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来,您去休息吧。”蔡淳一手抢过柴禾,生怕小狐会逃跑似的,另一手还紧紧环着雪白的腰腹。
“不过就是受了点风寒,早好全了。”蔡母洗了一小碗荞麦和一把小院里采来的雪里红,等蔡淳填完柴禾升起火,就熟门熟路地烧起了早饭。
不过多时,煮熟的荞麦香就飘了出来,苍碧吸吸鼻子。
来到这个世界后,油米未进,那傻老虎弄来的全是些树皮野草,加上一只活兔子,根本下不了口,现下闻到这香味,苍碧立时扑腾着前爪,从蔡淳臂弯里探出脑袋去看锅里的美食:“饿死了,能吃了没!”
“家里没肉,屈就屈就。”蔡母很是喜欢这小狐,盛了饭菜上桌,给苍碧也弄了一小碟,“取名了吗?”
“未有取名。”蔡淳吃了几口,见小狐三下五除二就把碟里的小食吃完了,就把自己碗里的拨了点过去。
“我不养它,不取名。”蔡淳道。
蔡母夹了一筷子清水滚的雪里红送到小狐口中,苍碧尝了一口,那菜涩得割舌头,还有些苦味,差点就要一口吐出来,但看到蔡母那张慈祥的脸,终是忍着咽了下去:“难吃……”
“山上有老虎,这孩子还这么小,送回去太危险了。”蔡母又夹了一筷子过去,被毛爪子挡开,便失笑将菜夹到儿子碗里。
蔡淳若有所思,又把菜夹了回去:“不送回去。”
“那便养着吧,白绒绒的,像冬天里雪球似的,就叫雪球吧。”蔡母揉乱白脑袋,“雪球,雪球。”
“我叫苍碧,连云给的名字,只此一个名字!”苍碧嚷嚷着,只被当成了欣喜的鸣叫。
蔡淳不置可否,收拾完东西,把还沉浸在辣舌头的草涩味的苍碧关进书箧,安放进书箱背上,拎起放着镰刀的背篓就要出门。
“嗯?我怎么又被关起来了?”苍碧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在小竹箱里了,抬起爪子正要扒拉,看到红殷殷的指头,丧气地放下爪子,有气无力象征性地叫了声,“放我出去……”
外头没人理会他,隔着两层编竹,什么也看不清,苍碧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蔡母追了出来,走得急了,轻咳两声:“不是要去城里看榜么,怎么还带着镰刀。”
第3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三
“还早,我再收些荞麦。”田地里的工钱是按时间算的,蔡淳不愿浪费一刻,再者城里的吃食也不便宜,“走快些半天够了,吃完午饭再去。”
蔡母还要劝几句,蔡淳迈着大步走了,到了田地边上,放下书箱,挽起裤脚衣袖便下了地。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扑撒在大地上,也晒暖了书箱,苍碧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戳了戳爪踝上的玄色镯子,和小黑探寻了几句有的没的,小黑绝不是个消遣的好对象,言语的单调和连云有的一拼,又说不能透露太多,末了干脆不声响了,苍碧就只能抬起爪子捞着射进来的一缕极细光线,眨巴了几下翡翠般的圆眼,继续呼呼大睡。
蔡淳忙了近一个多时辰,累了便在田边翻看了几页书卷,直到日上中天,才收拾妥当,回家随便扒拉了一顿午饭,换下沾着泥水的短打衣装,套了身总算没有补丁,却旧得依旧令人发指的长袍。
临行前,他打开书箧,看里面的小东西正睡得酣甜,腿肘扣在竹编的缝隙里,乱了一小戳纤细的绒毛。
小狐不甚舒适地挪了挪身子,书箧不过一本书卷的宽度,要不是它只是刚出生不久的体型,根本容纳不下,即使现下要在里面自在活动也很困难。
蔡淳问母亲要了块家里最体面的布料,往书箱里的一堆书卷上一盖,铺平整,轻手轻脚地把小狐捧起放了上去。
空间霎时大了不少,苍碧朦胧中只觉得禁锢在周遭的竹片没了,舒爽地打了滚,四仰八叉地瘫在箱子里,抬起爪子挠了挠毛脸,嘟哝地哼哼了一声。
蔡淳又从床榻边上一个手掌大的小木盒里,数出十几枚铜板,拿干藤编的粗线穿起来,线穿过衣襟上留出来的小洞,牢牢地系了个结,这才背起书箱和母亲道别,大步流星地往城里赶去。
书箱晃晃悠悠,里面的苍碧随着有节律的摆动,仿佛睡在了摇篮上,呓语轻唤:“连云……”突然又似梦到了极其可怕的事物,浑身一哆嗦:“连云!”
