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就看着窗口的那些绿植。
过了好一会儿,然德基尔才开口说:“没想到殿下还留着这个房间。”
由于常年咳嗽,然德基尔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但由于他本来的音色十分温润,听起来并不难听。
尤利尔将目光移回到然德基尔带着病态红晕的脸上,笑了一下说:“没人住了就关上门,也不是刻意留的。”
然德基尔的手细细地摩挲着沙发椅的扶手:“我有些时候,做梦都会再回到这里。今天真回来了,倒觉得是在梦中。”
然德基尔的人,同他本来的声音一样,长得十分温柔。他的整张脸上,没有一根线条是硬朗的,可组合起来,却不怎么女气,只让人觉得看起来很舒服。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直直地垂到肩膀;眸子是翠绿色,由于眼角略有些下压,所以看起来总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愁事。
此刻,他的眼中盈满了回忆,那股愁意便更浓了。
尤利尔有些看不得他这样,手掌一翻,便将一个拳头大小的皮囊递到他面前:“魔界的礼物,一直没机会给你。”
青色的皮囊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和空气里飘着的气味很相似的异香。
然德基尔将皮囊接在手中,打开袋口,只见里面装着很多豌豆样的小珠子。
尤利尔说:“沼蛇的蛇胆,可以稍微压制你体内的病症。你发作得太难受时,可以吃一粒。我用赤蕈的伞液浸过这个囊袋,你平时带在身上,也可以少发作一些。”
然德基尔的目光变了数变,最终垂下眼睫,低声道:“这沼蛇钻在地底深处,最是狡猾难寻。您哪儿来的时间收集这些?”
尤利尔说:“跟着大天使长的时候,顺手抓的。”
然德基尔一阵沉默。
沉默的原因是,他正在想,该不该对尤利尔殿下这种摸鱼的工作态度展开批判?显而易见,他这种态度是极不端正的,可他不端正的态度却是为自己好,自己如果就这样批判了他,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然德基尔很惆怅。
尤利尔见他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似乎又有开咳的趋势,连忙说道:“修复大结界的工作那么忙,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
然德基尔这时才好像突然想起来意,连忙站起身,说道:“殿下,我是来向您道歉的。因为我治下不严,主天使中居然出现了勾结魔族、谋害大天使长、嫁祸于您的败类。请您责罚!”
尤利尔笑了笑:“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不料,他的话音未落,然德基尔已经直直地跪在他面前。
尤利尔让他跪得一愣,坐直身体想站起来,然德基尔却将双手放在他膝上,阻止他起身:“在神殿上,我没能为殿下说上一句话。现在,只求殿下受我一拜。”说完前额点地,拜了个五体投地。
尤利尔猛地站起身,闪在一边,眸中凝上一层寒意。他连忙闭上眼睛,柔声说:“我罪有应得,你本来也不该为我说话。”
然德基尔抬起头,目光殷殷地说:“殿下没有错,不过是受人陷害。父神那样罚您,还是罚得重了。”
尤利尔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垂眸道:“我有负父神多年的信任。父神如何罚我,都不算重。”
然德基尔摇头道:“如果当时求父神留情,可能您就不会遇上天火峰的事,也就不会……”说着,他向尤利尔的小腹处看了一眼。
尤利尔顺着他的目光将手覆在小腹上:“法则之力既然如此安排,必有它的道理。只要这个世界安定,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然德基尔一阵沉默。沉默过后,眼中又是一阵恍惚。
尤利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些累了,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然德基尔深深地看了尤利尔一眼,接着用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笑道:“我真希望有一天,又能住回到这个房间。”
尤利尔也笑了笑,温声道:“但愿吧。”
可他声音中的温暖,却远到不了眼底。
然德基尔走后,尤利尔趴在窗口很是干呕了一阵。
呕了半天自然是什么也没吐出来,尤利尔靠窗而坐,捂着小腹一阵苦笑,心想,然德基尔简直是跟卡麦尔商量好的,都赶在同一天来恶心他。
如果说卡麦尔的改变,是被主神拿走了信仰,然德基尔的情况又有不同。
然德基尔依然还是以前的然德基尔,虽然有时候会做一些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但那些事也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是被契约之线捆缚了圣灵。
那一日,主神要拿回分离到尤利尔身上的力量,然德基尔跑出来求情,主神就问了然德基尔一个问题。
——在你眼中,我和尤利尔,谁才是你的父、你的神!
