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得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在空茫孤寂的黑暗中,环抱住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哀声哭泣。
“瓦什……”
再无应答。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试修士“瓦什·波鲁”。
不过多了一个名为“波波鲁”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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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瓦什·波鲁,同样也是疯子波波鲁,正于一条灰蒙蒙的长廊上行走。在戳碎了那唯一的眼珠后,他就被送入了这样一个神秘的地方。黑白砖块拼就的长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行走在空旷的道路上,看向两侧墙壁上映出的,只属于那个名为“道格拉斯·海登”的记忆。
不仅有他,还有鲍德温,以及其他修士。从人人讥讽的“莫哥尔野种”到位高权重的“海登主教”,从沉默寡言的试修士到残忍冷酷的无心亡灵——
对方人生中的每一幕,都在他眼前显现……
【你知道瓦什·波鲁触犯禁忌的文章是哪一篇么?
不知。
那我就告诉你,道格拉斯。其实我们发现,那可能会为我们的亡灵研究提供灵感。
到底是什么文章呢,鲍德温主教?
就是这一篇——《“眼睛、心脏、大脑”,三位一体》。这篇文章很特别,竟然只凭不着边际的想象力,就对眼睛、心脏、大脑的特性与机能进行了阐述。它认为,其实只要这三件物什存在一件,就能实现灵魂的不朽……】
【你就是莫哥尔族的道格拉斯,对吧?
您好,皇帝陛下。
不必多礼了。我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让你担任主教一职,毕竟,你对教会的贡献有目共睹,人种也合适。
感谢您的认可与提携,陛下。
不过,在就任之前,你该处理一下不必要的“垃圾”吧……】
【你……你迟早会遭到神的惩罚……道格拉斯……
老师,您的力气,还是留着死后迈向天国的阶梯吧。您在人间的职位,就由我接任。”
你不会称心如愿的,道格拉斯……我还有……还有……瓦什……他一定会回来阻止你……
瓦什?
对……瓦什……他永远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而你……永远是个可恨的败类……
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原来是亲爱的‘瓦什’。您忘了么?你口中的‘瓦什’,早就被你害死了!
——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是‘波波鲁’……】
【老师,您在做什么?
整理论著,用最好的材料将它们装订成书。
这些事让其他人做就好了,是什么论著让您大费周章?
你不懂,艾里欧。我在整理的,可是比任何经文都要深刻的思悟。这么崇高的事情,我是不会假手他人的。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老师?
你让其他人在树林周围找块空地,建一座别墅吧。设计图我已经找人画好了,尽快开工。待建造完毕,就把这些书籍放进别墅里。
这些书还有别墅,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没有,别多想了。】
他看到他将心脏取出,浸泡从亡灵体内提取的“增殖素”,渐渐培养成了那颗硕大的肉瘤,混沌石。
他看到他同样将刻有“波鲁”名字的八音盒用人造血肉严密包裹,装入胸腔。
他看到他制造了许多颗“道氏球”,一些是由他自己的眼睛复制的,嵌在教会各处,用于侦察。一些从他人眼眶挖出的,则作为混沌石释放感情的媒介,嵌在肉瘤的表皮。
他看到他亲手杀死了昔日的恩师,将对方的眼球挖出来,注入记忆做成道氏球,藏在主教会客室的墨水瓶里。
他看到他接近自己时的每一次希冀,每一次躲闪,每一次试探,每一次言不由衷的煎熬。
他看着那人面对着懵懂无知的他,胆怯又满足的神情。瓦什·波鲁忽地一笑,却淌下了眼泪。
——你可真是个傻瓜啊,道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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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这条路不会有尽头,却没想到,尽头来得这么快。
