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步步跟着沈抟走了。
第21章 买毫素白衣掷千金
薛竹从没见怀安观里来过这许多人。李谭成日在西舍外门端坐,许入不许出。
一众病患,陪护人等,安排在西舍同住。起了四个灶炉,三尺的大锅,日夜不停只是烧水。沈抟有话,所有人用水,哪怕是刷鞋洗脚,擦桌抹凳的,也必须烧开了再使!防染病的丹药,人手一颗。兑了药粉的药水,一股子腥酸气味,每天三次糊天漫地的泼。
一走近西舍,酸味,药味,各种呕吐排泄味,洗衣洗澡的皂荚味,一应俱全。沈抟几十年修真练剑,画符降妖,和鬼打交道倒比人多!哪里见过这场面。薛竹就在药锅前,给他搭了个小棚子,一桌一椅,只管诊脉看色,斟酌给药。
不想正诊治的小孩子突然呕吐,秽污直吐到沈抟手上,溅了半边身子。孩子的父亲在城里务工,母亲是个年轻妇人,不敢上前与他收拾,紧张的一直鞠福作揖。沈抟强忍着摆手,想来是脸色不好,这妇人抱着孩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怎么样?没想到吧?”薛竹肩膀上搭了件大氅,手里端了盆温水,弯下身子,递给沈抟。
沈抟脱下外衣擦了擦,低头洗手,小声道:“确实没想到,当郎中还真是不容易。”
薛竹收了衣服,泼了水,道:“贫民窟里常年这样,师父没见过也正常。可谁叫你大话说下了,现在想不干也来不及了!”
沈抟披上外氅,说:“我都说了,赎赎业障。”
薛竹奇了:“你有什么亏心事?在哪欺男霸女了?年轻时候始乱终弃?”
沈抟眼睛一眯,薛竹拔腿就跑。开玩笑!西舍里男女老少几十人,李谭就坐在门口...要是此时被他...
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挽着袖子,一手皂水,想是正给沈抟洗那件衣服。一脸疑惑的叫过李谭和沈抟:“您二位去正殿看看吧,有人送东西来。”
三人走入正殿,年轻的小差役唱喏:“李头,道长,这是个穿白衣的送来的,搁下就走了,没拦住。”
地上放着个薄木水桶,上有封盖。盖上贴着个字条,书着:“购参酬笔”。
沈抟看看这字,忙问:“这人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小差役回答:“一个白面小生,看着比道长年轻几岁,身后还背了把伞。”
沈抟心下了然,上前提水桶,第一下竟没拿动。微微一愣,用力一提,咚一声砸在桌上。三人揭盖一看,满满一桶金条。横插竖列,整整齐齐。
沈抟简短的讲了一下这谢公子的事,最后说:“怪不得最后要走了那只笔,原来还在这。”
三人面面相觑,尽皆称奇。
不过倒解了燃眉之急,李谭火速着人去省城,一路采买赤苓参。沈抟再开丹炉,三人每天忙到深夜。
病患陆续不绝,人多事也多。久病焦躁,烦闷不安。以至于打水晾衣服,蹬鞋踩袜子也能吵一场。沈抟自小修道,从不入世。对着一地鸡毛蒜皮,每天强自隐忍,魂魄虚弱,又不敢妄动心法,烦的头疼。
东市里有个卖饴糖的刘二,老母染疫在观。因了李谭不许他出观做买卖,整日不快,打鸡骂狗。
常人大多感念沈抟救命,不愿在怀安观里放肆,是以都不理他。
刘二烦得受不得,竟说到沈抟头上:“道长你有朝廷开兑,这一场下来,药钱不知道赚了多少。倒不可怜我们穷人。我不去买卖,老娘病好了还不是饿死?”
沈抟聒噪得眉头一跳,薛竹霍得站起来,怀里掏出个坤酉滞身符,一巴掌拍到他胸口,刘二见动不得,吓得哇哇大叫:“你会邪法!肯定是妖精!!哎妈呀天杀的!我要死啦!”又一张纳言符贴到脸上,立时禁声。
薛竹指着他,冲围过来的人,大声说:“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走路说话小点声!再有一个他这样的,我就让他站到后殿死人堆里去!”
众人被他一吓,果然好了不少。眼看着刘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站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更加不敢聒噪。
至晚间,沈抟歪在榻上,转?" 怀安观4" > 上一页 7 页, 攀掷锏牟枵担?“哎,你今天是不是有点过了?他不过口不择言,不至于吧。”
薛竹哂笑:“我的仙师呐!你真是天上的人。这些家伙,你要不吓唬住了,明天还不定有什么难听的说出来。这每天都是人命关天,哪有闲心教化百姓啊!”
沈抟叹口气:“我之前只想着治病,从没想过刁民难惹。”
薛竹敞着衣襟,散着头发,弯腰看他,道:“这叫杀鸡儆猴!不会了吧?沈道长!”