然德基尔说:“当然是您,父神。”
主神便说:“那你退下。”
然德基尔并没有退下,就被主神缠了契约之线。
契约之线,是早年黑暗魔法的一种媒介。被契约之线缠住灵魂的人会成为施术者的傀儡,永远效忠。剪断契约之线的权力握在施术者手中。傀儡只能永远听命于施术者,或者等到有一天,傀儡的灵魂彻底被契约之线勒到窒息,烟消云散。
不幸中的万幸,一个施术者在同一时间内,只能控制一个傀儡。
即便如此,这种契约有悖了契约之力“等价交换”的原则,同时还会对被施术者的灵魂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便被魔神列为禁术,进而废止。
主神不知道尤利尔也知晓这一秘术,只说抽离了然德基尔的健康,让尤利尔看见他便能想起来,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尤利尔觉得,主神一定是脑抽了。
不说然德基尔本来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这么做的必要不大,就说这世界的主宰,那也必须是法则和契约两大神力。
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壁炉中的火,在然德基尔走后,便被尤利尔熄灭。
没有了暖色的火焰,这个房间便显得有些阴暗。尤利尔靠着有些冰冷的墙壁,把玩着窗边的那些绿植。
这些植物,都是上一代大地天使种在这里的,有大地之力的加持,几万年没得到照顾也没有枯萎,更没有无限制地疯长。这倒是符合那位撒拉弗的个性,坚韧却平和、自强而有度。
为了三界不至于崩塌,那名撒拉弗献出了全部的神圣之力,作为献祭给法则和契约之力的祭品,换来了三界众生数万年的苟延残喘。
尤利尔一边摸着那些表面带着细小绒毛的叶片,一边轻轻摩挲着小腹,柔声说:“主神将镇守人界的大地之力拿出来,赋予了你。但你却要记得,你的力量并不是用来攻击敌人的,而是用来保护亲人的。”
腹中升起的一阵暖意,让尤利尔一阵恍惚。
原来,它已经凝出了圣灵,可以听得懂人说话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振翼声停在了这个房间的门口,房间的门随即被推开,走廊中金色的圣光从门口铺了进来,铺出一面扇形的光影。
尤利尔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眯起了眼睛。
一条金色的身影风一样掠到他身前,俯下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尤利尔有些恍惚地认出来,那是路西斐尔。
久违的暖意,就像是屋顶的暖阳,让尤利尔忍不住产生了一种眷恋的错觉。路西斐尔的身上还带着尚来不及清理的荒芜之地尘土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但却亲切熟悉。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一脸睡迷糊了的表情,有些嗔怪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坐地上。不然,我多送些地毯坐垫过来,把你的光阴圣殿铺满好了。”
尤利尔笑了笑:“那你记得把屋顶也铺上。”
路西斐尔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那也太难看了。”
尤利尔说:“哪里难看?”
路西斐尔说:“你想想看,铺一屋顶的坐垫,远远看过去,就像晒了一屋顶的尿布似的。让人联想起来,总不好。”
尤利尔看着少年风尘仆仆的脸上,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路西斐尔。”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答道:“唉?”