在路途的最后,是一条岔路,道格拉斯正站在路口等着他。对方仰望着头顶永无星光的混沌,依稀穿着那身白袍,脊背凝结了岁月的蹉跎与沧桑。
命已消逝,生前所有苦苦隐藏的秘密,全都暴露在前。
听到他的脚步声,道格拉斯转过身,目光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声调却轻似微风。
“你的灵魂很轻,瓦什。”他说道。
瓦什这才发现,两条岔道构造不同,左边一条通往下方,右边一条却通往上方。
“我的灵魂沉重而污浊。”道格拉斯平淡地一笑,指着左边的岔道,“我只能走这条路。一旦我试图走向右边,灵魂会将我压得魂飞魄散。”
瓦什说:“我全部都知道了,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平静地注视着他,转过身,脊背微驼,棱角尽消,更显疲惫与哀痛。
“你终于知道了……”
瓦什·波鲁听到了对方的哽咽声:“太好了……我一直想让你知道,一直想跟你说,却一直没有勇气,也不认为说出那句话能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站在这里……我却能够坦然说出来了……”
“对不起,瓦什。”
他哭了出来,用手臂挡住了双眼。这份迟到七余年的眼泪,自他挖出心脏后就再无波澜的感情,终于倾泻而出。
“道格拉斯,转过来看着我吧。”
道格拉斯转过身,一想到对方或许会出现的神情,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瓦什·波鲁很平静也很有耐心,似乎在等对方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道格拉斯终于抬起了头,迎面直视着这个他最重要的,也是一直愧于面对的人——
结果,他只看到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淌满眼泪的脸庞。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一样,道格拉斯。对我来说,你何其重要。我的一生,一半时间在追随着主,另一半的时间却在寻求你的理解与认可……”
“有句话,我早就该对你说了……”
泪水在黑袍修士面颊滑落,对方泣不成声,眼瞳深处却闪烁着喜悦的光亮。
“如果没有你,我的朋友。”他泪流满面地笑道,“即便世界溢满欢笑,我也深感寂寞。”
“谢谢你,道格拉斯……”
他们彼此凝视,破涕为笑,朦胧的面庞上只余两行清透的泪水,在微光中反射出绚烂的光芒。
——要走么,道格拉斯?
——我们灵魂的重量有别,无法走到同一条路上,瓦什。
——不,除了向下的路和向上的路,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第三条?
——嗯,你愿意与我一起找到它么?
——好……
两只透明的手穿过空气,交握在一起。
微光从他们的掌心逸出,长廊消弭,万物缓缓化为虚影。两个逐渐分解为细沙与尘埃的灵魂,在混沌里穿行,双手紧牵,奔向了天与地的夹缝,延伸入无边无际的远方。
那只属于他们的第三条路,光芒永驻。
****
……恶龙的牙齿把我咀嚼……
……恶龙的涎滴使我燃着……
……恶龙的鳞片将我割裂……
……恶龙说,我咬你,烧你,弄伤你……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我昏睡了许久,似乎错过了一场戏剧的落幕。我睁开干涩的双眼,耳边是呼啸的寒风,大地在我的视野中凝聚为沙盒般的缩影。我仰头望天,呆滞地看着那柔和的银月和闪烁的寒星。
我抚摸了一把身下坚硬的触感,浑身肌肉紧绷,嘴唇颤抖。龙啸在我耳畔低哑地回响,我的长发被夜风吹乱,舞在我怔愣的双眼后。
我正坐在巨龙的脊背上。
【恶龙的牙齿把我咀嚼……】
我盯着那一枚枚光滑的龙鳞,忽然瞪起血红的眼睛,双手用力撕扯一枚鳞片!龙鳞被我直接从皮肉上撕了下来,我听到了巨龙痛苦的喊叫,心头涌起的疯狂和仇恨如火焰般吞没了我,让我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恶龙的涎滴使我燃着!”
我发疯般嘶吼着那首歌,足足将龙鳞连皮带肉撕下了七八块。白龙在半空疼痛地扭动,却努力保持着平衡。
“恶龙的鳞片将我割裂!”
我试了一下银色的鳞片,果然,边缘很锋利。我大吼一声,以龙鳞作刃,一下一下,狠扎那被我撕扯出的,汩汩淌血的伤口!
龙被我手上的锐物刺得痛苦不堪,发出微弱的哀鸣,飞翔的高度降低了一小半。
【莱蒙……】
“恶龙说,我咬你,烧你,弄伤你!”
我已经听不出任何声音,只知道双眼疼得仿佛要滴血。我声嘶力竭地吼唱着那首歌,扔掉鳞片,用拳头去捣恶龙的伤口,让我整只手臂都被恶龙淋漓的鲜血染红!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在我吼出最后一句话时,我的双臂沾满殷红的血迹,一道道血柱从龙背后的伤口喷出。我疯癫地狂笑,将头探入我撕出、刺出、又捣出的血窟窿,狠狠咬住了龙柔软的血肉!
