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涛(阮籍和嵇康)————lolita/雪霁散人
lolita/雪霁散人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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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虽有好音 谁与清歌
本来空寂的竹林中突然传出几个空洞的音符,层层叠叠映在地上,摇曳生姿,有些鬼气,原本皎洁的月光竟也显得有些晦暗。
弹琴的青年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墨蓝如深渊的天幕,重重地叹了口气。淡淡的月光只照出了他分明的轮廓,五官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一双星眸熠熠生光,却仍掩不住一丝淡淡的落寞。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熟极而流的指法此刻却显得有些生涩,忽然,凝指不弹。竹林里一时间只留下了竹叶沙沙的响声。
五年了,学会了被誉为最难学的流光浩素曲之后,本以为可以携琴畅游天下,然而琴技为何一直停滞不前?难道真是万物必有止,此生琴技就将停留于此吗?不甘,不甘,怎能心甘?
捧起酒坛猛灌几口,酒水从脸上恣意流下,等坛里再也倒不出酒时,便颓然躺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身上却毫无痛觉。仰望浩瀚星空,点点星辰却如灯火般朦胧,那些光芒慢慢化散开去,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奈何愁兮愁无聊。恒恻恻兮心若抽。愁奈何兮悲思多。情郁结兮不可化。"清凌凌的歌声传过来,渺渺茫茫,似乎毫无感情,却让听者无限心伤。
嵇康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歌声?
"奄失恃兮孤茕茕。内自悼兮啼失声。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不知是哪儿来的琴声,几个碎音,如竹叶上的水珠坠入尘土,与歌声配合得恰似天衣无缝。如此细腻优美,宛如仙乐。嵇康只有在闭幕弹琴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这样的天籁之声,此刻却有人用琴音将它清晰地表现了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嗟母兄兮永潜藏。想形容兮内摧伤。感阳春兮思慈亲。欲一见兮路无因。望南山兮发哀叹。感机杖兮涕汍澜。念畴昔兮母兄在。心逸豫兮寿四海。"
嵇康坐起来,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却只见竹叶随风轻摆。
"忽已逝兮不可追。心穷约兮但有悲。上空堂兮廓无依。覩遗物兮心崩摧。中夜悲兮当告谁。独收泪兮抱哀戚。日远迈兮思予心。恋所生兮泪流襟。"歌声越发凄凉,周围愈发昏暗起来,嵇康抬头一看,原来是月亮被云幕挡住。
嵇康抱拳道:"高人可否现身指点在下?"
"慈母没兮谁与骄。顾自怜兮心忉忉。"清凌凌的声音仍然从那个方向传来,却不搭理他。
嵇康静静地站着,侧耳聆听。
"诉苍天兮天不闻。泪如雨兮叹成云。欲弃忧兮寻复来。痛殷殷兮不可裁。"琴声凄恻,渐而不闻,歌声也不知不觉隐没了。
"高人请留步。如此天籁之曲,怎可绝于人间?"嵇康抱拳又是一揖,话声响彻竹林。竹叶的沙沙声忽然消失,四周静寂得让人心生怪异,仿佛时间凝固在那一刻。
"咚--"一滴竹露如泪,划破宁静,掉落在嵇康的七弦古琴上,粉身碎骨。
几个清音,那首天籁之曲又重新奏起,似乎是从自己的琴上传来的。嵇康凝神一看,无人弹奏的琴弦竟如有人在拨动一般,不由大惊。
"你可记得了?此曲名为广陵散。"一曲毕,适才唱歌的那个声音问道。
"弟子愚钝,虽然记下了曲谱,却不知怎样表现这种细微的自然之声。"
"此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待你琴心合一之时,自可领悟终极之音。"那声音渐行渐远,竟如尘土般消散于无迹。
竹叶不知何时又开始舞动,沙沙声不绝于耳。
嵇康拂袖坐下,修长的手指画过琴弦,开始弹奏广陵散,却怎么都谈不出方才听到的意境。 正沉浸其中时,一双柔荑搭上了他的肩膀,身后女子柔声道:"相公,已经很晚了......"
