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那你啥时候回来?”小虎不愿吃兔子,只能妥协了。
“你不咬他,我自然会回来。”苍碧一点也不想回来,当务之急是先全身而退。
小虎大概脑袋里的玩意都长到了身子里,乐颠颠地点了点头,摸了把被淹没在毛海里的兔子,送给他虎生涯里自以为最撩人的恋恋不舍的眼神,乖顺地上了山。
苍碧与蔡淳几乎同时出了口长气,前者为保住了自由,后者为保住了性命。
蔡淳腿伤得不轻,要瞒过母亲显然不容易,他沿途不断摸索着生在地上的蛇衔草,采了一大把,放到一块光滑的大石上,捡了两块小石,捣弄着。
苍碧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正是涂在自己指尖上的,不好闻的绿色草糜:“臭死了……”
许是书生太贪心,一下子采了太多,捣了半天也没碾碎多少,苍碧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巧地跃上石面,一爪拍开笨拙的手,抄起一把药草塞进自己嘴里。
“这什么鬼东西……苦死了!啊呜……好苦……”苍碧尖嘴动得飞快,一边还含糊地抱怨着,眼泪被辛辣和苦涩夹杂的钻心味道勾了出来,在翡翠珠子边上打着旋。
书生愣了愣,正要去掰小东西的嘴,只见小白狐呜呜叫着,两只前爪像人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他小腿上随便绑的松结解了开来,露出深深的几条血道子,随后“呸”一声,把嘴里混着唾液的草糜嫌弃地吐到伤口上。
“豆腐不能白吃你的。”苍碧说着,伸出小巧的舌,沿着伤口舔|弄着草糜,不过片刻就把两条刀伤盖全了,再次跃上大石,正要如法炮制再来一次,却陡然被抱了起来。
蔡淳鞠一掌甘冽地溪水,送到小狐狸嘴前:“药草苦,漱漱口。”
“我还没弄完呢,等会儿再漱。”苍碧别过头,嘴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长痛不如短痛,只想快些结束这煎熬。
蔡淳弯起的手随即跟上:“快漱漱口,一会儿苦到嗓子眼里了。”
果然腿多了两条,说的话人家都听不懂了,苍碧有嘴说不清,只能敷衍地漱了一口。
一般人只见过狐狸饮水,哪见过漱口的,蔡淳也不觉得奇异,不依不挠,又鞠了一掌:“漱干净些,这药草吃下去会坏肚子的。”
苍碧拗不过,只好再漱。
整整漱完五次,白嘴巴边上一点绿意都没有了,蔡淳才放过他,然而却再次剥夺了苍碧的自由,把他放进书箱,盖上了盖子。
苍碧扑腾着撞了撞,听见竹扣扣上的轻响,不解地叫着:“你做什么又关我,药还没上完呢。”
“别吵。”蔡淳手肘轻轻撞了撞书箱,兀自继续捻药。
苍碧从竹编缝中看了会儿,又无趣又不痛快,干脆四仰八叉地晒着下午的暖阳,懒得理书生了。
蔡淳捣腾了一下午,把小腿上能看出上的地方抹了个严实,原本鲜红的地方厚厚结着一层墨绿色,随后他又弄了把黑泥,再涂上一层,这才背起书箱,避开众人犹在劳作的天地,绕路回了家。
蔡母见他满腿污泥,上去就要擦,蔡淳忙不迭地摆手说没事,抄起条刚洗净的皱麻布裤,夺门而出:“我去洗洗。”
再回来的时候,擦净了泥,换了裤子,一点也看不出伤的痕迹了,只是深色的布裤上染了片脏兮兮的深绿,蔡淳只说不小心弄脏了,吃过晚饭就把蔡母推进里间,自己则在饭桌上心思不宁地看书。
翌日一早,蔡淳从书卷中睁开未睡醒的眼,便看到小巧的白狐极近地贴过来,墨黑的眼闪了闪,扭头避开。
苍碧并不是想亲吻他,抬爪子拍了拍蔡淳的脸:“有人敲门。”
门扉适时的咚咚又响了两声,伴着外头陈伯的咒骂声:“蔡淳,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
拍门声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将人的魂赶出来似的。
陈伯肆意谩骂着,间或还传来王老六不嫌事多的撺掇,话语间的意思是把陈伯被抓伤的事算到蔡淳头上,要他赔偿汤药费。
苍碧刚要开口不平几句,毛嘴被粗糙的手心捂上,蔡淳抱起他,往书箧里一放,盖上竹盖,低声嘱咐了一句:“别出声。”便把书箧放到里间床底下。
“这是怎么了?”蔡母看着儿子紧张的样子,心也跟着揪起来。
“没事,娘你好好休息,别出来,我会处理。”蔡淳替母亲掖好被子,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大门。
“蔡淳,我脸上这三道,你说怎么算!”陈伯冲进来,王老六紧随其后,两人大概是准备随后下地去,背着竹篓,手里还都抄着镰刀,配合凶神恶煞的表情,简直就是来入室抢劫的。
“陈伯,您不是被猫抓伤的么,怎么跟我来算?”蔡淳这辈子撒过最大的谎,也就是为了安抚母亲,念得是仁义礼智信,算来仁已经没了,再说这短短一句,自己心都发起了谎,只想找间孔老夫子庙磕头告罪。
王老六一下就从他游移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更落实了心中猜想,镰刀往桌上重重一砸,“咚”一声,回响在不大的破屋子里:“别装傻了,昨儿个我清清楚楚看见那东西是从你书箱里窜出来了,分明是只白狐狸!”
