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独眼艾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勒着我双腿的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大哥,二哥……”
“我们知道你本是银麟骑士,艾厄。万疆帝国国王的,唯一的亲卫骑士。”瘸腿赖格沉声道,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仿佛被一记闪电击中,头脑发白。
艾厄……银麟骑士……艾厄……骑士……
锵地一声,瘸腿赖格将双锤的锤面相互一擦,发出悦耳粗粝的响声。他淡漠地说着,注视着身前恶鬼般的亡灵,微驼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某种不可撼动的坚决。
“你有两个没出息的哥哥。一没荣誉,二没地位,只会烧杀抢掠,胡作非为。这么多年你为了迁就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放弃了很多原则和坚持,我知道。我也总是骂你,骂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骂你胳膊肘往外拐,跟我们兄弟二人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刻依靠不上……”
独眼艾厄眼底逐渐涌起泪水,“大哥……”
“但,你得知道。”
瘸腿赖格举起双锤,目眦欲裂,粗犷的声音如一道从苍穹劈下的惊雷,震碎了森冷的沉夜。
“一旦出了事,我和阿姆永远是你的哥哥!你唯一可以不用顾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来依靠的人!虽然我们一个瘸了腿,一个少了胳膊,看上去就像两个无能的残废——但只要哥哥在,就没有让弟弟落难遇险的道理!”
“没错,就是这样,艾厄!”断臂阿姆也抡起流星锤,死死盯着伫立在不远处的亡灵,气势汹汹地喊道,“去保护你要保护的吧。至于你,就由我们两个来护!”
“呵,还真是深厚的情谊。”女亡灵说着,发出了一声嘲弄般的低笑,“我曾也了解一对‘兄弟’,但你们之间的感情无疑更令人钦佩……”
巨镰在她手里凝聚成型,然而却没有浮现青白色的光焰。女亡灵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把雪亮的镰刀,盯着面前的残废,道,“能成为你们的对手,我很荣幸……我直接用镰刀跟你们斗。”
断臂阿姆大喊,“艾厄,快离开这儿!”
独眼艾厄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我听到了他喉咙里的哽咽声。眼泪从他那只凌厉的独眼滑下,仿若坍塌破碎的冰山。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冷漠男子,他流了眼泪。他双臂紧紧地驮着我,双腿的颤抖也渐渐消失,又变得和以往一般沉稳有力。
在不到一个心跳的时刻,独眼的艾厄回过身,齿间迸出一声嘶吼,泪眼滂沱地拔步飞奔!亡灵巨镰和铁锤的撞击声在背后炸裂,如被烈焰包裹的流星相击,碎屑陨空,落在海上掀起怒浪狂涛。
瘸腿赖格喊道,“艾厄,你说,你是不是我和阿姆的弟弟?!”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独眼艾厄边跑边吼道,“是!”
瘸腿赖格的声音渐渐被打斗的喧声覆盖,“既然是我们的弟弟,那就跑!尽全力地跑——跑得越远越好,绝对不要回头!懂吗?!”
“是——!!”独眼艾厄尽全力嘶吼着回答,脖间蹦出紫红色的青筋。他的呜咽声如同猛兽的咆哮,热泪滴到了我的手背上。
他背着我,我们的身影在暗夜中疾驰,就像一股狂暴的飓风,卷起地上的纷杂沙尘。我趴在他的背上,嘴里涌着寒风,双眼木然地看向远方一线雪白山峦,还有下面墨蓝色的庞大山体。直到瘸腿赖格和断臂阿姆的喊声湮没于猎猎风声和轻薄雪气,我们的脚步也再没有停止。
作者有话要说:三兄弟不会全灭的 _(:зゝ∠)_
第73章 活下去的理由
一年前。
“我没想过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独眼艾厄站在元帅办公室的红木桌后,凝视了一会儿墙上的油画。巴克豪斯站在窗边,眺望着漫天飞雪中宛如坟墓的灰蒙苍穹,道,“银麟骑士。”
独眼艾厄淡淡地说,“我早已不是骑士了,还请不要这么称呼我,普卢默元帅。”
巴克豪斯依旧不看他,眉宇间的沟壑衬得目光犀利如剑,瘦削的脊背上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绒披风,“你的确不是骑士,几年来你行凶作恶,在你手下丧生的足有几百人。”
“没错。”艾厄漠然道,“而且我更算不上一个好人。你该知道这些年我的斑斑劣迹,我是个流氓恶匪,所作所为够下十八层地狱了。”
“我清楚你做了什么。”苍老的元帅缓缓转过身,凝视着眼前冰冷的男子道,“我只想知道,你难道就不会愧疚么?”
“什么?”