"我弹得怎样?"嵇康并未停奏,也不回头。
"自然是美妙非凡。"那声音依然柔软似水。
"公主,你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嵇康笑得有些落寞。
女子忽然不说话,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有些僵硬。
竹叶翩翩落下,隐去了两个落寞的人影。
夜,有些凉了。
二、凌云轻迈 托身灵螭
从此以后,嵇康日日来竹林练琴,暗中期待上次指引自己的人能再次出现,然而次次失望而归。嵇康日益消沉下去,琴声越发晦涩。
一日,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琴弦,远远地传来和箫声,缠绕于琴弦之间。琴箫相合,如高山流水。嵇康大喜,还道那位高人又出现了,抱起琴便顺着箫声追寻而去。然而,那箫声见失了琴声,也戛然而止。嵇康心道不好,一边抚琴,一边奔跑。箫声又起。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山崖旁。只见万仞绝壁直指天空,脚下滔滔河水川流不息,如青龙一般奔流而去,奇怪的是,对面的箫声不仅没有被水声所掩盖,反而在水声的衬托下愈发清晰,嵇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子坐在绝壁山崖之上,一袭碧色轻纱,隐隐可见内里的白绸衬衣。眉心三点银色法印,似非凡人。男子回头粲然一笑,仙姿玉骨。他忽然广袖一甩,一条碧纱落在嵇康脚下。嵇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拉住碧纱,忽然一阵风吹过,碧纱飘飘乎乎向后飞去,嵇康抓了个空,脚下一滑,正要落下山崖,却忽然飘了起来,凌云轻迈,越过茫茫河水,稳稳落在男子面前,心里甚是惊奇。
男子将嵇康搀扶起来,眼中尽是关切之色,开口解释道:"我昨日差点失足摔下山崖,却在空中漂浮起来,手足滑动,竟能似神仙一般自由飞翔,有羽化登仙之感。我疑此处为一仙境,今日再次前来,却有幸听到阁下的仙音,一时兴起,便吹箫相合。不过阁下怎么也知道广陵散的曲谱?"
嵇康沉吟道:"数日前,我于竹林中练琴时遇到一天外高人,竟不触碰琴弦便能奏乐,广陵散即为他所授。可惜,我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那男子的眼神一闪:"春秋时期,一个叫聂政的刺客刺死韩王后从容自刎,秦国著名乐师高渐离给以此事谱曲,名曰《广陵散》,却并未流传于民间。项羽起事烧毁阿房宫,千余人葬身火海,其中就有一个精于广陵散的乐师。他不甘如此天籁之音从此绝迹人间,便化为鬼魂,寻找精于乐道之人,传授此曲。可惜后来战祸连结,习得此曲的几人都不幸丧生。阁下既然有幸习得此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必是中散大夫嵇康了。"
嵇康笑道:"正是在下。想必阁下也遇到过那个鬼魂罢?我还没请教阁下的尊姓大名呢。"
男子莞尔一笑:"在下阮籍,陈留人士,久闻阁下大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我也是久仰大名。久闻阁下文采斐然,不料于音律竟也如此精通。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我们再合一曲如何?"