“我……”蔡淳词穷了,“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说你养的狐狸,抓伤了我!”陈伯拖过凳子,架起腿往上一坐,一副我就是要讹你的姿态,“要不就陪汤药费,要不就把白狐狸交出来!”
“我真没有什么白狐狸……”蔡淳眼神越飞越远,瞟向里屋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生怕下一刻小狐就会叫出来,暴露行踪。
“装什么傻!”
“呜……”
里屋猝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动物低鸣,传到三人耳中,蔡淳一颗心几乎卡在嗓子眼里,让他快要断气,另两人露出掩藏不住的不怀好意地笑,推开挡路的蔡淳,大步跨进里屋。
“你们做什么!”蔡淳人没肉,也没多大力气,哪里拦得住两人,追上去拦在母亲床前,伸开手,腿脚也刻意分开了些,以挡住床下的书箧,“我娘正在休息,你们怎么能就这样闯进来。”
陈伯与王老六理都没理他,视线在房中角角落落游移,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床底下很不适时地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竹筐的声音,王老六一把推开蔡淳,把他推到在床上,跟钻贼窝的窃贼似的,脑袋与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你们、你们这是私闯名宅。”蔡淳大概一辈子没说过脏话,只会说几句无力的指证,下床去拖下面的人,哪里还来的及。
王老六把书箧捞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收获了最好的战利品。
第7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七
这书箧有几条竹编都发了黑,底下一角还破了个洞,实在不体面,来的两人却一点不在意,看着书箧的晃动,笑得越发明目张胆。
陈伯扯了竹扣子,掀开竹盖,笑容僵住,厌恶地将书箧扔到地上。“那这是什么玩意!”
“这……”蔡淳急得冷汗涔涔流下来,看到书箧里的东西却傻了眼,呆成一尊泥像,愣了半天后,才在同样怔愣的几人前最先开了口,“这是老鼠……”
书箧里,一只硕大的肥老鼠颠颠地绕着圈,随着它的动作,书箧一仄,翻了个面,借住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不到的“贵客”,甩着细长的尾巴扬长而去。
蔡母一直默默看着,这会终于开了口,不急也不怒:“两位都见着了,咱家就这么点地儿,哪有你们说的什么白狐狸,再者狐狸这东西还吃肉,真送上门来,我们也养不起啊。”
这么户饭都快吃不上的人家,还真养不起狐狸,陈伯半点好处没捞着,气没出撒,只能对着王老六:“你是不是瞎啊!”
“你才瞎呢,好心为了你,还怪罪起我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差没打起来,气势汹汹地走了。
“娘,小狐狸呢?”蔡淳一点没放松下来,只怕是自己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几日前抱来的其实就是只肥老鼠。
“去把门关上。”蔡母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打开的门扉,等蔡淳关上门,侧耳听外面的吵闹声没了,才笑了起来,掀开被子,把窝在里面的小东西抱了出来,“雪球在这儿呢。”
蔡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要去接小狐,苍碧却往后挪了一步,奄奄地靠在蔡母大腿上。
蔡母扶着可人的白脑袋,数落起来:“你也真是,怎么能往床底下放呢,方才雪球差点就被老鼠咬着了。”
苍碧点点白脑袋:“刚才那老鼠咬破竹箱子杀进来,只差这一点就要咬到我屁股了,还好你娘下手快,把我捞上了床,要不然你让我回去可怎么见连云。”
不说别的,对于原本的皮囊,苍碧还是十分满意的,也不知在现下的身躯上受伤,会不会留到原本的身体上,他可不想有朝一日功成身就,滑嫩的屁股上赫然有个老鼠牙印,那太丢人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蔡母问道。
蔡淳把苍碧挠了人一事简短一说,只字未提田地里众人对他的奚落,苍碧不满地扒上蔡母的小臂:“那帮人说话太难听,我就帮书生教训一下,不能怪我!”