沈抟看他神色灵动,眉眼俏皮,唇红齿白,心头一跳。手臂一长,勾住他后脑,拽着头发,拉到眼前。低哑酥麻的问一句:“就你会?”
薛竹被他揪住,动弹不得,双手推他肩膀赶紧求饶:“师父师父,我不说了。饶命饶命。”
沈抟看着他的窘相,忍不住笑道:“饶不得,除非...你叫声好听的!”
薛竹赶紧师尊道长,天师前辈一通乱叫。沈抟手劲不松,嘴唇在他鼻尖唇角,有意无意的擦过,一股带着药香味的热气,喷到脸上。
薛竹慢慢招架不住,身子发软,一只膝盖跪到矮榻上,双手挂在他肩膀上扶住。
沈抟不满意的摇摇头,双唇在他脸上来回一蹭:“不好听,老套。”
薛竹胸如擂鼓,想起遇到沈抟之前那几年,污言秽语□□称呼贯了一头,满脸涨红,吐出一句:“神仙哥哥...”
沈抟丹田一热,忙放开手。
薛竹挣扎起身,回头就跑。
入观的第十二天,终于开始停止死人。身子比较强健的年轻男子,概有好转。众人欢欣鼓舞,尽皆称颂沈抟悬壶济世。几个郎中医师举一反三,对症下药,斟酌增减,更多人得益。
薛竹在观门口摆了个摊子。把沈抟融水去毒的药粉,装了满满一口袋。李谭便着城中所有门户,分批来取。
那谢公子一掷千金,是以观中赠药,并不收钱。只是薛竹每送一人,便会问一句,请问您家有老年间的木头吗?能否赐一块?
不挑品种,贵贱,大小。只要年份。消息传了出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怀安观要老木,每个取药的人,都带着一块木头来。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紫香绿檀,黄杨红松。桌子腿,凳子面,门栓窗棱,脸盆水桶。
胥吏差役每天往东院送一大堆。沈抟也不看,只说越多越好。
入观的第三十天,终于有人陆续康复,扶老携幼入城回家。走时千恩万谢,打躬作揖。沈抟尽皆不受,一一还礼。
还有贫门苦户,全家染病,怀安观连这一月口粮一起舍了。几家人走前呼啦啦跪了一地,感激涕零。沈抟扶这个搀那个,倒闹个手忙脚乱。
怀安县城大小店家,民街官巷,清庭扫户,泼洒药水。染时疫者越来越少,沈抟把大小药方倾囊相授,请众郎中医师自行增减。
一时间,怀安观济世救人,尽皆称颂。沈抟薛竹被民间话本写成各种三清转世,神仙临凡,坊间传唱。
枫叶荻花,秋凉日短。
两位神仙站在东院里,望着小山一样的木头。薛竹面色挣扎:“师父,这是什么?过冬的柴火吗?”
沈抟笑笑,说:“这是长生诀所载五行助引之一,千家木。不能买卖,不能偷抢,只能一点点讨要。是焚尽红尘,不沾烟火之意。”
薛竹问:“师父,你怎么从不把这事保密。怎么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会炼长生不老药?”
沈抟无奈道:“第一,我从不说谎,损道行。第二,从来没人信!”
薛竹反应半天,笑道:“可也是,谁会相信有这种药,都以为只是炼丹道士吹牛罢了。”
沈抟点头道:“世上谬传多矣,就比如,孟婆,你见过的。”
薛竹说:“对!真是大开眼界!”
沈抟说:“她最讨厌有人说,她是为了什么判官了,月老了,夫郎了,各种情爱留居奈何桥的。”
薛竹问:“我见识了,这么说后果挺严重的!那打的...哎呦。”
沈抟笑道:“孟娘子死于饥荒。兴亡百姓苦,征战不休的年代,孟娘子看着父母,夫君,一一饿死。最后...孩子也饿死在怀里。死时发宏愿,天下无饥馁。后来在忘川河边流连,不肯过桥,地藏菩萨亲自点了灵智。她就在奈何桥边,施茶舍饭,管人最后一顿。别说判官,就阎君也换了几次。她还在。倒与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颇有同妙。”
薛竹回头想想那泼辣女子,感慨万千!
第22章 走砀山疯癫引幻灵
忽听远远传来吵闹喧哗,二人循声而至,是李谭带胥吏在后殿,正与人对峙。
前半月,时疫难以控制,往往一死就是一家人,偶尔有存留,也是没有染上病的女子。沈抟说尸身必须焚烧深埋,李谭便按部就班,从来无人违抗。
后半月,疫情有所收敛,再死得大多是老幼妇孺,倒是青壮男丁挺了过来。这时李谭再要焚尸,便有了阻力。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侍死如生。如何愿意烧掉亲人尸首。所以纷纷从后殿把死人拉出,抚尸痛哭,说要回去安葬。李谭当然不允,这就扯皮起来。
沈抟劝道:“诸位,贵亲众都是身染时疫而死,这病易染非常!如果不焚,恐怕再兴。到时候药石无用,伏尸千里啊!”众人充耳不闻。
薛竹小声道:“他们哪里听得懂这些!你说人话!”