玄色镯子重新变回软趴趴的地龙,绕过白色的细腿,从隆起精巧弧度的脊背上盘上,停在微微抖动的毛耳朵边,小黑不知在何处的嘴轻咳了一声,发出异于平常的,属于男子的浑厚而磁性的嗓音:“乖。”
苍碧这一觉可谓睡得风生水起,虽然中途又梦到了被老板宰了一刀的不堪往事,不过最后连云一声波澜不兴的“乖”就把他哄得不知今夕何夕,好歹还是个令狐满意的结局。
他是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的。
发现书箧没了,身下是有些粗糙的柔软布料,苍碧打了个滚,趴到书箱的编缝上往外张望。
只见外头是干净宽阔的街道,两旁各色店铺大开,掌柜小二招呼客人的声响此起彼伏,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穿得都比蔡淳得体多了。
一名身着张扬红色长袍的男子停下脚步,拿着把扇子一展,生怕别人不知道家里有钱似的,显摆着秀在上头的金线桂花。
“哟,这不是蔡淳嘛,看榜了没。”男子挡在蔡淳跟前。
“还没,正要去看。”蔡淳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
那男子跟着移了一步,挡在他跟前:“容我想想,你考了几届来着?”
男子从容不迫地又走进一步,金线折射的光闪得苍碧不适地眯了眯眼,换了个编格错开反光,继续偷看,苍碧这才发现,那男子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那嚣张的气焰令人一点都感受不到少年的阳光。
蔡淳没有回答,又让了一步。
少年死活不让他离开,继续跟上,兀自说道:“上一届,我二哥靠上解元的时候,你落榜了,上上一届,我大哥考上解元的时候,你也落榜了,算上这一次……我考上了解元,你——”
“不可能落榜!”蔡淳猛地转过头,斩钉截铁地对着那少年道。
“嗯——”少年意味声长地摇着扇子,把蔡淳看成一个笑话,大摇大摆地走了。
九年了,寒窗苦读,都说三场辛苦磨成鬼,这第一场,蔡淳便耗费了整整九年。
爹娘省吃俭用,供他念私塾,十五岁时,他满腔报复,自认满腹经纶,踏入贡院,哪只找到最末,也没在桂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十八岁时,肚里的墨水早已充盈得满溢,然而依旧如是。后来爹过世了,娘又病了,家中本就不宽裕,他只能两肩挑起担子,书卷却从未放下,这场仗打了三轮,论学问论经验,不会输给任何人。
蔡淳终于站在了桂榜前,日头西斜,来看榜的大多散了,他从榜首一个个名字注视下来,看了三遍,连三年前同门中最差的学子都挂在了最后,偏生没有他的名字。
最终,还是徒劳。
苍碧也透过书箱的竹编缝隙往外看着,他此前一直被连云勒令,不能出逍遥界,不过三界真真假假的故事倒是听周遭的魑魅魍魉说了不少,对人间事并不是一无所知,看到榜面的时候就明白了。
敢情现下背着他的小子是个书生,还是个又穷又惨,连乡试都考不过的笨书生。
可惜他现下只是尾普通的狐,要不然依照故事里所说,化个美人,兴许动用点妖术,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苍碧越想越远,蔡淳的脑袋却被搅得空荡荡,怔愣地站在那里,背影被夕阳拉长,受过路人无情的践踏,一如他奔走了十数年还未触到边界的读书生涯。
街边豆腐摊的老妪盖上买剩的小半块豆腐,抬着担子走来,书箱里尖鼻子的小东西一下就被豆香吸引,一整天没吃东西,毛肚皮很适时地叫了起来。
“书生,我饿了!”苍碧撞了撞书箱。
蔡淳神不知游到了哪一层阴曹地府,脸黑得看不清明暗。
“书生!”眼看那老妪就要离开,苍碧撞得更急了,“我饿了!我要吃豆腐!”
拉回蔡淳神志的不是背后的声声不断的狐鸣,而是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的行人。
“那书生背了什么啊?”
“狐狸,我听到狐狸叫了。”
“狐狸?那可是好东西,毛皮扒下来能卖不少银两呢!”
一名大汉站了出来,鄙夷对着蔡淳,用下巴指了指连晃带叫的书箱:“书生,你那箱子里有啥好东西,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第4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四
蔡淳回过身退了一步,书箱背抵在贴着桂榜的布告栏上。
看不到那老妪的身影,苍碧更急了,几乎嚎了出来:“傻愣着干什么,豆腐,豆腐都走了!”
