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始终知晓自己是神图子,于修真界许多人而言,他并非珍贵的孩子,而是不祥的预兆。
当梦境中出现了一贯爱护珍惜自己的长辈,然而长辈们纷纷态度巨变,欲致自己于死地……
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焦焦不敢问谷主。”莫焦焦捏着自己的木头鸭子往床榻上敲了敲,认真道:“焦焦相信谷主和长老是最喜欢焦焦的,所以焦焦不要问,不想看到谷主和长老也变成梦里的样子。只要我不问,谷主和长老就永远都不会变了。九九会生气吗?”
“不会。”独孤九神色不变,声线平稳,“椒椒所言,本座皆可理解。”
“嗯嗯。”小孩这才松了口气般,傻乎乎地弯了弯眼睛,“九九最好了。”
“若本座告诉椒椒,梦境中欺辱你之人,皆为槐墨那样的替身,椒椒可信?”独孤九敛容肃穆道。
“相信。”小孩慢慢点了点脑袋,乖巧道:“焦焦长大了就知道了,所以不会怀疑谷主和长老是坏蛋。可是,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焦焦也不会说的。”
“椒椒。”独孤九低声唤了一句,却又改口道:“不说的话,本座如何替椒椒出头?椒椒信我,不是吗?”
“嗯,相信九九。”莫焦焦双眸亮了起来,笃定地点头,道:“焦焦害怕的时候,九九每次都在。可是焦焦不要告诉谷主和长老,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会怪自己。”
“本座知道了。”独孤九将小孩收进怀中,半晌方出声道:“那名额间有守宫砂的女子,可是长得同隐神谷中某一妖族一模一样?”
“嗯。”莫焦焦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迷糊道:“焦焦记得,我第二次做梦,在雪里爬了好久,好像快要死了,她就出来,她说焦焦如果把两个东西给她,她就让焦焦活下去。”
“焦焦想活下去。”小孩一字一句地坚定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活着,把梦做完,就会醒。要是死了,焦焦会重新开始做梦。那些妖怪会和之前一样,再打焦焦一次,最后我还是会在雪里,这个女人还是会出现。”
“她要了什么?”独孤九周身剑意愈发冷凝,却克制着,始终以最为沉着平静的口吻同小孩交谈。
“不知道。”莫焦焦摇了摇头,内疚道:“焦焦不记得后面的梦了。”
“无妨。”独孤九安抚地应了一声,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抱着小孩褪了外袍,拖过被子将莫焦焦裹了起来,整个人护在怀中,轻缓地拍抚,哄道:“睡一会儿,听话。”
“九九也在这里吗?”莫焦焦枕在男人胸膛上,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嗯,在。”
小孩便舒展了四肢,蹭了蹭额头,阖上眼呼呼地睡觉。
日光早已挪过桌案,将房中明亮的光线收敛了许多,屋中安神香袅袅挪挪。
窗外恍惚间掠过的,是镇中懵懂稚童不甚熟练的歌谣。
然而此刻,客栈另一间房中,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从始至终听完了莫焦焦所言的青年,却神色苍白地抬手掩住了双眼,咬紧的牙关间缓缓渗出一缕血丝,顺着下颚蜿蜒而下。
一旁同样呆立了半天的别鹤剑醒过神,慢慢挪了挪,过去用剑柄轻轻戳了戳青年的背,道:“沈思远,你还好吧?”
青年挥了挥手,并未应答。
别鹤剑犹豫了一下,劝道:“其实,小祖宗说的这些,你和隐神谷那帮老头也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小,不懂得告诉你们也是正常的,加上你们每天也忙着处理妖族的事务和替焦焦未来布局之类的,所以没发现焦焦做梦,也……不是你们的错。”
“别鹤。”沈思远喘了口气,嘶哑道:“焦焦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被活生生毁掉的……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每天去看他,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我明明那时候就怀疑是天道在捣鬼,可是就是……死活没想到它会利用替身来……焦焦才三岁!他那时候该有多痛苦和害怕……结果我们就看着!像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杯盏扫落地面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茶水亦浸湿了碎片缓缓向四周蔓延。
别鹤剑看着几近崩溃的青年,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本来也不知道会有替身这种东西存在,焦焦也懂的,所以你看他那么懂事。世事无常,没有谁真的能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是?”
“那样的错误本来就不允许存在。”青年剧烈地喘息了一声,声音颤抖,低声道:“终究是技不如人,枉为神算。”
语毕,沈思远径直起身往外走,喃喃道:“晚些时候我再回来吧。”
别鹤剑看着青年有些踉跄的步伐和瘦削疲惫的背影,不由无奈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出了房门,灰溜溜地从窗台处潜入隔壁屋子。
察觉到不远处灵剑的气息,独孤九抬眸扫了一眼,传音道:“何事?”
