“二哥。”
艾厄第一次管他叫了“哥”。阿姆满心欢喜地想,我有弟弟了!他背着自己的大哥,常常从家里偷些食物和衣服出来给艾厄吃穿。赖格不让艾厄进家门,阿姆便在半夜偷偷抱着被褥找艾厄,生怕对方冻着。所幸艾厄比他想象得聪明,白天将干草晒干,晚上就缩在草垛里入睡,倒也能避得些寒风。
艾厄半夜被阿姆摇醒,睡眼朦胧地看着对方为自己铺上厚实温暖的被褥,沉默半晌,哽咽道,“谢谢你,二哥。”
“不用谢啊,哥该做的。”阿姆乐呵呵地揉了揉艾厄的脑袋。艾厄擦去眼角的眼泪,道,“二哥,大哥还很讨厌我吗?”
“……呃。”阿姆为难地挠挠脑袋,“算是吧。大哥是冰铸的牛脾气,轻易拉不回来,也融化不了……不过你别担心,二哥会帮你劝他……”
“不必了,二哥。”艾厄说着,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不过就是麻烦你告诉我,大哥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来帮他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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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冥冥之中觉得他这个弟弟不简单。在他和大哥哼哧哼哧地耕地放牧,为一挂二十枚索尔币起早贪黑地赶去集市叫卖时,艾厄却到铁匠铺当了一名学徒。他掌握了打铁铸剑的手艺,还因此在铁铺结识了一群武艺不弱的剑士,向他们问询求教。
艾厄本就聪颖过人,稍稍点拨就可举一反三,再加他待人接物友善机灵,很快就粗通剑术,并能耍得有模有样。
阿姆忧心忡忡地说道,“艾厄,哥昨天又骂你了。说你不好好干农活,成天去打铁铺整些没用的,拖他的后腿。”
艾厄笑道,“放心吧,二哥。大哥很快就不会抱怨了。”
在一年后,艾厄便参加了邻村举办的剑术大会。那天他没跟任何一位兄长报备,从清晨到黄昏都不见踪影。待夜幕降临,他一只手抱着从集市上买来的烧鹅和烤猪腿,一只手抓着一只塞满钱币的布包。背上背着一把长剑,神采奕奕地从邻村回来了。
阿姆记得,那是自己的大哥头一次让艾厄进门。弟弟将那袋钱币全数上交,跟从来没被赖格虐待似的,温和地喊了声“大哥”。
赖格虽然气不顺地直哼哼,但阿姆能明白他心情大好。兄弟三人分吃了烧鹅和猪腿,而从此后,赖格再也没有把艾厄赶出门。阿姆挺欣慰,想着大哥虽然还没认这个弟弟,但艾厄好歹有了住的房间,深夜不用在外面受冻了。
他越跟艾厄长久相处,越觉得弟弟不简单。他曾听村里的老者说,有些人生来浅薄,如纸一般,一看就透,一戳就碎。但有些人却不同,他像漩涡,神秘莫测,越是注视,越能感受到那股不可抗的力量。
阿姆觉得弟弟艾厄就属于后者。每当他看艾厄对着绑在半空的稻草人练剑,就会思索,艾厄和他和赖格其实有很多相似点。艾厄的鼻子和眼睛长得像赖格,嘴巴和耳朵长得像他,但彼此之间又有莫大的区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十分重要的区别。
那种区别,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是“眼界”。有时候,比起能力和经验,一个人的“眼界”,才决定了他最后所能到达的位置和高度。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兄弟三人一齐到王城征召入伍,他和他的大哥只做了名普通的守城士兵——本该是这样的,但后来赖格与人酒后斗殴,被上级惩罚,分配去马厩看管马匹了。
而他们的弟弟,却是当今国王的银麟骑士。
作者有话要说:间奏大概三章结束,会有一些重要的信息=v=
第84章 间奏·腿·臂·眼(2)
很多时候,从一个视角,只能看到狭隘的一方面罢了。
“我怀疑莱蒙不是我的儿子。”
万疆国王站在宽阔的落地窗旁,暗红色的拖地绒裘从肩头垂下,如肃穆暗影里的阴森血墙。黑檀木桌后,银麟骑士披着熠熠发光的银甲,伫立在纹满波斯菊的地毯上,听到国王冷厉的话语,按在宝剑上的手不禁轻颤了一下。
“陛下。”艾厄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为何这么说呢?”
