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斐尔很是遗憾,怎么岩壁的落差就这么短。
落地后,尤利尔并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一直拉着他走在前方,将他有意无意地挡在自己身后。岩浆熄灭后,地下的路就不再太平,路西斐尔不时便能感到充满恶意的气息迅速接近、有时还会带着隐隐刺鼻的腐蚀性气味,但这些,都不曾沾到他的衣角。
失去了神圣法力,单凭体术,便能斩杀魔物于无形之间。路西斐尔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位在主神缺席的情况下,支撑了天族达数万年之久的大天使长,能给人的内心带来怎样的安定。
就这样前行了半日功夫,路西斐尔渐渐适应了黑暗,已经可以通过能量波动分辨出周围事物的形状。这时,沉默了一路的尤利尔突然开口:“从现在开始将后面交给你,可以吗?”
路西斐尔早已将匕首反握在手,闻言,立刻点了点头。点完头一想,在这么黑的地方点头也是够傻气,刚想开口说可以,便又听见尤利尔说了句:“好。”
差点忘了,尤利尔本来就不是用眼睛来“看”的。
两人继续手拉手走在一片黑暗中。路西斐尔需要承担的警戒工作其实很简单,因为尤利尔走在前面几乎已经将有威胁的魔物斩尽,他在后面偶尔补个漏,还得是尤利尔故意漏给他的。
就这样,逃命的旅途变成了黑暗中的击杀训练,路西斐尔走得说不上轻松,心里却踏实无比。
沿着岩浆流走了不到一天,果然便寻到了地下水脉。很奇怪的是,越靠近水脉,魔怪的踪迹越少,至二人行到水边,已经没有半只魔怪的影子。四周一片漆黑,潺潺的水声并不能让路西斐尔感觉亲切,反而感到一阵阴森。
尤利尔解下背上背着的东西,据路西斐尔的感应,那是巨戟兽的兽皮和一些兽骨。尤利尔早先将一部分兽皮用魔兽的神经缝合成两个挎包,剩下的部分就卷起来一直背着。此时他将兽皮放下来,拿出骨头磨成的一根长针,同样是用神经纤维将兽皮和兽骨粗粗缝成了一个小皮筏子。
路西斐尔此时已经对这头巨戟兽的结局以及尤利尔的手艺双双叹为观止了。虽然这时候他尚没有总结出“尤利尔在手、天下我有”的结论,但他的内心却已经产生了这个念头的萌芽。
尤利尔将路西斐尔拉进皮筏子。皮筏里的空间并不大,重心也不稳,为了不翻船,两人只能面对面躺着。路西斐尔再次产生了心跳如鼓的感觉,就在这时,尤利尔的声音轻轻地响在他耳边:“这里的暗流都汇向怒河,顺流漂去就能进入第五狱入口。但是只怕大部分路还在水下,到时候如果憋不住气,就用这个来呼吸。”他话音未落,路西斐尔手中便被塞了一个半湿不干、韧性很好、却臭气冲天的囊状物。路西斐尔定神一想,想明白这大概就是巨戟兽的胃囊,心里不免一阵恶心。
可他却是不敢扔了的,强忍着将那个巨大的胃囊吹足了气。旁边,尤利尔也跟他一样在给什么吹着气,想到自己拿的是胃,尤利尔拿的就只能是肠子了。本来应该愈加恶心的事,很奇怪的,在他心里突然就升起一阵熨帖的暖意。
躺在皮筏中,路西斐尔甚至可以感觉到隔着两层衣物,对面尤利尔的心跳。
尤利尔的心跳很轻,也很稳。
尤利尔将充好气的肠子堆在头顶,一只手紧握着骨刀,另一只手从路西斐尔的肩下伸出去,一方面将他护在怀中,另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调整筏子的重心。路西斐尔往他的方向挨了挨,额头无意中蹭上了一样冰凉入骨的东西。
路西斐尔的心剧烈地一凛。
那是尤利尔脸上的光之荆棘。
光之荆棘,路西斐尔在第一次认识这种植物的时候,便震惊于它的残忍。
那还是他开始学古精灵语不久。古精灵语由于其生僻性已经登峰造极,所以属于自学项目,课本就是□□区的典籍,而且并没有字典参详,所以学习的过程基本需要靠猜。路西斐尔每次遇到猜不出意思的字,就会记下,攒到一定数目便会跑去天使学院的校长室,找拉贵尔询问。
拉贵尔是整个天国最博学的学者,同时也是《天界史》的编撰者。无论路西斐尔问他多么偏僻或者精深的问题,他都能详细解答,甚至出于对未来天国管理者的负责,还会加以引申。
可那天,当路西斐尔指着那个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字询问的时候,一向知无不言的拉贵尔沉默了。