别鹤剑飞过去往床榻中看了看,见小孩整个人被裹于被中,趴在男人怀里酣睡,松了口气道:“回剑尊,沈思远听到焦焦说的话,有些……接受不了,已经出去了。要不要我跟着去看看?”
“不必,随他去。”独孤九垂眸凝视着小孩露出来的半边脸颊,沉声道:“别鹤,你可记得椒椒口中提到的女人?”
“有些印象。”别鹤剑回想了一下,不确定道:“剑尊可记得当年偶遇的桃花妖?那桃花妖后来换了住处,所以那片桃林就来了新住户。有次我出去玩耍,就看见那女妖眉间一点朱砂,后来问剑谷一仗中,她也出现过,说是隐神谷的妖怪。但是我并未看见隐神谷的妖怪同她交谈过。”
“那便与本座记忆中的是同一个妖怪。”独孤九道。
“有了!”别鹤剑忽然道,“是不是给焦焦做替身布娃娃的那个?我记得鸿雁有次去隐神谷看焦焦,回来的时候就提到过,焦焦有一天莫名其妙发脾气,把隐神谷女妖给他做的布娃娃扔掉了。”
“嗯,本座且传信鸿雁问问。”独孤九取出纸鹤,将疑问写入后,又将纸鹤弹出,随后又道:“今日之事,莫再同椒椒提起。”
“那要是小祖宗一直记不起来怎么办呢?”别鹤剑担忧地问。
“进入秘境之时,他便会全部记起来。”
“那么那些替身岂不是要卷土重来?”别鹤剑惊愕道。
“嗯,正合我意。”独孤九将掌心同小孩额头相贴,眸色幽深如古井,缓缓道:“既为赝品,就没有活着的必要。”
第94章
森海秘境即将现世,怀安镇中聚集的修真者也愈发躁动不安, 时有蓄意挑事者于镇中干扰凡人出行, 接连半月,摩擦混战频频不断。
好在其后几大顶级宗门皆同当地官府达成了协议, 先是紫霄宗和焚香谷联合出面镇压暴乱,其后天衍剑宗与神意门相继加入, 只一夕之间,镇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平和。
莫焦焦自那日想起了小部分关于梦境的回忆之后,这几日来皆有些蔫搭搭的,时常搬了椅子坐在客栈二楼栏杆后,怀里抱着装着水果点心的碟子, 边吃边听着楼下修真者们的交谈。
只是小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往往听着听着便睁着圆圆的眸子发呆, 盘中点心半天未动,如同乖巧精致的木偶娃娃。
当然更多的时候,小孩更喜欢跟着独孤九出去探查秘境的踪迹,那时候才稍稍活泼好动一些。
这日清晨,小孩用完早膳又偷偷开了门, 拖着椅子到了门口,往上一坐。
独孤九正替小孩往储物囊中装点心小吃, 耳尖地听到“吱呀”一声, 回头一看正好瞥见红色的团子笨手笨脚关门的模样。
“小祖宗, 你怎么大清早的又不睡觉跑出来了?”别鹤剑边打呵欠边从隔壁房间飞出来, 停在小孩身侧, 问道:“这些修真者天天就讲那破秘境,有什么好听的?”
“焦焦吃过早膳了。”莫焦焦转头看向灵剑,手里捏着一支呼呼转的风车,软声软气道:“焦焦要收集情报。”
“哦?”别鹤剑诧异地转了一圈,“那你收集到什么情报了?”
莫焦焦转头四处看了看,凑近别鹤剑,小声道:“很想哭和吃枣粽结盟了,他们说那个骂九九的女人想把甜甜剑宗消灭掉,然后娶九九。吃枣粽的惨了就想他的宗门变成最大的门派,然后让小羊叫他爹爹。”
“……”别鹤剑呆滞了一瞬,清了清嗓子道:“你这个口音,我差点没听懂你在说啥……为什么你觉得是焚忧要娶崇容剑尊,而不是嫁给崇容剑尊呢?”
“因为他们说九九长得很好看,大陆第一好看。”小孩认真地点了点脑袋,说得头头是道,“芦苇长老说,男人也有嫁给女人的。”
“这隐神谷的妖怪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别鹤剑头疼不已,继续问:“那为什么长乐真人想要让沈思远叫他爹呢?你要知道,沈思远的年纪当长乐的祖宗都嫌太老了。”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举着小风车迎向风吹来的方向,猜测道:“可能惨了真人想要儿子。”
别鹤剑默默叹了口气,但也不忍打击小孩,便道:“除了这些,还有吗?比如和秘境相关的。”
“有。”莫焦焦肯定地应了一声,却又不感兴趣道:“那些不好玩,焦焦不想说。”
“好吧。”别鹤剑也知道小孩近来始终闷闷不乐,能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已是不易,便转移话题道:“焦焦这几天可有见到乌鸦嘴?”