鹅毛大雪自窗外的世界狂乱飞舞,国王注视着远方山峦连绵的雪色,微眯冷峻的双眸,摩挲着指间的金戒。
“莱蒙和我,毫无相似之处。”国王转过身,在墨绿色的大理石砖上缓慢地踱步,浑身散出的威压令艾厄谨慎地半跪在地。国王道,“我清楚爱戎是我的亲儿子,但凡看看他的脸,他高大强壮的体格,就可知他完美继承了我们索尔一族的血统。而爱戎也的确像我的儿子,他勇猛好斗,桀骜不驯,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说着,国王话锋一转,目光里带了几分冰刀般的冷锐,“但莱蒙……瘦弱胆怯,毫无作战的天赋,倒是沉迷些无聊低俗的诗乐,像个忧郁的诗人一样,弹奏些乱七八糟的曲子。”
艾厄谨慎地说,“陛下,王子们的性格和喜好,并不能算作可靠的证据。”
国王冷冷道,“莱蒙和我长得不像,他像她的母亲。这更让我怀疑他的来历。”
艾厄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莱蒙殿下是您的儿子呢?”
国王道,“目前没有精准的办法。莱蒙毕竟是由他母亲所生,我与王后是同族同系的兄妹,我们身上都有最纯正的索尔王室的血统。现在只能查明莱蒙具不具有索尔一族的血,但是否纯正,则是看不出的。”
艾厄只觉得额头沁满冷汗,“所以,您……”
“我命你,偷偷盯着王后一段时间。”国王坐在桌前,阴戾地敲击桌面,“帮我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与王后有染。”
“是,陛下。”艾厄从地上毕恭毕敬地站起,犹豫片刻,慎重地说,“但若我没有发现异样……”
国王冷冰冰地说,“那莱蒙就是我的儿子,他和爱戎一样,拥有继承王位的机会。”
艾厄感觉松了一口气,“是。”
他拉下银盔面罩,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镀金的门把手,却听国王森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记得,给我重点留意一下格森·伦瑟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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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虽然嘴上说,只要莱蒙被确认为是他的亲儿子,便能和爱戎王子平起平坐——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莱蒙王子曾是国王最宠爱的儿子,他聪明好学,温顺有礼,深得国王王后和诸位公卿的欣赏和喜爱。
唯独面对自己的哥哥,莱蒙王子面色惨白,眼中透着惶恐。艾厄偶尔与国王一起在花园小径散步,碰巧见过爱戎王子在草地上追赶莱蒙王子的样子。一对兄弟,却像一头凶猛的猎豹和一头哀叫的羚羊。他看着二位王子打闹的画面,只觉得心惊肉跳。而国王却哈哈大笑,遥遥指着压在自己小儿子身上的大儿子说,“你瞧,爱戎真像我小时候。莱蒙就不行了,差得远,哈哈哈。”
艾厄一直记得那天黄昏,他带领着几个骑兵,焦急地纵马跑到宫外某个树林的场景。爱戎王子驾驭着那匹银马,心急如焚,声音里带了哭腔,他却莫名有种怪异感,觉得对方在刻意假装。
那种怪异感直到他见到森林里瘫软在地的莱蒙王子才化为满腔的怒火和惊惶。金发的小王子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皮肤被毒蜂扎满毛骨悚然的坑洞,鼓起了血红的脓包。王子身上还残存着几只嗡嗡大叫的黄蜂,而他目光空洞,嘴角歪斜,泪水和口水淌满嘴角和脸侧的草地,只有指尖还在轻微地颤抖。
艾厄跳下马,驱走王子身上的毒蜂,与他一齐跳下来的还有爱戎王子。对方痛哭流涕地抱紧自己的弟弟,将莱蒙交给他时还忧心地跟在后面啜泣。银麟骑士抱着小王子沉重冷硬的身体,跨上马鞍。年幼的王子靠在他身前,眼角汩汩地淌着晶莹的泪滴,就像一只被虫蛀空的木偶,如死一般,令人心碎。
“莱蒙怎么样了?”
国王翻阅着卷宗,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没有身为人父的忧虑。艾厄单膝跪在国王身前,凝重地说,“御医说那黄蜂蜂尾含有剧毒,且发现不及时,毒素已扎根肺腑,清除起来怕是很麻烦。”
国王漠然道,“会死么?”