“吼——”
龙尖啸一声,庞大的身躯从空坠落。
第117章 过呼吸
巨龙离开帝国王城的夜晚,烟尘弥漫的废墟下,一颗干瘪的肉瘤歪倒在地,底部爬着蚂蚁和蜈蚣。
嘶啦。
水分流失殆尽的肉瘤被从内撕开,一双黑乎乎的瘦长双臂探了出来。四周躁动的声响更重,帝国已派出巡逻军来这里探查情况。众人望见坍塌的大教堂,纷纷发出窸窣的叹息声。
在听见军队的动静后,那双手臂活动更快,不消时,一个迟钝的黑影便从肉瘤里爬出,匍匐在废墟的阴影里。
“嘿嘿……”
一个枯朽瘦削的人影在碎石乱瓦中缓缓站起,凝视着自己焦黑的皮肤和粗粝的伤痕。老头伛偻着身体,自黑夜中如幽魂般悄无声息地走过,吹着口哨,唤那些虫豸爬来身边。
“这次你们可立下大功喽……”
老头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变形的铁匣子,将爬虫们收入匣中。他听见附近的骚动,巡逻军正在查找废墟中有没有活口。焦黑的老头子撇了撇嘴,趁乱溜出了这片是非之地,钻入了街边的黑巷。
“想弄死老头子我……”他疲惫地倚靠着墙壁,凝视着夜幕,哼道,“可没那么容易……”
****
那夜过后,正值秋季的迟暮帝国飘起了雪花。
静谧的白覆盖了整个大地,将树木的骸骨掩入雪下,也使人心惶惶。有人说教会毁灭、巨龙现世以及深秋落雪是世界将亡的征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巨龙何时又会出现在帝国上空,兴风作浪。
对此,帝国的皇帝倒是波澜不惊,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安抚民众,反倒放任流言肆虐,偶尔会杀几个宣扬邪说的家伙以儆效尤。
迟暮帝国内部该是乱成一团,但此刻的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嘲笑狗皇帝了。巨龙坠空的当晚,我们侥幸跌落在一座悬崖顶,压塌了一片小树林。我被岩石撞昏过去,直到第二天黄昏才苏醒。
然后,我便看见灰蒙蒙的天幕洒着晶莹的雪花,就像堕下一场洁白的眼泪。我支起上半身,发现身上除了单薄的病号服,还披着一件染血的绒袍。
衣袍领边镶着一圈雪白的绒毛,散发着混有血腥味的幽香。
“……”
我默然起身,放眼望去,见悬崖边静伫着一个雕塑般的影子。那人浑身赤|裸,蹲坐在崖边,双臂环抱自己,雪白的身体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银色长发在空中飞舞。
我缓步走近,看到了他脊背上凝固的好几只血窟窿。先前所做的事又一次闯入我的脑海,我吃力地扶着冷汗涟涟的额头,血红的双目又干又痛。
“龙。”我道。
听到我的声音后,他雪白的脊背颤抖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怔怔地望着我。他只露出了一只湛蓝如海的眼睛,另一半面颊被柔软的长发挡住,精致剔透的五官不像是凶神恶煞的巨龙,倒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
“莱蒙……”
他轻声说道,熟悉的声音让我双眼发涩,胸腔都要炸裂开来。他站起来,修长的身躯一步步向我靠近,就像一个纯洁的发光体。我双手颤抖地攥着那件血迹斑斑的绒袍,那柔软甘美的味道让我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钻出了火。
“莱蒙。”
他又唤了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我差点沉溺在他那闪烁着动人光芒的蓝眼睛里,恍惚片刻,慌乱拾起地上散落的鳞片,割裂了自己的小臂!
鲜血汩汩流淌。
他惊道:“莱蒙!”
“别过来!”
我气喘吁吁地吼道,牙齿咬得咯咯响,将那枚滴血的鳞片对准他!他湛蓝的瞳孔里透出错愕,伸向我的手臂忽然传来爆豆子的声音,咔嚓咔嚓,凝结出一层鳞片的轮廓。
“哈哈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臂上的龙鳞,抱住脑袋,癫狂地摇晃身体,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吼声。
“你……竟然是……”
龙,真的是龙。
我十一岁时被送入魂烬之巅,将我一口吞吃的龙。
“莱蒙。”他望着我,说道,“我是罗。”
我抬起头发蓬乱的脑袋,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哧哧笑起来。他哀伤地凝视着我,看我大步走上前,微笑着一拳打中他的侧颊!
“好的,罗!”我反手朝他打去,吼道,“罗,该死的恶龙!我来找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