“没有。”莫焦焦蹙起眉,疑惑道:“小羊是不是自己回去了?流光昨天给焦焦发了一只纸鹤,说云山想小羊了。”
“这流光怎么能跟你说这些。”别鹤剑心中无奈,又诱哄道:“沈思远可没回去,但是他最近闹别扭,不敢见焦焦,焦焦要不要跟我去找他?”
“好。”莫焦焦乖乖地答应,跳下椅子,又忽得有些高兴起来,问:“焦焦去找小羊,会不会碰到流光和铸剑老爷爷?”
“这么说也是啊。”别鹤剑反应过来,“流光他们应该昨天就到了,沈思远没准真去找他们了。”
莫焦焦闻言连忙推门进屋,抓着小风车急急忙忙往独孤九那冲,眼看着又要一脑袋撞到男人腰上,就被迅速转过身的男人扶住了肩膀。
“怎么了?”独孤九瞥了一眼半开着的门,又低下头看着脸蛋微红的小孩,明知故问道:“椒椒适才同别鹤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莫焦焦心虚地摇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犹豫道:“九九和焦焦去找小羊吗?”
“想出去了?”独孤九牵住小孩的手,往外走,道:“鸿冥一行人昨日已抵达怀安镇,目前居于官府安排的住所。”
“那焦焦想见流光了。”莫焦焦跟着跨过台阶,嘟囔道:“宗主和云糕没有来。”
“椒椒想他们了?”独孤九敏锐地察觉到小孩低落的情绪,紧了紧握着的手。
“因为九九昨天说,槐墨可能要带吞楚剑进入那个秘境,那槐树长老可能就在秘境里。”莫焦焦闷闷道:“焦焦害怕进去了,就要做梦。想在进去之前见流光和老爷爷。”
“椒椒梦境中出现之地不一定就是秘境。”独孤九安抚道:“起码目前尚且难以确定,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小孩沮丧地低下头,道:“九九说,那些替身要保命,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焦焦的梦,那槐墨要去秘境,梦就很可能是秘境了。”
独孤九停下脚步,俯身将小孩抱起来,面色沉静地同他对视,道:“即便是,又有何惧?椒椒重回梦境乃成长必经之路。换言之,没有退缩的余地。”
小孩闻言登时不高兴地抿紧嘴巴,捏着风车胡乱摇了摇,气呼呼道:“九九是大坏蛋,总是不听焦焦的,要焦焦做梦。”
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沉吟不语,只将小孩按到怀中,护着背缓慢地拍抚。
莫焦焦越想越气,将头埋到男人脖颈处磨蹭,小手扯住对方垂落的发丝,也不管揪疼了没,委屈道:“焦焦不喜欢做梦,就不想去秘境,谷主肯定要觉得焦焦是坏孩子了。”
“隐神谷谷主并不知梦境的存在。”独孤九沉默半晌,低声道:“若他知晓椒椒于梦境中受了诸多苦难,而梦境又与秘境相连,定然不会逼迫椒椒前往秘境解救妖族。”
“可是九九知道。”莫焦焦蹭着脑袋,越想越是气急,索性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男人的脖颈,边咬边含混不清地道:“九九叽道,可是九九还要焦焦去!”
独孤九由着小孩乱咬,步伐坚定地往外走,神色肃穆。
他知晓怀中稚童只是怕极了方如此生气,小孩一方面畏惧梦境,内心抗拒着再次入梦,毕竟年幼而胆怯;另一方面,作为神图子,莫焦焦又身负重任,不得不再次面对最为可怖的过往。
在小孩心中恐惧难以排遣之时,仅仅是发发小脾气,已是极为克制的表现了。
莫焦焦咬着咬着,忽然就松了口,抽噎了一声,又抿着唇憋着不哭,故作凶狠地嚷嚷道:“九九给焦焦咬,焦焦也要生气的。焦焦就是要当坏孩子,要迁怒。”
“嗯。”独孤九放缓了冰寒的声音,道:“椒椒乃本座生平所见,发脾气最为温和的妖怪了。”
哪知小孩听了这话不服气了,小手一合便凝了只赤红的辣椒出来,捏在手心里道:“九九要让焦焦做梦,是坏蛋,就要有惩罚。”
“嗯?”独孤九怔了一瞬,顺着道:“椒椒要如何惩罚?”
莫焦焦瞅了一眼男人的神色,见对方双眸深邃而沉静,幽深如海,稍稍放下心来,捏着辣椒便贴到男人唇上,道:“九九要吃这个,要嚼,不能吞。”
“可以。”男人面不改色地启唇含了那只红通通的辣椒,竟真的缓缓咀嚼了起来,嚼完后又悉数咽下,道:“这样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