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斐尔还记得在那天的课堂上,拉斐尔很不屑地说:“这些倒霉的魔物,谈个恋爱还不够麻烦的!”
当时负责授课的是主天使长然德基尔,也是天国着名的道德标杆,闻言十分淡定地让拉斐尔将《神圣法典》的《圣言篇》抄了十遍。自己当时不幸被拉斐尔征用替他抄了一半,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手疼。
话说回来,怒河的逆流会对这里有如此大的影响,只能再次说明怒河已经近在咫尺。
现在,有个问题□□裸地摆在路西斐尔面前,那就是——头上的穹顶,怎么说也有几十米高,钟乳石一根根滑不溜手,在地狱天族又不能展翼,该如何上去?难道要学尤利尔,再抓只巨戟兽什么的,做成抛索爬上去吗?
很快,路西斐尔发现自己想多了,尤利尔一点儿往上走的意思都没有。
待最初混杂着大量砾石的急流过去,尤利尔便拉他出去换了口气,然后沿着砾石袭来的方向快速游去。
路西斐尔见尤利尔一直不说话,只顾着游,便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尤利尔回给他一个利落的疾冲。
路西斐尔急忙跟上去,问出了第二关心的问题:“那我们如何上去?”
尤利尔冷淡地说:“我们不需要上去。趁着淤泥填塞的暗道被冲开,快游。”
路西斐尔碰了一鼻子泥浆,不敢再问什么,追着尤利尔奋力前游。
此刻,尤利尔心中却已经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于地狱的结构,路西斐尔一无所知。哪怕他知道各层地狱的主要地形、知道每一层的特殊魔怪、知道那些种类比魔怪还多的植物分布,可他却不知道,七层地狱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状态。
果然,一涉及世界的本质,主神就变得讳莫如深。
哪怕是即将统领天族的大天使长,都不能一窥真相。
而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唯一的污点,早晚,都要抹去。
两人沿着被泥沙冲垮的河道游了不久,几缕亮光便出现在前方。那些微茫在视野的尽头若隐若现,就像是水精灵的祭祀舞一般神秘莫测。河道内,开始出现魔怪们活动过的痕迹,偶尔,还能在水下探及一些大小不等的骨架残骸。
路西斐尔听着周围渐渐热闹起来的声音,有魔物的嘶吼、植物的摩挲,也有杀戮的悲号。这些声音,对在黑暗而静谧的地下摸索了数日的他来说,听上去竟有些美好。
在穿过一小段地下暗流后,一条半干涸的河床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水下石群。爬上稍高的石面放眼望去,成片火红色的炎藻暴露在无月的星空下,就好像一堆堆干涸的血迹。在炎藻的环抱中,偶尔能看见几朵更加暗红的花朵。那些花朵有数轮巨大厚实的花瓣,合起来颇像一颗跳动的心脏,绽放时,花蕊处会显露出几簇拳头大的黑色果实。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何时穿越了第六狱和第五狱的边界,进入了怒河。
巨大的合欢鸟成群地徘徊在这一片河床之上,不时一个俯冲,将一整簇果实吞咽入腹。那些身子短小的鸟周身没有羽毛,依靠巨大的膜状肉翅滑行,在星光下,那些肉翅看起来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就像是人的肌肤。
一只中型的合欢鸟此时刚好俯冲过他们面前。路西斐尔震惊地发现,那只鸟居然五官分明,长着一张同天族类似的面孔。再仔细看,它躯干连接着肉翅的部位,也依稀可辨四肢的痕迹。
路西斐尔心里一阵发毛,忍不住向尤利尔靠过去。
尤利尔说:“合欢鸟是不能成功魔化的堕天使与白龙的后代。它们的战力比不上堕天使、智力又低于白龙,成功地遗传了父母的全部缺点,并不足为惧。”
路西斐尔心想,战力和智力什么的,那并不是重点吧。
尤利尔仿佛听见了他心声,笑了笑,说:“你连我都不怕,怕它们作甚。”
路西斐尔愤然抬头,想说“你能不能不拿自己跟这些怪物比”,可话还没出口,便被眼前看见的景象给噎了回去。
只见一片赤红的河床上,无数暗红色的炎藻向天空的方向伸出一条条发丝状的突起,那些红色的丝绦就像是招展在水中一般轻荡,点点淡红的亮光在丝绦间闪烁,进而融入一天璀璨的星光。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利尔颔首而立,嘴角带着微冷的笑意,银色的发丝垂落腮边,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赫然闪亮在他长发的阴影里。
