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妖静静地看着少年踉踉跄跄的背影,皱眉问道:
“这样真的可行?崇容以修行杀戮剑道纵横云渺大陆,论理,他剑心坚定无人可出其右,杀戮剑意是不可能滋生心魔的,他此生面临最难跨越的劫难应当是警世雷劫,但如今凭空而来的心魔劫……实在不妙。”
“这倒未必。警世雷劫是建立在崇容始终修行无情道、且与天道势如水火的基础上。如今崇容因为焦焦而生出心魔,将原本必死的雷劫转化为了可渡的心魔劫,未尝不是好事。”
沈思远沉吟着盯紧卦盘,喃喃道:“无情道斩尽三千烦恼,然而崇容自见了焦焦之后,变化太大了……心魔劫并不是不可渡,怎么说也比雷劫要稳妥,但……”
沈思远说着,脸色愈发苍白了起来,显然是过度透支预知之能,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槐树妖见状劈手夺过万象,抱臂不悦道:“你既然说了心魔劫可渡,那就让崇容和焦焦自行去解决,再这么算下去,我可真担心要提早去阴曹地府排队,预约过几年下去见你了。”
“没那么严重。”沈思远掩唇咳了几声,笑道:“不说预言,就说心魔劫,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崇容会因为焦焦而起心魔,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心魔,是因何而起?毕竟崇容向来无情无欲,焦焦也听话得紧,他还有什么是无法释怀的么?”
“怎么没有?”别鹤剑插嘴道:“剑尊也是人,总有想要的东西,没准,崇容剑尊一直也希望焦焦当他儿子,只是碍于他年轻的时候克死了整个独孤世家,才忍着没收养焦焦,这憋着憋着吧,就滋生心魔了。”
沈思远闻言抽了抽嘴角,意味不明道:“这话说的,我都要以为崇容是求子不得心气不平了……”
第114章
独孤九由警世雷劫转化而成的心魔劫究竟为何, 又因何而起,无人知晓。
在彻底解封森海秘境的这一日, 墨发黑衣的清冷剑仙于秘境入口处伫立了许久,阖眼聆听耳边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抿紧的薄唇显出淡漠的线条,透出深入骨骼的冷。
莫焦焦在听到男人要独自离开的消息后,脑中便只觉一片空白, 只知道捏着腰间长长的缎带,拼了命地往前跑。
许多年前, 他也是如此, 一路向北,拼了命地跑,夜以继日地逃亡, 就为了前往天衍剑宗, 寻求崇容剑尊独孤九的庇护。
无尽的渴望与思念,充斥了脑海。
林中树影斑驳, 蝉鸣阵阵,透着初夏独有的生机与活力, 却不知何时, 恍惚间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莫焦焦忽然想起, 隐神谷沦亡那一日,他也是这样, 被谷主抱在怀中, 拼尽全力穿过谷中郁郁葱葱的森林, 往谷外不断地奔跑。
那时年幼不知事,总看不懂老人眉间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其他为了营救他而长途跋涉而来的妖族面上隐隐的恐惧。
他们分明可以停下脚步浴血一战,却因为顾虑着自己的安危,始终不敢停下来。
舍命追寻着的,是生的希望,与妖族的未来。
少年咬紧唇瓣,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一时间脚下步子踉跄,踢到坚硬的树根,整个人往前扑倒在草丛里。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揉了揉有些疼痛破皮的手心,累得不停地喘着气,却又咬着牙爬了起来,试图继续往前走。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适才停顿的回忆又卷土重来,纷杂混乱却历历在目。
他的命,是隐神谷牺牲全族、是妖族牺牲无数生灵……换来的。
莫焦焦倏而停下脚步,伸手从兜里掏出变成鸡崽子的吞楚剑,木着清丽的小脸,小声问:
“焦焦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吗?和九九结生死蛊,焦焦可能会死。死了,隐神谷交代焦焦做的事情,就可能完成不了,焦焦就……负了所有妖族。”
吞楚剑眨眼间化为一柄小剑,无声回应:
“若是别人,有。而你,背负太多,你不可能不顾妖族而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你只能活着。与剑尊结契,并不意味着一定会陨落,若你真的担心,便只能等到卸下一切重担的那一日。”
“是吗?我就知道,连吞楚也是这么想的。”莫焦焦低下头,喃喃细语了两句,双眸空空荡荡的,有些呆滞,嘀咕道:
“焦焦也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我死了,大家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所以焦焦要活着,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吞楚剑飞过去无声蹭了蹭少年的头发。
“可是,”莫焦焦垂着头,缓缓握紧软绵绵的手,双肩颤动起来,咬着牙,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焦焦……要对得起妖族,和云渺大陆。那……九九呢?”