尤利尔伸出手指,擦去了他腮边沾着的一小片尘土:“我会保护你的。”
路西斐尔的眸色一深,抱着他就近坐在一把沙发椅上。
抚着尤利尔的脸,路西斐尔用一种近似虔诚的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然后,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需要去保护任何东西。”
少年的眼中,又凝聚出美丽的、金色的光芒。
少年的眸子一片湛蓝,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晴朗的天空一样。
尤利尔突然回忆起撒旦的眼睛。
撒旦的眼睛是深蓝色的,也如晴空一般,只不过是夜间的晴空。
缀着万千星斗,和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深情。
片刻的失神之后,尤利尔将手缓缓放在路西斐尔肩头。
路西斐尔刚想去握住那只手,却见尤利尔轻轻一推手臂,便从他怀中挣出,站在了一步开外。
定了定神,尤利尔对他今天第三位访客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阿撒兹勒
路西斐尔这段时间的生活,可能只能用“不好”两个字来形容。
之前,他用替身符文为尤利尔硬挨了近两天的天火焚灵,后来更是以圣灵为盾,挡住了死亡之树自爆的那一击。之后为了保尤利尔不被神圣议会骚扰,一直在与议会上层周旋。后来,尤利尔在神塔也不知道对主神说了什么,主神居然下令解开人界的魔法禁制,他同尤利尔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大地天使,还说那是除去死亡之树后,法则之力给天界子民的馈赠。
那意思,就好像大地天使是打败死亡之树掉落的任务奖励一样。
尽管挂念尤利尔的伤势,接到主神的调令后,路西斐尔还是立即动身赶往人界。
到了人界,当然是另一番糟心。他不知道尤利尔与那些愚蠢的人类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总之人类城邦的那些君主们看见天使代表团,唯三会做的事就是哭穷、装可怜、求抱大腿。
这连着一个月被抱过来,路西斐尔觉得自己的腿都细了。
解除了人界的魔法禁制后,很多深渊之地的出口也显现出来。那些地方,对尚未掌握魔法的人类来说,是真正的“深渊”。为了保护十分脆弱的人类文明,他不得不在发现的深渊之地周围设下重重结界,同时搜寻着上古时期鬼域、精灵大陆和龙岛这类可能也会逐渐重现人界的小世界通道。
路西斐尔办事向来追求完美,一个月来可以说是不眠不休,力求尽快将一应事宜推上轨道,他好回来看望尤利尔。
解除了人界的魔法禁制后,他请求主神将收尾的工作交给对人界较熟悉的能天使,获批后,便风风火火地传送回了至高天。
这次从人界回来,路西斐尔自觉精神状态十分萎靡,本来打算回去打扮得光鲜亮丽,再去找尤利尔炫耀一下成绩。结果,他刚踏出传送阵,远远地就看见然德基尔从光阴圣殿里飞出来。
知道然德基尔经常帮主神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路西斐尔一时紧张过度,便直接冲向了光阴圣殿。
在冲的那一刻,他神智一清,已经做好撞在守护结界上拍成一张肉饼的心理准备。结果,光阴圣殿的结界居然是对他开放的。而且,在光阴圣殿中,他居然能够感觉到尤利尔的位置。
路西斐尔心念一动,就想起了在魔界第七狱的遭遇。
看来,在他身上还有一些隐秘的谜题,需要一点一点发掘并解开。
但是现在并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
迅速地寻到了尤利尔所在的位置,那是光阴圣殿后殿的一处偏廊,廊柱上雕满了缠藤植物,隐隐盘绕出大地天使的印鉴。路西斐尔想起来,在上古时代,至高天的天空中,除了神塔外,就只有光阴圣殿一座宫殿。那时所有的炽天使都挤在这座宫殿里,虽然感觉挺像高级集体宿舍的,但胜在交流起来特别方便。
走到尤利尔所在的房间前,得益于在魔界下水道的特训,隔着厚厚的门扇,路西斐尔依然能感觉到尤利尔的位置、姿势,甚至一部分表情。
此刻的尤利尔倒是没受到什么伤害,他靠着窗口的墙壁坐在地上,手里把弄着一片叶子,脸上的表情堪称落寞。
路西斐尔突然意识到,伴随尤利尔几万年的那些同伴,大部分已经凋零陨落。仅存的那些,不是对他不怀好意,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无论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是不得已、还是尤利尔刻意为之,大家的心都是肉长的,他岂能感觉不到疼痛?
心痛无以复加,路西斐尔想都没想就冲进去,将尤利尔从地上捞起来,拥入了怀中。
他只想给他一份温暖,一份安逸。
虽然他一再推开他,可路西斐尔想的是,如果被他推开的人都走了,起码还剩下自己一个死缠烂打,那么,也许他就没有那么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