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念霜的心顿时就擂起鼓来,马上滚到里面去留出一大片空地。大师兄也不多话,抱着被子挤上来就睡下了。赵念霜好半天僵直着身体不太敢动,直到听着大师兄的呼吸渐缓渐沉,才放心地一点点一点点地蹭到他身边。
早上大师兄起床的时候赵念霜被弄醒了,迷糊间觉得大师兄把他八爪鱼一样的四肢从身上剥下来,然后他就抱着大师兄的被子闻着那味道安心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口水把大师兄的被子弄湿了,着实惊慌失措了好一阵子,手忙脚乱地把大师兄的被子折起来,把有口水那边折在里面,然后穿起外衣脸也没洗急匆匆去查看师兄师妹的动向,倒忘了折自己的被子。
看了一会儿师妹在红衣服领子上绣金色的花纹,觉得无趣,又跑去看大师兄练剑。发现大师兄这几年虽然东奔西走,剑术却是突飞猛进。原来他敢在大师兄的剑光之中自由穿行,现在大师兄这剑是滴水不漏,他自问也决没有那本事敢闯进去了,不禁开始感叹这几年自己只顾伤心荒废了不少功夫。
才叹了一口气,大师兄就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觉得闷,他想了想,觉得是挺郁闷的,于是点了点头。大师兄也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样子说,我不会做师傅那些小玩意,等过了这一个月,我带你去外面看看。赵念霜一听,想到大师兄这是答应他至少有段时间会陪他了,于是抬起脸来笑得十分灿烂。
大师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犹豫不决,赵念霜想大师兄肯定是要告诉他不久之后山上会办喜事,下意识地不想听,于是抢在前面叫了声,“大师兄!”然后却又想不起要说什么事情才好,只好站在那里挠头。小师妹过来打破僵局,“金丝线没有啦,二师兄你陪我下山去买。”
进了集市,小师妹如鱼得水,便如个梭子般自如穿行,赵念霜因为有心事,恍恍惚惚跟在后面晃,把人跟丢了好几回,总是听得小师妹在前面大叫“赵念霜”,这才急急赶过去会合。
小师妹买了金线,又看中了一匹红布,却把赵念霜拉来,把布卷在他身上比着,皱起眉头似乎决定不好要做什么样式。那边店老板已经笑眯眯地凑上来,“姐妹俩可好久没来啦,这是哪个要嫁人啦?”这老板自赵念霜小时起便看惯了他穿裙子,虽然后来看着这“漂亮得少有的女娃”换了男装,也猜想是因为住在山上为了跑来跑去行动方便,再加上“这女娃儿”不爱打扮的缘故。赵念霜是因为人家当他是女娃时往往事事都让他几分,买东西常常占些小便宜,所以这时便不会出口更正。听老板问起,赵念霜想我才不会嫁人,于是指了指小师妹。
老板就眯眯笑着恭喜小师妹,听得赵念霜在一边泛着酸水儿冒泡,眼圈都红了。
言谈正欢,离老远的就听一个人扯开大嗓门叫,“小霜妹子,小雅妹子!”两人回头去看,却原来是打小便认得的较远处一个山里住着的猎户,名子叫做来福的。那来福生得五大三粗,很有把子力气,身上背那把超长大弓一般人都拉不开。因为他十五岁的时候一个人打到了一只吃过人的狼,远近十几个村子没有不认得他的。这人和大师兄差不多大,按说他又不象大师兄那么忙,早该成家了,可任凭媒婆说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肯娶那些送上门的。有的媒婆气得摔门而去,“他这可是要娶七仙女儿呢。”
要娶七仙女?也差不多了,其实来福就等着娶他的小霜妹子。可惜小霜妹子自十四岁就再没怎么下山,而她住的地方也很隐蔽,居说在很深很深的山里,可他多次入山,却总也寻不着她们的住处。来福见过她们的师傅,跟他提过亲,可能是那天在集市上碰到了,来福怕再碰上不容易,草率地就提出来。当时气氛也不怎么好,旁边就一杀鸡的,一地的鸡屎鸡血。小霜的师傅听了眉毛一挑,斜眼瞟了他一下,然后就阴阳怪气地说,“好啊,等下辈子吧。”
来福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反驳不上来,心里一急就说小霜自己都同意了,师傅你不能拦着我们。师傅问什么时候同意的,我怎么不知道。来福就详详细细地讲了他把打到的第一头狼的狼皮送给小霜的过程,按猎户的规矩小双接受了就是同意他的求亲。小霜的师傅不耐烦地甩给他一句,没听她说过,然后就飘飘然地走了,明明没见他使力快走,来福却追也追不上。
今天来福好不容易再碰到小霜,激动得脖子都红了,顾不得礼貌,拨开人群冲到两人面前,大着嗓门直吼,“小霜我可见到你了!”