“愧对骑士守则,愧对万疆帝国的国王,愧对兀鹫城的民众们,愧对在你手下丧生的无辜亡魂。”巴克豪斯静静地说,“我很好奇,一个人怎样才能在那种足以压垮身心的愧疚和悔恨中活下来。虽然过去我们交往不多,但你是什么人,我很明白。”
艾厄平静地说,“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元帅放缓了声音,“你早该在四年前就死去了。陪着你的陛下。或许你会冷漠无情地把所有人推向深渊,但唯独对国王,你不会。”
“你们之间的关系……”巴克豪斯直直地盯着独眼艾厄,道,“非比寻常。万疆国王不爱他的王后,他爱他的亲卫骑士。这也是国王和王后感情不睦的主要原因。”
独眼艾厄攥紧了拳头,那张冷硬似铁的脸上出现了一条裂隙,似乎是窘迫,又似乎是哀痛。他竭力控制住心绪,寒声道,“你说这些,是想谴责我么,元帅?”
“我绝无此意。”巴克豪斯道,“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能解释清楚当前状况的理由,只有一个。”
“……”
“莱蒙·骨刺。”巴克豪斯元帅一手按住桌面,盯视着身前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问,“他就是当年被送去魂烬之巅的莱蒙王子,索尔王族唯一的后裔,对么?”
“他就是你活下去的理由。”
****
我趴在艾厄背上,注视着空渺旷野,忽然精疲力竭,很想倒头睡去。焚城的喧嚣声在我们身后久久不散,那些叛军还在搜寻我的踪迹。我的腿坏了,浑身涌起失血后的虚脱感,而刀也已碎成了粉粒。
独眼艾厄仍在奔跑,就像一把永不锈蚀的利刃,淋漓热汗隔着一层粗布衫洇入我的皮肤。这让我想起三年前,他驮着我跑出雪原的情景。
那时他也如现在这般强健冷毅,于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将我偷偷送出城,在空旷无垠的雪地蜿蜒出一长串绵白的脚印。我曾以为我和他会一齐死在冰天雪地中,但他的脚步却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将我冻得奄奄一息的灵魂拉回肉体,使我再度苏醒。
他救了我的命。
我思绪纷乱,独眼艾厄已脚步迅捷地跳进一户小院,打开地窖,将我放了下来。
“莱蒙。”他擦了一把挂满面庞的热汗,打开地窖的门,粗喘着说道,“你躲在这里。”
他说完便从屋内卷了一床被褥,用我的黑斗篷包裹好,驮在背上。趁他还未走出地窖,我猛地扯住他的衣物,“你要去哪里?!”
“……”独眼艾厄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我。在阴暗的地窖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尽可能睁大双眼,“你不能走,你要为了我去死么?我不同意。”
我咬牙想从地上站起,双肩却被独眼艾厄按下。我气冲冲地挣扎,却听他说,“莱蒙,那个叫‘罗’的亡灵一定会回来找你,他将治愈你,带你逃离这里——所以你必须挺到那一刻。”
“……”
我挣扎的动作一滞,下一刻,他便将那只粗粝的手掌抚上我的脑袋,揉着我脏兮兮的脑袋,语带笑意,“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想你会不高兴……总是作罢。”
啪地一声,我扯住他的手腕,双眼布满血丝,“艾厄,我跟你一起出去。我知道你要出去救赖格和阿姆。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决不会退缩在后。”
“不可以,莱蒙。”独眼艾厄平静地说,“你必须留在这里。若你固执己见,我会将你打昏。”
我感到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比谁都有理由活下去。”他淡淡笑道,“你总是沉浸在过去的仇恨里,却从未想过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不是所有人在命运的摧折下都能爬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凭一腔热血走出地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勇敢无畏地目视深渊,即使希望渺茫,卑微如扑火之蛾……”
“而你做到了。”
我大声喊叫,伸手紧抓四周的陈设起身,要随他离开地窖。他一拳将我击倒,用绳索捆住我的手脚。我躺在地上扭动,唇边淌下涎液,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哽咽,眼睁睁看他从腰间的包裹里抽出一把银光熠熠的宝剑。
我认得出来,那是只属于银麟骑士的圣剑,“基督之血”。他在半空中随意比划了几下,霎时银光充溢了整间潮暗的屋子。我看到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紧攥住剑柄,毫不犹豫地朝地窖外走去。
“莱蒙。”他疲倦而挺拔的脊背犹如静立千年的磐石,一手抱着那只床褥卷成的假人,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记住,等你的亡灵回来找你。若他赶不回来,等你的力气恢复到足以挣脱绳索,再逃出兀鹫城吧。乞乞柯夫和波波鲁应该会与你在城外汇合。”
“见鬼的,银麟骑士要待在国王的身边!”我朝他的背影嘶吼,视野逐渐模糊,“我不准你一个人走,听见没有!……”
嘭咚一声,地窖的大门被合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住这一角空间,将我沙哑的吼声彻底隔绝。
****
独眼艾厄驮着背后的假人,警惕地左右环顾一圈,朝着地窖相反方向拼力跑去!风声幽幽,仿若亡灵的脚步。他不敢懈怠,唯恐跑慢一步便会让地窖里的男孩遇险。
就在他跑过三条街,踏过早已冻硬在地的饿尸,躲到一处屋檐下时,一道青色白色交织的光芒袭来,刺痛了他的眼睛。屋檐上的瓦砾纷纷跌落,独眼艾厄敏锐地躲开致命之处,与此同时那只光镰也迅疾而刁钻地从他腋下刺入,一下将那只假人捅了个稀碎!