向来与典籍为伍的拉贵尔是一个不怎么会掩饰的天族,所以,他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态。那一刻,盯着写在路西斐尔本子上的那个字,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如同一团乱麻的词语,拉贵尔的表情却仿佛是看见了撒旦。
“光之荆棘。”拉贵尔当时的声音低得宛若耳语:“大天使长殿下,那是光之荆棘。”然后他便失魂落魄又不失礼貌地将路西斐尔请出了他的办公室。
路西斐尔自然是一头雾水。直觉告诉他,拉贵尔当时的话,并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拉贵尔眼中那宛若实质的疼痛,让他无法再追问。于是他出于求知欲,翻遍了禁0书区的典籍,找到了关于光之荆棘的描述。
那是一种魔界植物,可以寄生在天族体内,靠吸食圣灵维生。待天族被吸尽圣灵而死,光之荆棘会破体而出,绽放出三界最美的花朵。这朵花,可以被生命之树吸收,转化为神圣的法则之力。所以,光之荆棘,一直作为天界最残酷的刑罚,用来净化罪大恶极者的灵魂。
路西斐尔当时一阵唏嘘,感慨这世上折磨人的方法真是花样繁多。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直到路西斐尔第一次看见尤利尔。
路西斐尔第一次看见尤利尔,是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那日也是丰收祭典,又恰逢第十个千年之祭。为了庆祝天门开启整万年,主神要求所有炽天使出席神殿的法则之力献祭仪式,用以加固天国结界。
那一日,神塔的彩色水晶天顶被打开,漫天星光取代了刺目的圣光,唱诗天使们成排坐在神殿纵横的高梁上,咏赞着神圣的法则之力。他们的歌声仿佛有实体般回响在大结界上,细碎的光点便从大结界掉落,缓缓落满神殿的每一个角落,盘旋在天使们的衣襟上、流转于婉转的圣歌声中。
尤利尔就是在这漫天灵动的光影中出现在了神殿门口。他穿着简单而洁白的祷袍,银色的长发披在身后,随着走动,发丝与那些银色的光点飘在一处,说不出地引人注目。
由于尤利尔周围的光点过于密集,路西斐尔没有立刻看清他的相貌,但却在一瞬间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面前这名天使,他有着无以伦比的美丽。
可随着尤利尔的走近,路西斐尔看见的,便只有他眼部丛生的光之荆棘。
没有人告诉他,那便是光之荆棘。
可他就是知道。
路西斐尔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尤利尔的事如此在意,可他确实从那一刻开始,便有意无意地收集起关于尤利尔的消息,也刻意地制造着和尤利尔接触的机会,不过前者容易,后者却没什么戏。
根据《天界史》上的记录,尤利尔是天国的第一任大天使长。是他带领着创0世之初的天使们在主神沉睡的逆境下,将魔王撒旦赶到了地狱,可却在最终一战时,贪生怕死,用数千万天使的无辜性命换来了自己的苟活。
主神震怒,免去了他大天使长的职务,却念他往日功绩没有更加为难他。
可他却拒绝了至高天的一切任命,除了主神诏令一概不理,我行我素,待人接物仅凭心情。渐渐地,新生的天使们不再记得他的功绩,只熟识了他的离群索居和阴沉无礼。
无论周围的神圣阶级如何非议,路西斐尔却无法对尤利尔心生敌意。
他开始更认真地学习古精灵语,然后去翻阅禁0书区的典籍。在禁0书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让他翻到了一本《荒芜之地的往事》。那本书作者不明,记录的不是严肃的历史,而是一些随笔,却在字里行间都在讲述,尤利尔,他曾如何为了保护天族浴血奋战,如何为了给他们开辟一片可以生存的土地呕心沥血。在漫长得残酷的岁月里,他如何欢笑、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如何拼搏、如何辛苦支撑。
路西斐尔一直觉得,在时间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单薄的。权力、爱情、财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但是责任呢?