温热的泪滑过白皙的下巴,砸在嫩绿的草叶上,晃出天边遥远的日光。
“九九,全都给焦焦了,可是……焦焦什么都不可以做。”莫焦焦深深吸了口气,几近无声道:“焦焦对得起别人,对得起……九九吗?”
“我连结契,都做不到。”
“你也是身不由己。”吞楚剑担忧少年钻牛角尖,劝道:“剑尊爱惜你,一切作为皆是自愿,并不要求焦焦回报什么,你身负重责,能与剑尊并肩而行,已经足够。”
“不够。”莫焦焦揪着袖子用力擦掉脸上的泪痕,抬起头,双眸通红道:“焦焦什么都没有做。”
他就那样抱着双膝蹲了下来,垂眸无声地看着地上漆黑的树根,分明难过到了极点,依旧没有再哭泣。
长大的那一日,莫焦焦就懂得了一切,生死蛊,不过是让他成长得更快一些罢了。
只是有些事情本就十分无奈,少年束手无策,便只好任性胡来,赖着男人,企图过一日是一日,相伴到他救出所有妖族的那一天。
然而,他最依恋的人,已无法陪伴他了。
他想要义无反顾地付出一切,与独孤九一道抗衡雷劫,同生共死,然而他不能,自成为神图子的那一日,能否活着,就不是莫焦焦自己决定的事情了。
“九九说了不会不要焦焦的。”莫焦焦忽而低喃了一句,泪水汹涌而出,“九九不想焦焦为难,怕焦焦冲动,才替焦焦做选择,是不是?”
吞楚剑到底不忍看着莫焦焦如此无助的模样,终于解释道:“剑尊的警世雷劫,已经转化为因焦焦而起的心魔劫,只要度过这一劫,杀戮剑道便可直接斩杀天道,所向披靡。”
少年闻声错愕地抬起头,带着哭腔不敢置信般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哄焦焦的?”
“自然。”吞楚剑无奈地道出真相:
“其实,我们本该一开始就将此事告诉你,但是,隐神谷一族的计划中便有一项是,神图子需通过心魔试炼,于妖族重任与心爱之人之间,选择苍生大义后,方有合并大陆的资格。这是通往大陆反面唯一的钥匙。
但是,就像你说的,崇容剑尊担心你真的会冲动选择放弃妖族,所以剑尊替你做了选择。”
吞楚剑说完,又化为了小鸡崽的模样,跳进少年衣裳上的兜里,藏了起来。
而本该离开秘境的墨色身影,倏而缓缓于浅淡如金的日光中,显出了身形。
男人缓步行至少年身前,蹲下身,微凉的指尖覆上哭得通红的脸颊,轻柔地摩挲。
墨发黑眸,剑气纵横,垂首时眉眼含霜,清冷如孤天高月,一如当年。
微哑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冰冷彻骨的淡漠,却又熟悉到令少年落泪。
“椒椒可还记得,本座曾言,杀戮剑道斩尽三千烦恼,无欲亦无求,本座于椒椒,从未要求过什么,若椒椒以为,不结生死蛊便是愧对本座,未免太过意气用事。”
“本座为屠戮天道而生,生而只求护佑天下生灵,与椒椒作为神图子的使命,殊途同归。”
“选择妖族还是选择本座,无关紧要,若选择权在我,本座亦会顾念苍生。”
“个人情义与种族延续相比,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椒椒可做到的,本座亦能做到。”
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皆入人心。
就如同十一岁的莫焦焦对云糕说的:“谷主能做到的事情,焦焦也可以做到。”
莫焦焦眼巴巴地看着近在咫尺肃穆俊美的容颜,终于起身扑进了男人张开的怀抱之中,泪流满面。
而不远处静静守候的苍白青年,凝望着相拥的两道身影,低声道:“崇容曾言,隐神谷把焦焦教得很好。其实,他自己又未尝不是?”
第115章
两月后, 大陆东部,晴空万里。
空旷的官道上,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正缓缓前进。
宽敞的马车中,墨发黑衣的男人靠窗而坐, 阖眼沉沉入定,眉眼沉静。
而男人身侧, 一袭火红色袍子的清丽少年紧紧挨着男人的手臂坐着, 手里正拿着一张地图,睁着水汽朦胧的眸子认真地看着,神色间有几分忧愁。
沈思远正好撩开帘子走进来, 见状奇道:
“焦焦怎么了?愁眉苦脸的。还在为崇容那日替你做决定的事情生气吗?”