沈抟一翻白眼:“我说你们回去有几个能挖坑深埋的?找口薄棺材,坟头点开就埋了。更有甚者,席子一卷,往乱葬岗子一丢,明天野狗扒出来怎么办?再传染过病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谭也说:“这是县里早就定好的,之前已经焚烧两批,此次不过照例而已。尔等阻挡也是无用。”
上次被薛竹捉弄的刘二,老母年高,到底没能挺过。此时刘二正泼天打滚,刘母去逝多天,业已肿胀腐臭,不见他来收取。今日李谭欲焚烧,他倒来吵闹。号哭道:“儿子不孝啊!您活着没能享福,死了还要被烧成灰!”
薛竹作势在怀里掏了掏,吓唬他道:“怎么又是你?没站够是不是?”
刘二哭的更夸张,一指薛竹道:“我懂了,我懂了!为什么一定要烧尸首,肯定是你这个会邪法的妖怪治的!”
众人互相看看,纷纷议论道。
“会不会他们有什么用意?”
“既然是会法术,会不会烧了尸体,要收了魂魄去?”
“前一段这个沈道长不是浑浑噩噩的?听说害了失心疯,这么快就好了!”
“是收魂治好的吧?那你说瘟疫怎么来的?会不会...”
薛竹火冒三丈,便想动手。李谭厉声喝道:“闭嘴!再敢废话,全部带回去!”让人拉开众人,把死尸当场抬走烧了。后山黑烟滚滚,殿前哭嚎满地。
沈抟初时惊讶,反倒越听越平静起来。喝住薛竹,对李谭拱拱手,转身走了。
薛竹犹自不忿道:“这可真是好人难当!你要不拦着,我非给他们一顿好看的!”
沈抟摇摇头:“算了。本来积德也不是为了他们。我今天也明白了,为什么圣人不仁!”
人心如水,民动如烟。上个月还是救世神仙的沈薛二人,这个月就成了为祸人间的妖道!说他们两个是一个洞府修行的两条蛇妖,兄弟二人,不是,兄弟二蛇如何犯上作乱,打上天宫,被观音菩萨打伤,然后怎么怎么受的伤,怎么怎么制造瘟疫,怎么怎么收魂养魄提高法力!
简直就是男版白蛇传!
沈抟充耳不闻,已能在每天晨昏开始打坐。白日无事抓着薛竹练剑。手快抓住了,便轻薄一阵子。手慢被符贴住,也只得让他跑了。
及到冬至,薄雪红梅。时疫完全消失,当红的二位妖道,也早过时了。沈抟终于能使符念咒,再御南冥,恢复十之七八。
薛竹百无聊赖时,也缠着沈抟练阵。除了老三样的困阵。还试验了可生幻觉的异阵,遮蔽五感的迷阵。直到有一天,把沈抟压在阵里闯了两个时辰...然后自己筋疲力尽,被沈抟提剑追杀...
因了七杀之事,耽误了沈抟的朱砂。二人便打算再走一趟皖庆,看看小木头。
到砀山地界,才走半程。已是年根底下,沈抟心无物欲,坐有琴书,仍是雪青道袍,银鼠斗篷。松松簪了头发,斗篷的兜帽搭在背上。薛竹少年心性,倒嫌斗篷碍事。应年景穿了件胭脂色翻毛曳撒。幞头革带,紧扎箭袖,脚踏快靴。红衣白雪,好不明艳。
冷清的大街上,突然冲出个拿着剪刀的妇人,横冲直撞,见人便捅。行人纷纷躲避。薛竹定睛一瞧,这妇人年纪不大,身量矮小,状若疯癫。眼珠往上翻着,露出的大半眼白上全是血丝。
“师父,这...?”薛竹小声问道。
沈抟看了看,答道:“肯定是有邪祟,但是现在看不出如何。拦着她,别让她伤着人。”
薛竹习惯的摸了一下胸口,窘道:“哎,人家倒霉都是穿道袍也见鬼,只我是不穿道袍就见鬼!”
沈抟踏步上前,拔下头上木簪,冲妇人手边只一挑,便把剪刀夺了过来。那妇人一愣,原地乱转,神情迷乱。沈抟挽着头发,小声道:“哎!不敢劳少爷您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薛竹赶忙恭维:“我哪有师尊您这身手!跟师尊比,我这不就是半个残废么!”
两人正扯皮,这发疯的妇人似有明悟,忽地朝沈抟一扑,高声叫:“九哥!”沈抟不好与她触碰,只好闪身躲过。奈何这妇人认准了他,口称我夫别走,直往上冲。见抓不住他,便自己哭倒在地,朝着沈抟捶胸嚎啕。
薛竹忍得辛苦,终于笑道:“我,我说你始乱终弃吧...噗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