阮籍欣然应允。z
嵇康忽觉心中积郁已久的烦闷,在此刻竟随着琴箫声消散了。

以后,两人天天相约到此切磋,兴起时便饮酒作乐,然阮籍酒量甚巨,千杯不醉。嵇康醉倒后每次醒来都发现身处自家卧室,眼前是长亭公主哀怨的美丽眼神。
"想必相公是找到知音了。"长亭公主垂下眼帘,缓缓转身,裙裾逦迤,黯然离去。
嵇康有些愧疚,有些失落,却仍然天天如此。

"你近来为何又不怎么高兴了?"阮籍拿着酒坛,望着半醉的嵇康,面有忧色。
"我虽然早已练熟了广陵散,却弹不出那种自然灵动的意境。终极之音,到底是什么呢?"嵇康眉头深锁,又灌了一大口酒。
"我也听那鬼魂说过终极之音,却不急于求成,很多时候,往往会在不经意之间顿悟,有时刻意求之却反而不得。"阮籍虽然已尽十坛,眼神却依然清明,未见一丝醉态。
嵇康强睁双眼,一手攀上阮籍的肩膀,醉笑道:"还是阮兄你懂得多。看来,终极之音于我可能只是一个梦罢了。"重重地摇了摇头,抬起头时,眼神竟似水光般潋滟。
阮籍微笑:"你又醉了......"话未说完,嵇康已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看来又得把这个醉鬼送回去了,阮籍宠溺地望着怀中熟睡的面孔,微醺的轻风拂起鬓发,酒不醉人人自醉。

嵇康醒来的时候,刺眼的阳光直射进瞳孔,原来已日上三竿。他翻了个身,忽觉手心有一硬物,摊开一看,竟是一银质连心锁。不好,这不是阮兄的贴身之物吗?必是我在酒醉之际硬拽下来的,我还是尽早还给他罢。想毕,毫不迟疑地起身,向竹林跑去。
来得早了些,对面山崖上还没有阮籍的身影,嵇康便像往常一样展开双臂,一跃而去,却不料耳边风声大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坠落下去。嵇康脑中一片空白,时间在那一霎那变成永恒......
身体的下落忽然停止,眼前白衣翻飞,嵇康猛然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瞳孔间居然透出一丝幽深的绿意。
"今日这仙境怎么竟出了些差错?"阮籍脸上好象也带着一丝惊异,广袖一拂,向对面山崖飞去。
嵇康心中疑惑重重,却一言未发。y
两人相对无言,嵇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连心锁递给阮籍,面有惭色:"昨晚真是失礼。"
阮籍哈哈大笑:"你我本不是拘礼之人,酒后率性,又有何妨?嵇兄若是喜欢,就当是一件信物罢。"
嵇康笑着收进怀中。两人如以往一般抚琴吹箫,只是今日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天色有些阴沉,阮籍忽然停下,抬头望天,道:"变天了,嵇兄若不介意,可否到寒舍小憩片刻?寒舍近在咫尺,顷刻便到。"
嵇康颔首,收好琴,两人便一前一后往阮籍的居所走去。b
只是一处清幽别院,玄瓦白墙,庭中遍植黄菊,阮籍笑道:"我和家兄虽同在朝为官,他常居洛阳,我只是一介闲职,才能徜徉于绿水青山之间,怡然自得。"
嵇康微笑不言,阮籍便自顾呼唤母亲煮酒烹鸡,招待客人。
两人刚在屋内坐定,阮母就把酒菜送了上来,嵇康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雍容妇人,几乎和阮籍一样年纪,那姿色和神态,竟是连出身皇族的长亭公主也比不上的,不由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妇人以袖掩口,发出咯咯的轻笑声,眼波流转,顾盼生姿,阮籍看见了嵇康傻楞楞的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一下子把嵇康的神智给拉了回来。嵇康自觉失礼,脸上竟泛出一丝红晕。
"这是家母。"阮籍故作严肃,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恶搞,我老妈正点吧。)
"在下见过伯母,方才真是失礼了。"g
"啊,没事没事,公子不必拘礼,就当这儿是自家好了。"
阮母随和的话语让嵇康不由放松心神,心想只有这样豁达的母亲才能教导出阮籍这样不拘礼法的儿子吧。
"你这小子挺会挑的嘛,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过这么俊俏的男人呢。"阮母低下头,凑在儿子的耳边低声说。
"去你的,他是我的,你可别想觊觎他!(你没事了可以闪人了,别在这儿当灯泡!)"阮籍警觉地望着自己风流成性的老妈,恶狠狠地说。
"呀,好可怕哟~别这么急着赶人嘛,我还想多看两眼呢。"妇人露出调皮的笑容,收拾好托盘迅速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嵇康和一脸坏笑的阮籍。
"来,我们喝酒吧。"阮籍急忙招呼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嵇康,"先干为敬!"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嵇康伸手替他斟满,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令堂竟然如此年轻,真是让人惊异万分。"
"母亲很早就生我了,加上她一直是小孩心性,所以看起来就更加年轻了。"阮籍暗想,如果你知道其实我妈已经三千多岁,不知会做何感想。
阮籍的一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嵇康并未深究,继续喝酒,只是今天的气氛,却总是透出一丝紧张与微妙。
也许是心情的原因,嵇康今天喝酒比平时更多更猛,加上阮籍一直不停的劝酒,很快,醉意就上来了,人直往桌上伏去,朦胧中,只听见阮籍的轻声叹息。
"你,叹什么气?"舌头已经有些发硬,不大听使唤。
"你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吗?"
