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真有趣,跟见了鬼似的。
薛藏雪眼中含笑,把披风搭在手上下了楼。
掌柜听见有人下来,连忙扭头。
只见薛藏雪一身月白长裙,裙摆上绣着朵朵苍莲,脚步轻盈似雪,若刚才还是一柄入出鞘长剑,现在则真真是清净佳人。
采微阁掌柜看到的东西总是与常人不同的,他装作低头送客,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客人,你对绣工可有了解?”
薛藏雪也是一愣,顺着掌柜的眼神看去,正是自己裙脚。
“怎么可…”
他怎么可能了解绣工,作为迦楠谷的曾经的弟子,他顶多也就研究一下针法,而且毕竟他是个男人。
等等。
他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翻阅什么记忆。
早些年他刚出离乡的时候,似乎真的绣过一些东西。
掌柜似乎看出了薛藏雪的犹豫,掌柜抬起手,做了个请这边来的姿势:“多年前有位客人放了一个荷包在阁中,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始终没有人来取。老朽眼拙,一直认不出那荷包上的字迹,客人能否屈尊帮忙认一下?”
一边说一边引着薛藏雪往仓库走。
薛藏雪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克制不住自己跟着掌柜走,似乎在地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
两人从玄色楼梯一路往下,光线越来越暗,连琉璃盏中的萤夜草都变得萎靡起来,只有薛藏雪看得越来越清晰。
之前他知道地下有空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深这么大。密密麻麻的黑箱子似乎按照某种规律排布在地下空间中,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从楼梯一直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这些都是阵法,越到下层,薛藏雪看到的阵法就越复杂。
薛藏雪的脚步声很轻,故而空间里几乎只能听到掌柜和一些伙计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卷宗翻阅避免不了的纸张摩擦声,有的很远,有的很近。
“方才掌柜故意放我上楼去吧?”薛藏雪突然忍受不了这种氛围,率先打破了沉默。
“小掌柜接待不了重要客人当然要交给阁主来接待。”掌柜道。
“掌柜太谦虚了,采微阁中机密如此多,有胆子而且有权利放我这种来历不明者进来的人应该不多。未曾请教是哪一位采微阁长老?”
掌柜丝毫不见讶异,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道:“老朽见微,曾经当过几年消息贩头目,已经退位很久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见微长老,失敬。”薛藏雪拱手。
见微摆摆手,表示往事不值一提。
他们走到了地下第五层,沿着箱子之间空出来的蜿蜒小道前行,薛藏雪一直跟着见微的脚步走,因为纵使是这毫无特色的小道也是一个阵法通路。相比从前的见阵拆阵,如今的他更愿意偷懒跟着别人,这大概是年纪大了的原因?
见微最终停在了一个角落,从无数小箱子里轻描淡写地挑出一个,拍了拍箱门。
“就是这个了。”
薛藏雪此刻很是佩服见微。这里成千上万个箱子几乎都长一样,见微能够记住每一个箱子里都装了什么真是非常了不起,采微阁长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见微抬手在箱门上按了几下,门上的花纹就扭曲起来。原本是小孩涂鸦一般杂乱无章的痕迹,慢慢聚拢成了一朵蔷薇。
九瓣细腰蔷薇!
一个片段瞬间划过薛藏雪脑海,仿佛雷电之光。
云珀。
薛藏雪失笑,这个蔷薇他曾在西海看到过。并不是乌云城采微分阁,而是云珀那块随时戴在身上的玉佩。他早该想到的,为什么采微阁阁主会知道自己在西海的动向,还把消息偷偷传给花翎羽和管若虚,为什么采微阁会在烈焰城破之后写下公子无颜卒的话,原来自己身边一直跟着个采微阁的“内奸”。
不,按照云木头的德行,应该没那么深的心计,所以云家的冰块才是罪魁祸首。
薛藏雪很是不愉快,为什么这人老是算计自己呢?
可以弄死他么?
