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微子清刚入上君,本来是要去自己境域任职,却中途摸混来了魔界,而后与长生戏剧性地碰面了。
长生后来想,自己约莫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得罪了诸天神佛才能结交到微子清如此的奇葩,在魔界惹麻烦让他擦屁股这种小事就不必言说了,有次还人小胆大地捅了冥界的禁地,这才有了后来他前去营救而被冥界囚禁,终归被带上九重天的事情。
事后想想,长生都忍不住搂了自己一巴掌,干嘛耍贱地要跑去冥界救人!凭九重天同冥界的关系,天君还不是随便点个头那人就被放出来了!而自己却自讨没趣,别说人没救出来,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刚被困在九重天上时,微子清还不时去求求情,结果时日久了,那家伙完全像是被扔进忘川河里刷洗过几百遍似的,动不动就跑过来给长生洗脑,说仙界怎么怎么个好,让他赶紧弃魔从仙。
长生此人,虽说早年在魔界混得不怎么样,可后来凭借着异于常人的悟性,修行渐高,也是过得风生水起,力量强了,也就没人敢再束缚他,外加上他本就偏好自由,几百年没个踪迹委实正常,是以一想到仙界的禁制,他整个人就浑身发颤,打死也不屈服。
后来天君觉得这人实在是个硬骨头,没法啃下,只好带着他回了魔界,打算拜访一下魔君,让他好好教化一番,谁知魔君得知天君意思之后,二话不说就同意将人绑走,这般随意地拱手相让倒是让天君一愣,但愣归愣,他还是毫不含糊地将人拖了回去,硬生生地将人‘逼良为娼’。
长生刚以魔身入仙途时,依旧是一副纨绔不化的样子,知道自己出不了长乐玄清府的结界,便整天躲在府邸,阴沉沉地气息将好好的一座仙府毁了个大半,天君见不得那副鬼样子,当即将人又打包扔到了西域佛门内清修。
对此,微子清幸灾乐祸了数十年,他日日夜夜盼着能见到一个吃斋念佛、秃顶臃肿的玄清神君,而后便听闻那家伙从魔界滚到了人界,活生生被天君揪了回来。
据说玄清神君被逮到的那日,他正蹲坐在人家佛堂门口啃着香酥肉饼。
其实微子清一直不太明白天君为何如此执着于长生,非得将他摁死在仙界才好,后来有一日,他便大着胆子问了。
天君意思很简单,长生此人由魔界低级死魂所化,生本卑贱,按说如此魔物,再怎么强大也只能混迹在死魂之内,可长生却是个异类,他神有所归,所以从死魂这个轮回中跳脱出来,无需多想便步步晋升,他升的快,生的也快,是以天地法则于他便形同虚设,这样一个人便是个香饽饽,若不及时教化便会陷入困境,被心神蒙蔽,若及时引导,前途无量。
尽管日后微子清也没发现他‘无量’到哪里去,但不得不承认,天君为了长生这个家伙可谓是操碎了心,微子清都没见过他对自己儿子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过。
再次被逮捕回来的长生就安分守己了很多,整日就在府邸里做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但对于三十二天的事务也处理的毫不含糊,便是恪尽职守,尽管微子清很是质疑:他装的可能性大些。
后来妖界腾空跃出了个妖皇扶游,祸及人界,仙界不得不插手干涉,最后反而受了大创,天君又不可能擅自离位去处理,一纸命令下达长乐玄清府,刚安生不久的玄清神君又被调了出去,直到扶游被封印后,众仙才知,那个时候的玄清神君正在闭关,准备飞升阶品,那一纸命令阴差阳错地将他钉死在了‘神君’的木板上,自此以后,神力不减不增,却依旧是仙界第一战神,旁人看来,也是憋屈的很。
天君有愧,那段时日恨不得做到有求必应,可长生已非昔日之人,扶游被封印不久后,于长生指间便生出了隐隐红线,其实位列仙班后再生姻缘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怪就怪在长生此人先前就得了月老一卦,叫做:命犯孤鸾煞无妻。
你说生出姻缘线也就罢了,命格不好也就罢了,偏偏那节姻缘线还有始无终,牵连的另一方是谁,姻缘薄子上写的都是含糊不清,彼时的长生唯恐有异象突生,二话不说就将那条姻缘线给废了。
姻缘一事,说来含糊,虽然天君至今没有明白那人是怎么扯开姻缘线的,但长生毁坏姻缘线这一做法显然是胆大包天,九重天上雷劫震不住他,那还有天地法则!