尤利尔兢兢业业背了数万年的责任,却是以那般不堪的方式卸下。整个神圣阶级都在说他贪生怕死、说他寡廉鲜耻。可这些,都在路西斐尔看见他脸上的光之荆棘时,变成了疑问。
此刻,感受着光之荆棘那刺入骨髓般的寒意,路西斐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无处询问的问题。
“尤利尔,你到底为什么会被种下光之荆棘?”
☆、阴蛇
5.阴蛇
路西斐尔问出那个问题后,很久也没有得到答案。
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连失望的感觉都没有,却产生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耳边潺潺的水声、皮筏艇顺流而下的声音、远处魔怪的嘶吼声,这些声音叠加在一起,反而给人一种死寂的错觉。
就在路西斐尔已经确定尤利尔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尤利尔的声音却响在他的耳边:“因为我辜负了我的人民,让他们承受了苦难。”
尤利尔的声音依然清冷,他的回答从某种程度印证了《天界史》上的讲述。可路西斐尔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凉瞬间漫上心头。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尤利尔用平静得近似永恒的声音接着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认定的东西就是真相。人心会变,真相也会变,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将脸紧紧地埋在尤利尔胸前。
尤利尔拍了拍路西斐尔的后背,心想,自己真是装得一手好逼。
还有就是,哄孩子是项技术活,哄聪明又敏锐的孩子尤其如此。
第五狱地下水道中的生态系统特别简单,除了浮游生物就是吃浮游生物的袖珍魔怪,袖珍魔怪的排泄物又滋养了浮游生物,大家特别能量守恒地相依为命。这就使得这一路走得特别安全,安全得甚至有些无趣。
路西斐尔一直在脑补尤利尔忍辱负重的往事,因此精神兴奋性很高。尤利尔则趁机睡了一觉,直到皮筏触到什么东西停下来,才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裂缝中的水道已至尽头,流水纷纷涌进地下的孔道,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路程基本都要靠潜水了。尤利尔放弃了皮筏,拉着路西斐尔跳下水。
由于火山的活动,这里的水并不冰冷,路西斐尔却仍能感受到一丝诡异的阴寒之气。他下意识地拉紧尤利尔的手。
感觉到路西斐尔的不安,尤利尔停住脚步,科普说:“在此处地下河道唯一存在的魔物叫阴蛇,靠吸食其他生物的情感而生。阴蛇的女王名为利维坦,它拥有七颗头颅,可以将人的七情完全吸净,使人变成只会吞噬血肉的尸鬼。所幸,利维坦早已成为高等魔族离开了栖息地,仍困于此地的阴蛇多还幼小,不足为虑。只要你心态保持平静,便不会引起这些阴蛇的注意。”说完,尤利尔掏出一根长绳,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水中单手不易活动,有事你就拉绳示警。”
路西斐尔“嗯”了一声表示听见,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尤利尔的手,然后怀着悲壮的心情,捧起了那只充满了气的巨戟兽胃囊。
胃囊“清新”的味道,真是令人精神都不免为之一振。
路西斐尔浑身“清新”地打了个寒战,尤利尔却已经潜入水中数米,手腕上的绳子逐渐绷直,路西斐尔深吸了口气,也一头扎进水中。
由于水中能量的感应比空气中还是略有不同,路西斐尔刚下水的时候游得就有几分吃力,尤其是腰上还系着一只浮力巨大的气囊。好在尤利尔时不时通过绳子拉他一把,在一片漆黑中,这是路西斐尔能感觉到的唯一慰藉。
地下水道的情形十分复杂,充满了各种水流冲刷出来的孔道和盲端。尤利尔毫无迟疑地在堪比迷宫的孔洞间穿梭着。路西斐尔凭借着优异的空间感发现他们一直在沿着水流方向移动,从没有走过回头路,也没有遇见过死胡同。对此,路西斐尔表示,如果不是知道尤利尔没来过地狱,他简直要怀疑这里是尤利尔的老家了。
在水下,时间的流逝感仿佛变得更加悠长。路西斐尔发现,之前感觉到的阴寒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消失,反而愈加沉重,就好像套住了手脚的枷锁。渐渐地,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可他不想成为尤利尔的负担,更不想被尤利尔看轻,便咬紧牙关,默默地坚持着,心想着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可能马上就能浮上水面了。
可他越这样想,四肢就越不听使唤,渐渐地,他觉得头脑似乎都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只想沉沉睡去……
不对!路西斐尔瞬间惊觉,这样的情况太异常了。下意识地,他便去拉手腕上的绳子,一拉之下,不免大惊神色: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根系在他和尤利尔之间的绳子,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