刚想到这里,见微已经从箱子里取出个匣子。
匣子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毫无花纹的木匣,看起来已经有些年月。
见微小心翼翼打开上面的锁,掀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现在薛藏雪面前。
薛藏雪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放自己上楼,为什么会在自己离开的时候阻拦,因为他一开始就瞄准了自己啊。
匣子里是一个荷包,月白色的荷包,那颜色和自己身上穿的裙子颜色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仿佛并没有将它褪去颜色,细细看去似乎连绣工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薛藏雪接过匣子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拿起荷包的手指甚至在轻微颤抖。
那一刻他几乎想把匣子摔下,立刻奔出去,可是双脚迈不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紧,再松开。
苍白的手指试探性地36 38 页, 摩挲荷包。上面有自然磨损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脱线了。但他一眼就看出有人小心翼翼将脱线的地方补上了,用极其蹩脚的针法。
“这荷包放在池兰分阁很多年了,最近阿免开始让各地分阁清理旧物才发现了它。我曾试着凭绣线来找人,但纵使老朽在采微阁多年,也未能认出,实在是惭愧。”
薛藏雪轻声说:“然而,你却一眼认出了我的手法。”
“只是碰巧而已。”
“哪有这么多碰巧,”薛藏雪道,“不过,光凭绣线你们当然是找不到取物人的,因为这是西洲的一种蛛丝,并未在这边流传。”
他抚摸着这个荷包,半晌又道:“这个荷包,是我的。”
见微问:“这上面绣的什么字?取物件的暗号你可知道?”
薛藏雪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上面绣的是西洲的斯卡古语,流风回雪。”
“暗号,离乡。”
终于还是打开了荷包。
这荷包是他练习针法的时候一时兴起缝制的,当年他觉得很丢人,悄悄藏了起来,却被飞镰找到,强行征收作为了定情信物。
里面有一张纸,纸上有两个字。
离书。
这是一道暗语,他和飞镰之间的暗语。
那一日,薛藏雪与飞镰在一个小城落脚,突然街上出现了一些白衣人,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抓了一些江湖人士,说是他们扰乱皇帝统治。
当晚,飞镰就接到了传信,说让他马上离开,有战事发生。
他对薛藏雪说:“我的家乡在很遥远的地方,将来我带你去。但是,现在我的族人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必须要走了。”
“事情很严重么?”
飞镰似有预感,揉了一把薛藏雪的长发:“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你要记得,我若离开,我若说不爱是都假的。”
薛藏雪说:“我可分不清真假,如果将来你是迫于无奈要和我分开的,就给我一纸暗号安我心。”
飞镰沉吟一会儿:“如果事态特别严重,我就写只写离书二字。你牢记,这代表什么。”
“此去尘埃荡涤,吾恐不归,无奈江湖艰险,吾爱当珍重万千,自寻良缘,勿挂勿牵,勿等勿念。”
飞镰迫着薛藏雪默念了四五遍,仿佛这辈子都不能让他忘记。
薛藏雪那时还很年轻,也没有想太多,就道:“如果你不留信,我就当你真的变心了。”
“好,”他温柔笑道,“我会放在采微阁,暗语就是离乡。”
“你会回来么?”
“我的离乡之雪还在这里,我怎么会不回来?”飞镰拥住薛藏雪,亲昵地蹭一下他的脸颊,“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先锋,等我三年,待我成为将军,我就回来找你,那时你也长大了,我就带你回我的家乡成亲。”
“三年之后,重华树下见。”
“哈。”
薛藏雪喘了口气,拽紧了荷包。
我根本没想过你记得那个承诺,而这么多年,我偏偏没去池兰,仅有的那次也是很快离开,根本不可能去采微分阁。
所以,这么多年之后,你让我看到这个是什么意思?为何,我还记得你让我记的话?
薛藏雪看到这荷包里的字之后眼眶就红得吓人,雾气渐渐蒙上他的眼睛。
见微也算是见识非凡的人,多年的直觉告诉自己,薛藏雪与常人是不一样的,虽然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至少是不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