就在天君苦苦寻求法子要替他躲过这一劫时,妖界突然动乱,仿佛看到了什么契机,月老立即上书启奏,不管不顾地将玄清神君踹了出去补洞。
而后便有了获罪历劫的事情,获得是什么罪,对于天君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只要一个把长生推到轮回中的理由。
十世转生,填补天责。
而将若的意外出现,更是填补了原本空洞的姻缘线。
或许长生根本没有想过……不,醉酒后的他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大手一挥就能挥下一个双修道侣出来,而如今人已然缠上,要么杀了,要么生生世世纠缠,长生自认为做不了前者的狠心,就如同他当年只是单单封印了扶游一般。
当年一事,天君暗令其实是杀无赦,但他没料到长生在闭关,于是,拖着一身内伤的长生便草草到了妖界,后来真正同扶游决一死战时,便没讨到多大便宜,两人重伤后,扶游意图逃亡,却最终被长生半路劫住,打入如今的长佑谷中,事后长生回玄清府想了很久,为确保无误,再次下界以一半仙力为媒介,将沉睡的扶游完全封印。
长佑谷起初并不叫长佑谷,那个名字是后来得到的,微子清有时都不禁觉得好笑,一个封印妖皇用的地方还取个如此吉利的名字,只有长生自己知道,他当真是希望那地方长长久久地存活着。
封印完扶游后的长生失了一半神力,若五千年内那人苏醒,诸界虽不至于到束手无策之死地,但也是浩劫一场。
所以长佑谷与其说是救赎,倒不如说是六界的一场喘息。
☆、死当别离(四)
等到长生真正抵达约定地点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晨露寒凉,越往深处走,便越是死寂,偶尔也会有几只魑魅魍魉趴在树干上看他,却不敢上前。
一抹黑影飞来,长生驻足,眼睁睁看着那玩意儿幻化成一只富态的魂灭鸦,随后抬手,富态鸦大抵真是胖的没形了,它落在长生手掌上打了个滚才生生坐稳,而后吐出一张纸。
那纸上草草写着两个字:勿来,速回。
虽然笔迹看不出是何人,但长生抱着脚趾头都能想出,那纸化为乌有,魂灭鸦这才堪堪起身,忽高忽低地往深处行。
坐在枯枝桠间的汝相略微颔首,便知这位大人又将他的话当了耳旁风,像模像样地落下,与永停左右而立,而那只本呆头呆脑地魂灭鸦见了永停突然一个激灵,随后飞速落在她肩膀。
长生胆敢肯定,永停的左右肩就是那只魂灭鸦砸出来的。
永停低笑,“没想到玄清神君当真敢来。”
“有何不敢?”长生挑眉,“扶游呢?他不是约我一战吗?临阵脱逃?”
永停低声笑得怪异,下一刻,她同汝相身子都一后掠,身后一阵森寒,长生不慌不忙地偏了个身子,剔透的冰刃横在两人之前,他笑了笑,“扶游,封印千年,你还是没个长进。”
扶游的笑声像是从喉咙间挤了出来,他整个人都犹如泡在冰窖里似的,呼吸都能结成一层霜,“长生,今非昔比,你已不如当初,倒不如好好想想,同我回去双修如何?”
他当真想啐扶游一口,两人恩怨颇深,一见面能说出两句话都不错了,汝相和永停躲得远,唯恐被波及到。
长生手上如今没什么称心如意的兵器,但他对一身神力倒是运转自由,浓浓的戾气碰撞上细碎的白霜结在枯林,扶游如影随形地逼着,黑衣翻滚,仿佛要淹没一切。长佑谷虽说是封印,但如扶游此人,睡上个百年也就醒了,因此休养生息后便有些棘手。
两人在林子里交手数百次,一时竟难分上下,长生足尖点着枝桠,十指结印,挡住了扶游的步伐,而后右手下划,一道红黄隐隐的符绳便横在半空,符绳穿过结印,径直袭向扶游面门。
扶游冷笑一声,手指抬起,身影一晃,符绳转身回来,长生凝眉,整个人后移数尺不止,余光瞥见了扶游上扬的嘴角,他心微微一颤,只觉得不好。
长生落地,符绳打了个弯,如蛇一般缠绕在他周身,与此同时,地底钻出一股阴冷黑暗的气息,凝聚在长生脚下形成古老的阵法,黑色铭文浮现,映得人面容模糊。
长生自认为翻过的禁!书没有千万本也该有上百本了,可扶游此时结下的阵法却有一股他看不透的运法。
视线模糊之前,扶游落在他面前,幽幽道:“长生,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了……”
所以知道他能躲闪在何处,提前设印,长生不禁诽谤:我爹可能都没有你了解我?