艾厄低声道,“这个……尚不清楚……”抱着一线期望,他抬头对国王道,“陛下,您可否……去看看莱蒙殿下呢?他现在饱受折磨,一定很难熬,或许您的安慰能让他挺过来……”
国王挥手道,“我瞧不必了。等御医有了消息,确定了死活,我再去看他。”
艾厄最后看了一眼漠然置之的国王,垂眼应了声“是”,沉默地退出了屋室。
他脚步沉重,面前罩着冰冷的盔甲,割碎了落入眸中的光线。离着治疗室很远,他听到了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叫,一声一声,如穿透墙壁的钢针,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在男孩的哭嚎中静立片刻,他忽地听到了一丝轻柔的琴声,从拐角处传来。艾厄悄无声息地靠着墙角,探眼却看到了格森·伦瑟尔倚靠墙壁的身影。这个每时每刻都诠释着“优雅”二字的男人垂眸拨弄着里拉琴,瘦窄的脊背透着灰蒙蒙的颓态,就像被冰霜覆盖的草茎。
艾厄走上前,闷声道,“伦瑟尔阁下。”
格森听到他的声音,勉强从墙壁上直起身子,淡笑道,“银麟骑士?国王命你来看莱蒙的?”
艾厄道,“是。”
格森说道,“王后刚走,哭得很伤心,说是不忍听下去。”
艾厄淡淡道,“身为殿下的母亲,王后陛下的悲痛可以理解。”
格森没再说话。他拂琴的动作一止,里面男孩的哭声就大了起来。格森朝艾厄笑了笑,道,“你瞧,我还是该继续弹一弹,让那孩子少受一些苦才是。”
银麟骑士点点头,待了片刻方才离开。临走时格森指尖悠扬的曲调在高挺的拱顶上回荡,不知疲倦,耐心而温柔。
若这个男人真是莱蒙王子的生父。艾厄默然想,他倒不算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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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蒙王子被救活了。
在小王子苏醒那天,国王动身去慰问他,在治疗室待了不到五分钟,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比慰问一个不相干的人还要冷漠。
而莱蒙王子自那之后就换了一个人。艾厄记得小王子原本有着俊秀的容貌,现在却变成一个弱不禁风,面容丑陋的畸形儿。他在跟踪王后的同时,也经常遇见孤独一人坐在角落里,抱着竖琴默默掉泪的小王子。没人见他,他也不见任何人,时不时精神错乱般自言自语,就像潮湿的苔藓和菌菇,任身体在不见天光的阴暗角落里腐烂发臭。
每到这时候,艾厄就会想,若是那天下午他能再快一些赶到呢?若是其他人能在树林里打猎,及时发现被毒蜂包围的王子呢?……莱蒙王子就不必遭受疾病的摧折,也不会因此消极避世。
然而,现实总不允许他多想。在某个冷风习习的夜晚,他盯了王后三个月,终于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格森……”
王后哽咽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她披着黑色披风,如一只柔弱的小鸟,急切地扑到了身前的男人怀里。他们二人在一棵静谧偏僻的树下幽会,周围全是高耸密集的树木粗干,既方便他们隐蔽身形,也方便艾厄遮挡行踪。
格森·伦瑟尔目光平静,只轻轻在哭泣的女人背上拍了拍,便推开了她。夜风卷起两人的袍角,女人仿佛怕冷般缩起身体,望着男人冷漠的侧脸,颤抖地说,“怎么了,格森……”
“王后陛下。”格森背对着她,声音无一丝起伏,“还是结束吧。为了你我,我们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女人瞪大一双晶莹的泪眼,道,“为什么?”
格森道,“我猜,国王恐怕已经发现我们的事了。”
“不会的!”女人忙道,“我很小心,每次都拜托仆人帮我放哨。他不会发现的,若是发现,他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你还不明白么?”格森道,“不是没有动作,是没有对你我下手而已。”
男人转过身,朝女人走了几步,凑到她耳边道,“他开始怀疑,莱蒙是不是你我的儿子了……”
群鸦在黑暗里骤然展开翅膀,叽叽嘎嘎地旋绕树梢飞翔,垂落一地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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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厄在遥远天际的暮色中,看到了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眺望远方的莱蒙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