赵念霜看见来福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倒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这几年心思全在大师兄身上,旁的路人甲乙丙丁根本看见了都当没看见,能记得来福也算来福真的很算个人物了。赵念霜礼貌地笑了笑,让来福当时觉得自己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来福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直接上来就问,“小霜,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狼皮吗?”
赵念霜脸马上有一点点红,其实他并不明白那狼皮的意义,当时收下只是想到狼皮褥子会很威风也很暖和。后来拿回去发觉那狼皮又硬又扎人,就找大师兄说了,大师兄说那是因为还没有鞣制的原因,拿去加工一下就好了。大师兄拿起狼皮随口问了一句,从哪里弄来的狼皮啊。赵念霜也随口答了一句,猎户的儿子来福送的。结果不知怎的,加工回来的褥子变成了虎皮,问大师兄,说是那狼皮拿去卖了,虎皮的更好啊。赵念霜想想也对,虎皮看起来更漂亮,于是就把狼皮的事抛脑后去了。
此时来福问起狼皮,赵念霜一想朋友送的东西被他给卖了,而且没有把银子分给他,就有几分不好意思,所以脸红起来。
来福看“小霜”脸红,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太堂突了。看小雅上下打量自己,忙讨好地叫了一声小雅妹子。小雅应了一声问道,“什么狼皮?”
赵念霜答,早前来福哥哥送了他一个很大很好的狼皮,然后挠头不好意思地对来福说,那个已经卖掉了,如果他还想要的话,赵念霜只能把卖的银子还给他。
来福傻掉了,喏喏地说着,那是求亲用的,算做订情礼物,怎么能卖掉。赵念霜一听更加不好意思,说,“那个,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我再让大师兄给你弄张更大更好的狼皮来,你拿去求亲,要不,我那儿还有张虎皮,你看能不能先将就一下。”
师妹小雅看着早忍不住笑,可又觉得笑出来的话,那来福也太可怜了,本来心意就一点也没有传达到心上人那里,再遭人耻笑,会记上一辈子也说不定。
小师妹拉了赵念霜的手就跑,丢下一句话给来福,“小霜下个月就嫁人了,你的狼皮大师兄会还你的。”跑远了,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回去小师妹把这事儿详详细细添油加醋地讲给大师兄听,赵念霜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说我哪知道那是订亲用的啊,大师兄你快把那张狼皮买回来还给他吧。大师兄听了赵念霜的话也笑了,说要尽快找回那张狼皮还给他,只是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儿了,估计来福不会要了。
一个月过后,大师兄准备启程送师傅的骨灰去和心爱的人合葬,要赵念霜跟着,却没有带小师妹的意思。赵念霜虽然心里暗喜,但想到太子临走那句话,觉得小师妹这肥水怎么也不能流了外人田,万一趁着大师兄不在,那个太子来把小师妹抢走的话,大师兄日后也不会快乐,大师兄不快乐,那赵念霜也就没了快乐,所以这件事,他得为大师兄操心了。
赵念霜使出混身解数,可无论他是撒泼打滚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大师兄就是软硬不吃,坚决不带小师妹。末了,赵念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专人”留在山上,随时向他飞鸽传书小师妹的动向。
赵念霜所料不错,他们走了不久,太子派人上山把小师妹给带走了。