路西斐尔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又给阴蛇缠上了。
尤利尔也似乎觉察到什么般,缓缓地眨了下眼。
路西斐尔在他右侧眼角的下方,看见了一道棘纹。棘纹不长,只有不到半指,在星光下泛着银色的微茫。
“尤利尔,你、你的……眼睛……”这是路西斐尔生平第一次结巴。
尤利尔伸出一只手放在眼前,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说道:“居然赶上了魔界的花汛。”
而他忍住没说口的,还有半句:这运气,也是绝了。
天将绝我的绝。
☆、墓苔
魔界的花汛,就好比天界的千年之祭,是万魔齐庆的节日。在花汛持续期间,所有魔界生灵都会开始平日里万分艰难的繁衍大业。
不同于天界的千年之祭,魔界花汛的起止时间完全不以统治者的意志为转移,可谓是一场以尽兴为目的的狂欢。期间魔界的治安非混乱不能形容。
显然,这种情况,有利于路西斐尔和尤利尔的逃亡之旅。可路西斐尔并没有因此感到庆幸,而是相信着“事发异常必有妖”的规律,对尤利尔脸上的光之荆棘消失一事耿耿于怀。
尤利尔并没有体谅路西斐尔殷殷的关切,因为他也很烦。他烦的时候做事特别效率。于是他们迅速地穿越了怒河流域、绕过了一小片魔人族的聚居区,再次投入了大森林的怀抱。
由于花汛的缘故,第五狱的大森林比第六狱凶残了很多。那些食人植物和奇形怪状的魔兽们就跟饿疯了一样,见什么攻击什么,逮着什么吃什么。路西斐尔的战斗技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在打怪的空档,尤利尔向路西斐尔普及了花汛的奥义,比如“你看这些魔物们如此疯狂进食,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它们甚至会为了一点食物以身犯险,这在平时是绝不会发生的”,本意是想告诉他“恋爱是导致这个世界陷入疯狂的动因之一”,可听在路西斐尔耳朵里,就变成了“恋爱使魔物都敢于超越自我”,真是不能更励志。
可见代沟这种东西,是最难跨越的鸿沟。俗话说三年一代沟,尤利尔跟路西斐尔差了六万多岁,也难怪这代沟深得都够割裂地球了。
即便如此,情窦初开的大天使长并不认为自己对尤利尔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此刻他正一边收拾着一头被尤利尔劈成两半的魔兽尸体,一边第一千零一次问出他纠结已久的问题:“光之荆棘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你不告诉我,我会担心死的!”
尤利尔心想,在你担心死之前,我已经让你烦死了。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之前,尤利尔为了从阴蛇手中救回路西斐尔,让光之荆棘吸了自己的血。光之荆棘吸血后发生了魔化,作为魔植界的无冕之王,自然吓跑了阴蛇。可在魔性恢复前,他们赶上了花汛,光之荆棘就跟魔界其他的植物一样,退居尤利尔体内,为繁衍生息疯狂吸纳着尤利尔的圣灵。
尤利尔承受的噬灵之痛一下从水滴石穿变成了开闸泄洪,还每天要被路西斐尔追着问,简直是不能更烦躁。
烦躁的尤利尔将手中血淋淋的骨刀砍在一棵毛杉树上,几百根肉虫一样的小舌从树干浓密的棕毛下探出来,片刻间就将刀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目睹了这一切的路西斐尔觉得,他再也不想吃被这把刀砍过的肉了。
尤利尔垂下眼帘,看着路西斐尔那一眼就能望穿的表情,突然笑了。
如果说,脸上爬满光之荆棘的尤利尔笑起来很诡异,那么脸上没有荆棘的尤利尔,凭着那对细长的眉眼,仍能笑出更加诡异的效果。
路西斐尔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
尤利尔笑着在路西斐尔面前蹲下,伸出两指夹起他的一缕金发,摩挲着说:“魔界适逢花汛,光之荆棘也是植物,自然会受影响。”
尤利尔的脸,此刻就凑在路西斐尔面前。近距离看过去,他冰蓝色的眸子就像是两颗沉在水底的宝石,明明是极浅的颜色,却深邃难寻。
路西斐尔只觉得一阵口干,他强忍住去舔唇的冲动,眼巴巴地说:“那怎么办?”