蔡母听不懂小狐的鸣叫,把小东西抱在怀里:“你要是想挠东西,改天让阿淳弄些软些的木屑来,可别再挠人了,咱家赔不起,还有,千万别跑到外人面前去,咱家雪球这么可人,被人看去了那还了得。”白狐是珍稀之物,成年的一身毛皮能卖上好几百两银子,虽说怀里这只还小,换上几十两银子也绰绰有余。
苍碧自觉委屈,可想了想,蔡母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家人虽然穷,但给他吃上葱油豆腐的,绝对是户好人家。
“娘,怪我,没照顾好它。”蔡淳再次去抱小狐,依然被躲开了。
苍碧幽怨地窝到床脚,捧起塌了一片毛的长尾巴,心疼地揉了揉:“不给你抱,刚才压到我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简直是酷刑……
“对不起。”蔡淳还伸着手,迎上猝然瞧来的翡翠眼,局促地补了一句,“下次我定然好好把书箱锁上。”
苍碧:“……”
蔡淳这天没有下地,顾虑到自己脚上的伤,若是碰了水,加重了伤势,不止瞒不过母亲,说不定还会影响以后的劳作,家中只有他一个劳力,在这一点上,他并不莽撞,出了门后,又找了些药草上完药,干脆多捡些,寻思着买到城里的药店去,虽说廉价到一小筐只有三个铜板,但聊胜于无。
苍碧彻底老实了,几乎不声不响地窝在书箱里,蔡淳听不见背后习惯的声音,采着药就胡思乱想起来,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人,要说没考上解元,也不算多奇怪,毕竟那么多人参试,他不一定是最出色的,但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的蒋家少爷都中了解元,他连桂榜的最后都没挂上,实在令他不甘又不解。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蔡淳紧紧握着一小捆蛇衔草,嫩黄的小花颤抖着,落在了地上,把草往书箧里一塞,他扣上扣就大步往城里走去。
进城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苍碧饿了,看看外头,街边食肆都快摆到了路中央,各色美食,香气四溢,可每一样,蔡淳都买不起,他只能顶着咕噜噜叫的毛肚子,戳戳一动不动的小黑,意念飘到远在逍遥界家中,连云曾经做的油香豆腐上。
“小黑,书生这又是来买药么?”苍碧把嘴贴在黑镯子边,极轻地问道,可蔡淳分明一个子都没带。
也不知蔡淳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了脚步,苍碧扒着箱子看出去,附近远没有大道上热闹,蔡淳停在一扇双开的红大门前,门上一块大大的牌匾,写着“柳州知府”。
“来者何人?”蔡淳刚上台阶,便被守门衙役拦住了,“有何事?”
“小生蔡淳,乌花村人氏,是这届乡试的考生,对本次的成绩有所疑异,请大人行个方便,通报太守,小生想查卷。”蔡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记躬身礼。
科举试卷是在地方考完后,统一收至上头批阅,最终与桂榜一起,重新分发到各州知府,每份卷面上都会有批改官员写下的评判,若是试者对成绩有异议,是可以通过地方查阅的,不过大多数考生都不傻,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真来查阅的人也就屈指可数。
“请稍待片刻。”衙役手扶着别腰长剑,倒是好说话,其中一名立刻进去了。
蔡淳忐忑地等待着,不断回忆当初写下的文章,从立意、用词都又斟酌了一遍,确实是他笔下的最高水准,难道是有部分触及了当朝律法?
他越想心中越不安,幸好衙役不过片刻就出来了,没引他进去的意思,依然说了句:“稍待片刻。”
这片刻久了点,整整过了半个时辰,大门才重新开启,主簿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是哪家的要查卷子?”
蔡淳赶忙迎上去:“回禀大人,小生蔡淳,想……”
“蔡淳?”还未等蔡淳说完,主簿就放话了,“乡试的卷子都在太守大人那保存着,如要查阅……”他摊开右手,虚捞了几下。
蔡淳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愣,主簿眉头拧起,颇不乐意地再次开口:“上头有规定,查阅卷面,需交付查阅费用十两银子。”
蔡淳多年寒窗,在塾里时,先生也曾清楚地说过科举的各项规则,只知道卷面不可私自带走,从未听说查卷还收银子。
“没钱?”主簿睨了蔡淳一眼,“没钱就别来瞎闹腾,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去多读几年书。”说完便一甩袖子,扭头走了,留下蔡淳,还没回过神来,呆在原地。
十两银子……他攒一年,不吃不喝,也就两吊钱,这么算都要攒上五年,更何况家中用度,还有母亲的药钱,家里的木钱箱,从来就是见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