仿佛什么时候也问过别人同样的话,嵇康晃晃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意识就快被黑暗吞没了,不由拉住对面温润如玉的手,含糊不清的答道:你在想我嘛?我猜的对不对?
没有听见回答,嵇康没法安心睡去,有些烦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在,我就飞不上去了,一定,一定是你搞的鬼!"
穿来的轻声的问话,"你知道我在想你?"
嵇康呵呵一笑,"哪有男人把应该送给老婆的连心锁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道理,别人的我肯定不要,如果是阮兄的,我就要。"就像是将隐藏于内心很久的秘密一吐为快,如释重负,嵇康这次没等对方回答,一下子就睡着了。
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如此诚实。阮籍露出开心的笑容,将嵇康打横抱起,走进了里屋。
嵇康醒来,已经是晌午,心想这一醉还真是老长,难得睡到中午,头有些痛,居然就这样醉倒在别人家里,正准备下榻,猛然发现自己浑身精赤,下体亦是感觉奇怪,掀开被子,阮籍也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旁边,正含笑望着自己。
嵇康见到这种情形,只是有些懊然地摸摸脑袋,两人早已情投意合,只是对方同为男子,未深知对方之前不敢互诉衷肠,双方又都碍于面子,不愿先向对方承认,昨天自己一定是酒后失言,沦为下风。
阮籍仿佛看透了嵇康的心思,温柔地把头靠在嵇康壮实的肩膀上,像极了娇羞的小妻子。
"你别装了。"嵇康推推他,却让他靠得更紧,"昨天是你把我压在下面,居然现在还摆出一副女子的摸样。"
阮籍狂笑,翻身正欲将嵇康再次压倒,却被拦住,不解地望着身下一瞬间变的严肃的面孔。
"你母亲不会知道了我们现在的关系吧?"
"我早告诉她了,不然你肯定要被她勾走了。"
"被她勾走,这么说你妈也看上我喽?"
"谁看上你啊?"(这家伙真自恋)。
"如果是你和你妈站在我面前让我选的话,我肯定会选你妈。"嵇康半开玩笑地说。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阮籍头上青筋暴起,加快了攻击的强度。
嵇康一边抵挡,一边说,"你都把我这样了,也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了吧。"
阮籍神色忽然有些黯然,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望着对方的神色变化,嵇康心里大概有了答案,却不以为意,温柔说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阮籍点点头,正感动着嵇康对自己的理解,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有些不对,悔悟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对方牢牢压在身下,丝毫动弹不得。
"你这么快就想扳回去啊,实在太小气了。"阮籍不满道。
嵇康笑而不答,接着便开始埋头苦干。
听着里面一阵响似一阵的动静,阮母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忍不住一直偷笑,摘下几朵怒放的菊花,插到昨晚喝空的酒坛里。
三、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
阮籍心里奇怪,近来自己一向称病在家,难得去上朝,却得皇上急诏,却不想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很是不爽,好不容易脱身回家。斜阳正浓,院里的黄菊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阮籍的影子被投在地上,稀薄得有点虚幻的意味。然而阮籍却突然并没有了平时归家时那种闲适的感觉,因为,他看见每朵黄菊的花瓣都一簇簇地直起,如针般朝外戳开!一瞬间,仿佛空气中也漂浮着浓浓的杀气!
脑子过了电般,他排开竹扉,直闯进门去:"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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