尤利尔道:“光之荆棘以圣灵为食,也许你献身给它吃,就没事了。”
路西斐尔立即露出一种“多大事”的表情,袖子一撸露出一截胳膊:“只要对你有好处,那就让它吃好了。”
尤利尔嗤笑了一声:“噬灵又不是吃肉,你撸袖子有什么用。”说完,他将路西斐尔的发丝绕在指间,轻声道:“光之荆棘一旦繁衍,会为子嗣就近寻找宿主。到时候,它就会钻进你的眼睛,在你脑子里扎根,以你的圣灵为养料,长满你的全身……”看着路西斐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尤利尔满意地松开手里的发丝:“不过你放心,在这种事发生前,我会提前通知你,给你时间逃走。”
路西斐尔一把握住了尤利尔退开的手腕,沉声道:“我不会走的!”
他眼中的痛惜和坚持,就像是一簇金色的火苗。尤利尔熟悉那样的眼神,那是多美好的东西,温暖又纯净。可这些好东西,却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推开路西斐尔的手,尤利尔冷笑道:“你不走能做什么?”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突然凌厉起来的目光,一时间满心都是难言的苦涩。他想说我什么都能为你做,我想给你你应该得到的尊重和拥戴,我想替整个天国感谢你几万年的守护,我要为你拔出那株吸食你生命的光之荆棘,我想让你幸福。
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听得尤利尔冷冷地说道:“如果我都做不到,你又能做什么?”
尤利尔的笑容和声音一样清冷,这句话,直问进了路西斐尔心里。
你又能做什么?
是啊,路西斐尔心想,我现在除了拖尤利尔的后腿,确实没能做什么。
尤利尔毫不留情的嘲讽,令路西斐尔的情绪很是低落了一阵。虽然他强撑起精神应付着魔兽们毫不体贴的攻击,可难免出现了几次疏漏。
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自然还是尤利尔。对此,尤利尔表示:喜欢个人和被人喜欢,都挺不容易的。
尤利尔深知,光之荆棘目前的状态,对他和路西斐尔都可能有害。可他还不能放心让路西斐尔自力更生地在魔界闯荡。因此,他需要尽快离开魔界,或者拿到抑制花汛影响的冻泉之水。
冻泉之水,原产自第四狱欲望地狱的腹地,可以清心明智、提神醒脑、使人不为外物所动,简而言之,就是一切媚药的解药。上古时期,夜魔族奉魔神之令,世代看守泉眼,使之生生不息,用以遏制第四狱的迷障之气。后来魔神离世,夜魔族惨遭灭族,冻泉随之干涸,只余一块可以偶尔分泌出冻泉之水的冻泉之石,几经辗转不知所踪。直到近千年,落到了现任魔君席欧乌尔手中,被他的伴侣彼列保管在诺曼城的宝库中。
由于魔界对不同种族间的通婚并无限制,便存在一些带有魔植血统的魔族。他们有些不希望被花汛影响,便会在花汛期间到诺曼城来,向大领主彼列讨要冻泉之水。
说起彼列,尤利尔觉得,那不仅是需要头疼,而是需要头炸的人物。
在《天界史》里,尤利尔斩了他的爱人,还让人家永不超生,这仇结的不是一般的深。可事实上,尤利尔只是斩了爱他的人,但却逼得他连同他的爱人堕入魔界、害得他跟他的兄弟骨肉分离,还连累了他的恩师粉身碎骨圣灵猝灭。这仇,岂是不共戴天可以形容的。
而彼列其人,性急如火,心细如丝,睚眦必报。
从某种角度,尤利尔宁可去触主神的霉头,也不想跟彼列打交道。
惆怅地揉了揉额角,尤利尔看了一眼路西斐尔。
大天使长此时正缩在火堆边,往一锅炖肉里面丢小蘑菇。周身的气压低得都快把火压灭了。
尤利尔顿时觉得更加惆怅了。
如果不取冻泉之水,就仅剩迅速离开地狱一途。
此刻他们所处的森林,是第五狱最大的森林狂怒之岭。穿过森林,就是第五狱的首府诺曼城。从那里开始,一直到通往第四狱的沉默之门,都不再有植被覆盖。他们将要走过的,将是一片城镇的海洋。
那一段行程无路可绕,与魔人族的接触也不可避免。说到被天族逼得几近灭族的魔人族,他们对天族的仇恨已经写入了遗传基因,直接转化为比狗还灵敏的嗅觉,从他们中间混过去基本等于不可能。
而尤利尔之所以选择走狂怒之岭,是因为在这片森林深处长着一种叫做墓苔的植物。墓苔生长在魔人的尸骸上,靠吸食尸体的血肉生长,结出的果实可以使天族在短时间内变作魔人的样子,也可以用来掩饰神圣之力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