赵念霜趁着大师兄没注意跑出来,急急忙忙赶去京城救小师妹。赵念霜本以为偷偷进了太子府,救了小师妹之后,两人再化妆潜逃就好了。他以为小师妹只是气大师兄把她一个人留在山上,她虽然对太子有好感,却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太子,只要他给小师妹讲明大师兄的心意,小师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他走的。哪知道,他去了几次都见小师妹和太子卿卿我我,太子在的地方附近必有高手保护,他轻功虽好,也不能在众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冲上去说话啊。
想等到晚上小师妹一个人的时候他总会有机会了,可谁知道他捅破窗纸这么一看,太子居然也睡小师妹的屋里。(其实那是太子的屋子)于是他往屋里放迷药,那个药对小师妹不起作用的,他只想迷倒太子再去和小师妹说说话,结果小师妹大叫一声跳起来,围着太子团团转急得什么似的,把待卫全吵起来了。然后就见小师妹把那迷药给太子解了,一点间隙时间都没给他留。
赵念霜再去太子府的时候,发现里面布满了陷阱,就等着抓他呢。
赵念霜终于发现事态严重到了自己完全不能解决的地步,于是写了封信给大师兄。
这也就是如今赵念霜蹲在这里挨冻的原因。哦,顺带一提,为了讲求形式,太子特意把小师妹送到京郊一处闲居,然后再把她娶进门。
赵念霜此时已经冻得缩成一团,恨不能有个壳缩在里面才好。他十分后悔买了一双看起来漂亮却一点也不管用的靴子。脚跟直接站在冰上没什么区别,刚开始还冷,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赵念霜把两手互抄在袖子里,心里面念着大师兄,却不敢再哭了,因为那泪挂在睫毛上,每次他一眨眼就觉得眼皮要被粘起来了。
终于远远地传来了鼓乐声,赵念霜精神一震,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外一张,吓了一跳。本来他设想太子排场大些也无非就是迎亲的人多些,哪想到连禁军卫队都派来了,从远处看上去红乎乎亮晶晶一片。禁军兵士一个个头上扎了红巾,身上穿着铠甲,英姿飒爽。赵念霜顿时心里叫苦,没有大师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小师妹抢出来了。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近了,看着那太子一付得意洋洋的样子骑着高头大马过去了,瞅着那八抬大轿也要过去了,赵念霜终于沉不住气,一下子跳到轿子前面大喊“小师妹!”
和他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各种呼喝声,跟本不必等回头的太子下令,那些士兵决不是摆着看的,手里的刀剑冲着他就招呼过来。好在赵念霜虽然内力不行,脚下功夫却灵活,只见一个花蝴蝶般的影子穿行于刀剑之中,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能伤得了他。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脚被冻得不甚灵便,现在已经是左拙右支了。
听了赵念霜那声喝,小师妹也顾不得身份了,掀开厚厚的轿帘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二师兄,于是与太子同声大喝住手。
迎亲是不能误了吉时的,所以谁也没与赵念霜废话,直接把他抢回太子府。
热热闹闹的大婚过了之后,太子与太子妃也就是前小师妹出现在赵念霜的房内,之前因为他一再捣乱阻止婚礼,被太子派人看在房内。
太子见面就先给了赵念霜一个大大的拥抱,口里直念着“小彦,小彦,你终于回来了。”赵念霜本来打算见了太子这个大反派就不给他好脸色的,见太子这付架式一时也摸不透他的路子,只好茫茫然呆愣愣立在地当中看着太子。
小师妹善解人意地扯开太子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你别吓坏了他。
于是小师妹给赵念霜大概解释了一下她以为大师兄早和赵念霜说过的事情。