尖锐的狐鸣在突然静下来的街道上尤为刺耳,连在书箱里的苍碧都发现了异样,从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豆腐老妪处移回视线,发现周围男女老少都朝自己的方向看来,那眼神跟他照着镜子吃豆腐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们不会要吃我吧……
苍碧顿时噤了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四平八稳的书箱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苍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外面的人在眼中晃成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地动般的煎熬不断持续着,苍碧四个爪子都捞不到边,在书箱里滚成个白毛球,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在竹箱上的噌噌声,肚里翻江倒海,脑子里演起了走马灯,连云的墨色的衣衫聚了又散,终于让他抓着了边。
一方小天地终于稳了下来,苍碧爪子里抓着的却是竹条,指甲叩得太狠,又断了一根,他几乎立时就嚎了出来:“痛死了!”
“嘘!别出声!”蔡淳打开箱盖,食指抵在嘴前,压低了声音。
苍碧弱弱地呜咽了几声,哀怨地瞪了让他糟罪的罪魁祸首一眼,看看周围,要把他拆吃下腹的眼都没了,只有书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一双认真到极致的眼对着他。
蔡淳见到那透着殷红的毛指尖,眉宇微微皱了皱:“别把行人引来了。”
“书生……我饿……”苍碧撒泼不成,还险些害了自己,只能退求其次,晃了晃带血的爪子,翡翠般的圆眼挤出两汪春水,眨巴了半晌,还自以为迷人地瞟了一眼,“我想吃豆腐……”
这神态若是他的原身来摆,定能迷倒逍遥界不少妖鬼,可惜现下他只是个四条腿的小兽,可人有余,诱人不足。
“别叫了,惹来人就麻烦了。”蔡淳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关上箱盖,稳稳当当地背好。
真是个又穷又蠢,还不会伺候本美人的愚蠢书生。
苍碧当即给蔡淳下了判词。
背后小东西的满腹气愤大概完全传达不到两条腿的人类处,闹了半晌,西方天际染上了绛紫色,蔡淳紧赶慢赶,在药铺关门前一刻,挡住了拿着封门板的伙计:“我来抓药。”
伙计只得放下封门板,接过蔡淳递来的药单,一味味称好:“蔡书生,你娘得的是痨病,这些药只能止咳平喘,没多大用。”
“您先替我抓着吧。”蔡淳低头接下系在衣襟上的铜钱,好药谁不想用,可家里穷得连鸡蛋都吃不起了,更别说吃药,要不然他也不会违背读的圣贤书,把脑筋动到……
蔡淳攥着铜钱的手心冒着汗,接过药,把钱全数递过去,一下午跑了那么些路,中午吃得也不过五分饱,腹中现下空荡荡的,正这时咕噜噜地响了一声,伴着书箱里同时饥肠辘辘的小声腹鸣。
这伙计是店中东家的亲弟,虽然基本说不上话,从中施舍点,也不至于被多数落,看这读书人实在可怜,从药屉里,取了对痨病有帮助的鳖甲,削了一小撮粉末放入药中。
“这……使不得。”蔡淳忙抬手去拦,局促地涨红了脸,那东西可值大半吊钱,“我买不起……”
“没事,算我送你,少了这么点,我哥看不出来的。”伙计又从手里的铜钱串里取出两枚还给书生,“老主顾了,算你便宜些,快去买个包子填填肚子吧。”
蔡淳感激万分,又揖又谢,揣了药包正要往书箱里放,想起里头还有只小狐狸,忙出了药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才把药放到书箱角落,对着两枚铜钱看了半晌,不知在算些什么。
苍碧闲得发慌,长指甲顺势去戳药包,好在触上纸包的正好是断了的两根,没损了蔡淳千辛万苦攒起来的药钱。
指尖碰疼了,他就又老实了,蜷起身子,饿得心里憋屈,闷闷地看了会儿时而黑暗,时而闪过稀疏灯火的外界,看得久腻了,干脆两眼一闭,继续去梦里见连云。
兴许是这一天睡得久了,再加上饿,苍碧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间听到蔡淳说了几句什么,有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豆腐香,转瞬即逝,身处的书箱上下起伏了几次,又有潺潺的水声传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了蔡母有些焦急的嗓音。
“怎么才回来?”蔡母早睡下了,只是儿子未有归来,总睡不踏实,房门一响就起来了,“吃饭了没?”
“吃了,娘您去休息吧。”蔡淳扶着母亲回屋。
他没有说落榜的事,蔡母也只字未提,凭儿子的本事,按理说要考上举人绝对不难,但造化弄人,两次都落了榜,她只当是命数,早看开了,反倒希望蔡淳不要太过执着,没有功名,一家人平平淡淡和和乐乐的,也未尝不好。
蔡淳却不这么想,读书人的尊严让他迫切的需要认同,而这认同就是副其实的名。
更何况现下的他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连收荞麦都是所有人里干最久却收最少的,他实在想不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其他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