“没有。”莫焦焦抬起头软兮兮回答, 露出一个甜笑,小酒窝若隐若现的,“九九说的焦焦都懂,而且九九答应了。”
“哦?答应什么?”沈思远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到少年对面, 道:“崇容那日不过替焦焦在隐神谷与他之间,做了选择,实际上也并不算选择,毕竟于焦焦而言, 两者皆是你最为看重的存在,与其让你为难, 不若由崇容来选, 如此正好。”
“嗯。”莫焦焦重重点了点脑袋, 眉眼含笑,止不住地透出甜兮兮的味道,道:
“九九说,九九和焦焦一样,是为了大陆延续才出现在这片大陆上,所以九九和焦焦第一要务都是以大局为重,其次才是我们自己,所以焦焦和九九,就算不结契,最后也一定会在一起的。焦焦就不怕了。”
别鹤剑闻言抽了抽压根不存在的嘴角,看着座位上的小红鸡崽子,传音入密道:
“这小祖宗进步也太快了,才两个月,说起事来就头头是道,连成语都会用了,要知道,他以前一开口就是错别字,十个成语错九个。
要不是那软巴巴的口音还在,我真以为他被隐神谷那老头夺舍了,天天嘴上不说别的,就知道拯救苍生,隐神谷和剑尊是太会教孩子了。可恨我生不逢时。”
吞楚剑当即叽叽叫了几声,回道:“醒醒,你只是一把剑,不需要拯救大陆。”
两把灵剑的腹诽,沈思远并不知晓,他听完少年所言后便思索了片刻,道:
“所以,你们决定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行结契?其实我以为,是否结契,并不重要,生死相随,并不是一个血契就可以决定的。”
“嗯。”莫焦焦乖巧地点了点脑袋,又偷偷转头看向阖眼入定的独孤九,惹眼妍丽的眉目朝男人面上瞟着,又倏而红着脸颊收回视线,纤细白皙的手指悄悄握住男人墨色的衣袖,撅着嫣红的唇看地图。
沈思远眼尖地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心领神会地摇头一笑,起身又出去了。
两月前,崇容剑尊的警世雷劫转为心魔劫后,他们便离开了解封的森海秘境,出发前往隐神谷。
槐树长老因着中途有要事在身,独自转道前往西海,故而如今驾车的人只剩下沈思远一人。
青年握着马鞭悠闲地望着沿途的风景,又取出一只纸鹤,例行说了几句话后,就将纸鹤弹出,由着青色纸鹤眨眼间悠悠往远处飞去,眸中露出些许温情。
刚刚做完这个动作,别鹤剑也钻了出来,闷声闷气道:
“我总觉得小祖宗近日有些不对劲。我一看见他和剑尊坐在一块,就莫名觉得牙疼。”
“哦?这就有意思了。”沈思远笑眯眯地问:“哪里不对劲了?”
“你不觉得……”别鹤剑纠结半晌,道:“那日剑尊没有离开森海秘境,而是回来寻焦焦,本来这也理所应当,他宠小祖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这都过去两个月,小祖宗和崇容剑尊不止没有变得比以前更亲近,反倒开始保持距离?这是怎么回事?”
别鹤剑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看着他们俩保持距离,不仅不觉得担忧,还觉得到处弥漫着一股……麦芽糖的甜味。实在别扭。”
“你的直觉还真是……”沈思远忍俊不禁地朗声笑了出来,直言道:“崇容都默认生死蛊的存在了,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别鹤剑没好气道:“你们修真者委实古怪。剑尊没有立即祛除焦焦的生死蛊,是怕小祖宗闹脾气不高兴,横竖现在也没有什么危险,焦焦喜欢就留着了,迟早还是要拔除的,他们不是约好了日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再结契吗?”
“是,不过,生死蛊本就是命定道侣才可以下的蛊,你觉得呢?”沈思远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看着别鹤。
“……我好像懂了些什么。”别鹤剑内心震动,一个不注意竟是将从剑鞘里飞出,连忙又自己跑了回去,梦游般道:“所以焦焦和剑尊保持距离,其实是……害羞?”
“现在明白还不算晚。”沈思远叹了口气,“椒大不中留,隐神谷谷主若是知晓此事,还不定会如何捶胸顿足……”
“可剑尊看着并无旖旎心思啊。”别鹤剑依旧怀抱希望,“剑尊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若是能被你看出来了,他还是崇容吗?”沈思远说着说着又不知从何处摸了只酒壶和酒杯出来,惬意地开始倒酒。
而马车中,被别鹤剑认定是害羞的莫焦焦,此刻正跪坐在墨衫男人身侧,手中的地图早丢到了身后,纤瘦的腰身因着此刻的姿势,被垂落的衣裳勾勒出柔软的弧度,不盈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