三个人坐下喝茶,事情先从赵念霜的名字说起,这“霜”字是他母亲的名字。原来赵念霜并非象他师傅说的那样,是从外面捡来的,而是他是师傅从皇宫中偷出来的。慈妃,也就是赵念霜的母亲赵无霜,与他们的师傅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们的师傅很早就喜欢这个有着无双容颜的师妹,本来师妹一直住在偏远的地方没见过什么男人,就以为师兄是最好的,也觉得将来肯定要嫁师兄了。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皇上,那时皇上还年轻,贪玩,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体验生活,结果只一眼就被赵无霜给迷住了。赵无霜哪架得住皇上那出来玩练了多少年的一套套哄女人的手段,顿时忘了还有个师兄这码子事,跟着皇上回了皇宫。
其实到了皇宫,赵无霜那少女情怀就大受打击。且不说皇上回宫后政事一多也没时间象在外面那样陪她,光是后宫那一堆堆的嫔妃也够她看的。一来二去,她就慢慢忧郁起来。现在的太子那时不过六岁,他的母亲死得早,其它的妃子一个个心机重重,他也不喜欢,独独这个新来的纯真质仆的慈妃是大大对了他的脾气,于是闲来无事,太子就总缠着慈妃给他讲故事,教他功夫,变些小把戏给他。
说到这儿的时候,现在已经长大的太子插了一句,那时我就想将来一定要找一个像慈妃一样可爱的女人,没想到她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完还用眼睛不停地向着现太子妃瞟啊瞟。
现太子妃心里美滋滋地却横了他一眼说别打岔,我讲到哪儿了。赵念霜可怜巴巴地说,讲到他把我娘当成他自个儿的娘了。
于是故事继续,慈妃第二年就给皇上又添了一个皇子,皇上很高兴,给起了个名字叫彦,那皇子现在名叫赵念霜。小太子很宝贝这个弟弟,成天有事没事把彦抱在怀里走来走去,把个皇上看得冷汗直冒,生怕他一失手把彦给摔到地上去。慈妃却很信任小太子,见小太子把彦教得第一句话叫的是哥哥也不以为意。
这时候成人的太子又忍不住插嘴说,彦你那时候小小软软的,还有颗脖子也支不住的大头,抱的时候还要托着头。说得小师妹也忍不住乐起来。两个争着去拧赵念霜还是很可爱的脸颊,赵念霜抱着头大喊后来呢后来呢,你们都不好好讲故事。
再来呢,太子总是要讲彦小时候如何如何好玩,甩着两个小短腿儿跟在他后面跑。总算小师妹把太子这话匣子给刹住了,终于讲到赵念霜三岁的时候,师傅实在忍不住,顾不得当年发誓不来打扰师妹,跑到皇宫来找慈妃,发现她过得并不快乐。赵无霜那时虽然有些忧郁,还是一心一意地爱着皇上,任他们师傅如何劝说,就是铁了心要留在皇宫。
师傅一气之下,把彦偷出皇宫,带回原来与师妹的住处,盼着她能追来找自己。可那时正好内臣作乱,一时间刺杀暗杀不断,皇上和慈妃谁也没想到是师傅把人偷走了,(也怪他们师傅没留书说明),肃清了一批乱臣贼子之后,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彦的下落。最后大家都认定彦已经被秘密杀害了。皇上伤心之余给彦做了个小小的衣冠冢,慈妃从此得了忧郁症,太子哭了好几场,此后每逢妃子生孩子就跑去等着,可每次生出来一看都觉得不如小彦漂亮而转身就走。
师傅那边的事情是小师妹听大师兄讲的,师傅把彦带回去之后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念霜,然后依旧用师妹的名字小霜来叫他。念霜越看越像无霜,师傅看了欣喜不己,养了一段时间也舍不得了,想想师妹就算来找顶多也只把念霜带走,决不会留下来的,于是搬了地方,隐姓埋名藏了起来。
赵念霜被带走的时候还小,后来长大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师傅说他是捡来的他也信了。其实那时候大师兄已经八岁,入门一年,听着师傅成天念叨就知道这个师弟决不是捡来的。大师兄也很喜欢这个师弟,师傅忙的时候就由他来照顾,不是背着就是抱着,这也促成了后来赵念霜的惰性,决不肯学一点儿辛苦的东西。
那边慈妃的忧郁症越来越严重,皇上放下一切陪她回到原来长大的地方,(那时候师傅已经躲起来了,)希望她能好转,可是偏偏赶上慈妃又怀孕了,一时间喜怒无常,常常哭说再也不要回皇宫,这个孩子再生下来也是给人弄死,叫皇上和她留在这里。
最终慈妃难产死了,连那个孩子也没能保住。
赵念霜接过太子递来的帕子不断地擤着鼻涕,又用师妹给的帕子擦眼泪。一边哭一边说,“我还以为能见着娘亲呢。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