“……呵,骗我。”女亡灵将那只黑斗篷包裹的床褥抓在手里,冷笑几声,布料嘶啦全部裂成碎块。
“……”独眼艾厄额前流下汗水,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女亡灵,平静地问,“我的大哥二哥呢?”
女亡灵道,“你若是告诉我莱蒙·骨刺的藏身之处,我就告诉你他们的下落。”
“你为何对莱蒙如此执着?”独眼艾厄冷声道,“若我没猜错,艾略特只想让他尝到绝望的滋味,而你却要杀了他。”
女亡灵冷笑道,“不关你事。我就是要杀了他,哪怕艾略特之后会杀死我,我也不在乎。”
“你杀过很多人。”艾厄道,“你的镰刀上有青白色的火焰。五年前万疆帝国的屠戮,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就是嗜血亡灵本身,看似是格森召唤出来的,其实你的主人是艾略特。”
他顿了顿,沉声道,“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
“就算知道这些又怎么样?”女亡灵冷肃地攥紧镰刀,血腥一笑,“死人知道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艾厄道,“既然认识那个叫‘罗’的亡灵,你应该也曾是万疆帝国的子民。是什么让你成为了弑君者的亡灵?难道仅仅是那个‘灵魂之约’?”
女亡灵冷笑道,“没有那么多理由。死去的灵魂不被所谓国界和血统约束,我爱认谁为主人就认谁为主人。在我看来,成为万疆帝国的人还是成为迟暮帝国的人毫无区别,残酷的命运不会变得温暖明媚,绝望的人生也不会因此焕发生机。生死面前并无身份,每人都是赤|裸的。”
她上前一步,挥起巨镰,眼瞳里闪烁出青白色的火焰,“我已经没耐性陪你们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了。告诉我,莱蒙·骨刺在哪里?!”
说着,女亡灵怒喊一声,挥起巨镰朝不远处的独眼男子劈下!一时间狂风乍起,乱石滚滚,尘埃混着枯叶漫天飞舞。利刃交接的锐响震出一圈波动的气浪,猛烈如一只涌向四周的漩涡。
待灰烟散尽,女亡灵睁着血红的双眼,感到了抵于镰下的力量。她定睛一看,一柄寒光四溢、两面开刃的宝剑正持在独眼的男子手中,凌厉的锋芒仿若银月皓雪。独眼艾厄用圣剑防住了巨镰的攻击,冷毅的面容坚如磐石。
而他持剑的手臂上,突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银色光络,如一根根纤细的银白色手指攀延向上,穿过他的前胸,覆满他的脊背,滑向他的腿脚,直到他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发出了银色的异彩,像一层笼罩在他躯体上的,粲若星辰的银色盔甲。
“这就是‘基督之血’的全部力量。”独眼艾厄在宝剑那层夺目的寒锋中静静说道,双眉紧蹙,漆黑的瞳孔布满了银白色的威慑,“不要小看人类的决心与信念,亡灵。”
他怒喝一声,只身向亡灵冲去,剑尖在夜色中爆开无数道炫目的闪电!亡灵接下了他的攻击,缩小镰刀,与他单凭力量厮杀。独眼艾厄急遽地劈砍宝剑,连一刻都不敢喘息。
真是奇怪,亡灵本是他心中的噩梦。五年前他就没能阻止惨剧发生,而今往事重现,恐惧却似未曾停驻于心间。以往他挥动宝剑,一心只是求胜。如何最快最狠地击败敌人,灵活使用头脑而不是本能。他是骑士,首先要体面高贵,无论何时,姿态都不能不堪入目。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个比“胜利”更强烈的念头催促他一刻不停地刺出剑锋。亡灵的动作很轻盈,握起一把高出本体五六倍的巨镰不费吹灰之力,而他却渐渐耗尽全部的力气,像一条拼死挣扎的丧家犬,在棍棒下疲倦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