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刻,薛藏雪像是自己年幼的孩子,因为牵着纸鸢的线断了而伤心的样子,着实让见微吃了一惊。
不,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个人是发自内心的疼痛,从头到脚弥漫出了一种极致哀伤的感觉,仿佛这一生的悲哀都积攒在这一刻爆发了。
有泪有声是为哭,有泪无声是为泣。
他在悲泣。
见微有些担忧地看着薛藏雪,不敢做出抚慰的动作,因为此刻的薛藏雪依然是独立于世的,不能也不应被打扰。
见微悄悄推退到了远处,留下薛藏雪一个人呆在里面。
薛藏雪完全没注意到见微离开。他很想大吼,想咆哮,可是张嘴之后。喉咙深处传出来的却是嘶哑的,近乎无声。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上一颗才刚刚滚到眼眶边上,后来的几颗就迫不及待把它推了出去。
他双手捂住脸,不懂自己为何会哭得如此狼狈,完全无法停下来,无论闭眼还是睁眼,都抑制不住这股强烈的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飞镰小将军即将上线
第102章 流风回雪
为什么会流泪?
不是哀伤,不是疼痛,只是感觉缺失的灵魂被补了回来,圆满的,纯净的灵魂,失而复得。
说不上狂喜,只是幸福太多,像是疏通了泉眼,更多的幸福从眼眶溢出,用之不竭。
在烈焰城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爱过飞镰,而此时他才得知,这份爱居然是有回应的,只是自己忘记了。
他把手捂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更真实地确认自己又活过来了。
“当年因为你的一句话,让我几乎贴着死亡与黑暗存活,而如今我所有的怨念又被你一段话轻飘飘地扫过,散入风中,消失不见。”他喃喃自语道。
“可是我知道,从此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也无法爱你了,明明应该难过,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仿佛这已经是真正的完美结局,两个人的故事再也不会存在交集。”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站在对立面,不曾分离是不是如今就不会如此狼狈不堪?
可没有如果了,不是么。
薛藏雪仰起头,任凭眼泪不断下落,仿佛永远不会枯竭似的。
多年前飞镰带他出离乡,见识这红尘繁华,多年之后飞镰再次带他走出内心桎梏,仿若救赎,枯竭的灵魂和感情竟然再度充满身体。
有灵魂的木偶还是木偶么?
会哭泣的药儡还算不算药儡呢?
过了很久,见微都开始担心薛藏雪会不会自杀在里面的时候,薛藏雪出来了。
他朝着见微深深一鞠躬,什么都没说,利落干脆地离开了。
见微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他和来的时候,非常不一样。
像是得到了救赎。
天地间消失了多年的光明又笼罩回来,阴霾尽数离散。
自己的感情的确已变得完满,终于可以放心去爱那个人,站在那个人的面前告诉他,那日在峡谷中我已对你动心,我遇见你时是个空壳,爱上你时则知道了心动的感觉,我愿从此不问江湖事,做你的伴侣永不退缩。
虽然明白的晚了些,你可愿陪我?