阵法连接的另一端是黑暗,也是虚无,长生不知道扶游是怎么挑出来这个地方的,但用来囚禁人却是再好不过,周围寂静地可怕,偶尔会有铭文运转的声音传来,伸手也就可见五指了。
长生大抵已经在深渊里待久了,这样的黑暗对于长生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脚下的阵法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下一刻都能咽气过去,但它又毫不犹豫地抽取着长生身上的神力,长生突然郁闷,恨不得此时就撒手人寰,一句话福至心灵:三千界内,横竖都有千万人往复,死了他一个,还有后来人。
长生不必凑什么热闹,什么妖魔鬼怪的,也不是要他一人扛,他如此自暴自弃地想,甚至为扶游下次来能看到他横尸一条而感到兴奋,而这诡异的兴奋持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没了。
黑暗之中有一点朱砂。
长生心神一清,突然想起有个人不能丢。
那点朱砂渐渐逼近,从指甲盖大小起,不断生长,从懵懂孩童到清秀少年,最终以惑世容颜站在了长生一丈外距离。
那是汲取他神力而出现的幻灵,长生仰头看他,他以往并未仔细留意过将若的面貌,如今这个以心幻化的人唐突地站在他面前,长生这才发现,他心底对将若是清楚的很。
“过来。”他微微抬手召唤那个幻灵,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长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尽管他这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那点朱砂也只是越来越浓,但微子清若是在这里,还是要不由分说地扣他一个‘痴汉’的牌子。
长生心念非常人可以比拟,他以往走的算是邪魔歪道了,修行路上,无可避免一些鬼魅魍魉侵入心神,但他素来手段狠辣,在心魔尚未完全成型时就将其掐死腹中,因此对于这些扰人的幻灵,抬抬手指间就扭转了局面。
‘将若’近乎乖巧地走了过来,而后跪坐在他面前,大眼瞪小眼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只可惜幻灵本是虚无,他的手指直接穿过了长生的脸。
那一瞬间,‘将若’的面色有些古怪,随后像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忌,又颔首将手摆好。
长生不自觉地便颔首抿唇笑了起来,以神力为媒介,不轻不重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轻斥道:“调皮。”
‘将若’茫然抬头,长生指间神力再聚,“小崽子。”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神力聚个没完没了,而身下的阵法也肆无忌惮地贪婪着。对此,长生毫不在意,便是些神力而已,还能有一个‘将若’好。
眼前人是由长生心念所化,因此眉目之间少了些妖媚,反而同长生一样,多了肃穆,长生看着他,心想这次若是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就得将人睡了,否则那天要真跟人跑了,他找谁哭去?
长生大抵就是个怪胎,在黑暗之中又不知变成了个什么人,总之不再是九重天上的玄清神君,更像个市井泼皮小混混,他无聊地同幻灵玩,尽管都是自言自语,幻灵体弱,每每将要消散时,长生又会渡给他许多神力,简直比对将若本人都好个千万倍。
他每日自言自语,数着日子过,觉得扶游可能已经将他关了一个月了,阵法已经消耗了他大半神力。
长生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长吁短叹,问‘将若’,“你说我要是死在这里,第一个人过来收尸的人是谁?微子清?扶游?或是其他仙门弟子……嗯,其实我觉得苏未眠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当然你来更好,要让这些个外人替我收尸,成何体统?”
他最后一句话又带了点儿怒意,眉头轻蹙,却好看的很,一旁的‘将若’跪坐着,一双眸子自始至终都放在他身上,眨也不眨。
长生右手托腮,左手大拇指将余下四指掐了个遍,突然眸子一沉,严肃认真道:“将若,本座问你个问题……”
“爱过。”
他还没问出口,便先自答一句,随后哀痛地摆了摆手,再扶额道:“谁问你这个了?你好歹一介妖君,就不能有些志向吗?脑子里一天装的都是情情爱爱,成何体统!”
长生突然仰头,一双深情的眸子里诉说着万般温柔,郑重其事道:“将若,你喜不喜欢我?”
……
回答他的是寂静的黑暗,长生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笑意,而这笑意还未凝结,他眸子突然一暗,方才的浓情蜜意仿佛被狗吃了一样,‘将若’被他残忍无情地烧毁了。
与此同时,远处轰隆一声巨响,黑暗被粉碎,虽然外面是阴天,但长生被关的久了,再加上眼睛本来就有毛病,此时更是目不能视,凭着感觉躲过了拦腰切来的一道利刃。
扶游阴冷的笑声传来,“长生,没想到关了大半个月,你身手还是如此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