可是那又怎样呢?薛藏雪忽而自嘲一笑。
那人被火湮灭,不在这个世界了啊。
没有他的世界,我不用再看了。
薛藏雪再次绑上自己的眼睛,他朝着采微阁外走去,跨出九倒拐,一步步走过永安城的大街小巷,直到他停驻在那条清冷小巷。
他记忆中的小巷。
探手入怀,他从贴身小衣里摸索出一个带着血迹的泛黄小布袋,布袋磨损严重,也不知用了多少年,里面的碎片乱糟糟躺着,握着有些硌手。
如果是墨泽兰看到,一定会嘲讽说,这种破玩意儿还贴身放,一放这么多年简直是找罪受,薛藏雪你一定是脑子有问题吧。
薛藏雪摇摇头,想要摆脱那个妖娆欠揍的声音,手指轻微颤抖,打开布袋,从碎片里抖落出一小颗珠子。
手心莹白,翠珠清透,和门上的风铃色泽材质完全相同。如果它没有裂痕,应该比西海最美女人的眼睛还要美上百倍。
流风珠,传说中西洲人送给爱人的定情信物。传说将此珠悬于风铃之下,思念爱人时,风铃会被清风吹动发出清响,以诉相思。
印象中面前应当是薄霜伏黛瓦,斑驳印朱门,被岁月磨损的屋檐上挂着一只天青色六角琉璃风铃。
薛藏雪试图将手中的珠子放到记忆中的屋檐下比对。
我应当将你放回,让你去该去的地方。
“啊。”
突如其来的撞击,碰掉了那颗珠子,珠子一下子逃离了薛藏雪的掌控跳到青石地上,几声脆响像是微风天的风铃发出细腻的脆响。
薛藏雪本来可以迅速捕捉它的轨迹,可同时响起的明朗的男声仿佛是天上劈下的一道惊雷,狠狠砸在他头顶。
“抱歉。”
他说。
四周突地静谧无声,繁华潮水般退去,这世界空洞得有些可怕。
薛藏雪脸色苍白,想要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他认为自己其实不止是眼瞎了,耳朵铁定也是聋了的,竟然开始产生幻觉。
“你没事吧。”
那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打碎了薛藏雪以为自己只是耳鸣的侥幸。
那人从远处缓缓靠近,走到薛藏雪旁边,那轻柔的尾音几乎像是在耳语,旋绕在几乎凝固的时间里。
本以为过去不扰于心,只待红尘散尽。此刻却发现,纵记忆零落,你的声音却一直深藏心底,而我竟不自知。
珠子轻轻落回薛藏雪手中,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温热从珠子表面慢慢散去。
又或许没有散去,它只是细密地渗入了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痕中,让整颗珠子的温度都变热了,甚至还有些烫手。
薛藏雪稳住了心神,扭头“看”向那个人。
真的,不是幻觉。
有那么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像隔了千万年的会面,重华的香气,还有空气里的虚影,让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辨认出来这个人是谁,还有他依稀可见的当初少年样。
少年啊。
难以忘记哪一天,那个一个迷路在湖边的少年。
记忆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薛藏雪站在忘归湖畔,仰头是层层碧浪,顶端是苍白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阳光,只有柔韧的风浮动竹林间,一股血腥味飘散而来。
竹林和外界湖边的交界处站着一个少年,那是薛藏雪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人进离乡。
那少年穿着杏色窄修收腰武服,衣服已经洗得有些陈旧,粗糙的皮甲磨损严重,血迹斑斑,似乎是刚从战场下来,迷失道路之后误闯离乡。
他五官不算特别硬朗,却透着战士的坚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
薛藏雪坐在土丘上藏在竹林间,好奇地看着少年在湖边兜圈子。他只觉得好笑,当年自己也在这个湖边迷路了,怎么都走不出去。
离乡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常常你看到了目的地,却怎么都绕不过去。就拿这个湖来说,没走一段距离,你就会发现你回到了刚在所在的地方,湖边的草,湖里的鱼,甚至你连之前留下的痕迹都一模一样,所以很多人习惯性地就想往回走,换一条路。很可惜没有用,结果依然是一样的。
如果你一直往前走,一直重复之前看到的景色,精神可能会崩溃。
逃离这个圈子也很简单,闭着眼睛,用身体感受身边的环境。你会发现将身体融进自然之后,流水的触感,清风中夹杂的青草味,总有那么一点不同。
看了好几天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想把那个可笑的少年带出迷雾。
而少年也终于在橘色落霞铺满天空的傍晚,发现了前来取水的少女。
少女穿着和竹林颜色一样的纱衣,戴着一张精致的白色面具,长发披散,只用一根编得很漂亮的红绳系着一束发丝。
打扮诡异的少女站在少年面前,少年并没有显示出害怕。
少年说,他叫飞镰。
少女没有说话,用发带捆起两人的手腕,宽大的袖口笼着两只手,就像相互牵着一般往前走,而少年仿佛知道他是在带路,乖乖跟着。
两个人走了很久,日暮的红光消散开去,薄墨色在天空一点一点晕开。似乎有人以天为纸,着了一盘名为夜色的墨信手涂鸦,一层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