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风舞,秋飘零。
无力的秋阳在破碎的流云後渗透出冰冷黯淡的光采。
平日沉静无声的林子此时更死寂如时间静止,寒风偶然刮过,卷起满地红叶在身旁狂乱飞舞。
你修长的身形依旧坚定地卓立在环绕著我们的狂风之中,没有一丝动摇。
那双眼......
比无星的夜更加暗沉深幽的黑瞳......一瞬不瞬,牢牢紧锁住我的眼眸,完全没变。
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夜......
深不见底。
你手中的断云剑尖略前遥指向我;而我的碎雪则平剑胸前,另一手负背而立,杀气直罩住你......两柄成对的锋芒冷冷地辉映著无情的寒气,冻结了周遭的空气;吸入肺中,如碎冰般刺痛了胸腔。
飘舞的红叶间,遥远的往事如浪涛般蓦然涌上我的心头......
在遇见你以前,很遥远、很遥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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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啊────!!」
「求、求求你...不......呀!」
远处......
究竟有多远呢?
求饶和惨叫声和著像是水注波洒了的声响,不绝地传入我耳中.........
一双苍老的手臂拖著我躲在仓库旁的稻草堆中瑟簌,随著惨呼声的接近,我身旁那人愈是抖得有如筛糠般不能自制。
我紧抿著唇,伸手轻轻拨开眼前的乾草朝著脚步声的来源张望,只见左方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朝谷仓没命似的奔来,扭曲的脸容爬满了极度的惊恐仓惶。
我眨了下眼,也没看见有什麽变化,那人却在奔至我们躲藏的稻草堆前数步处突然像是望见了什麽恐怖事物般,脱力地往後摔跌在地上,我的目光转向另一方,只望见一道黑影一步步地朝著我藏匿的稻草堆逼近,一柄闪亮的长剑在阳光下辉映著刺目的红光。
「不......不要杀我!......救、救命...」
在红光闪过的瞬间,我眼前突然一黑,一只苍老颤抖的手及时掩住了那残酷的景色;我耳旁只馀下突然中断的求饶声,和溅洒在颊上不知是何物的温热液体。
我身後愈加急促断续的喘息,彷佛随时都会停止,在我还未来得及意识到任何事之前,脑後突然风声一响,猛烈的阳光和著炙热的水注已喷溅在我背上颈上,遮蔽住我视线的那只手顺著我脸颊的弧度缓缓滑下......
一道巨大漆黑的阴影笼罩住我,我抬头,只望见一道上扬的嘴角,在刺目的阳光下形成一抹冰冷诡谲的阴影,
「哦?小鬼,你还没死?」
那道黑影蓦地一动,冰冷的红芒已靠在我颈侧。
我只感觉颈边一凉,一道细细的红痕顺著剑锋蜿蜒至他持剑的指间。
他开口,像是讥嘲般地笑道,「怎麽不哭,吓傻了?」
也许我当时早已吓得失去了恐惧感,就像痛觉一样会逐渐麻痹......瞪视著男人昏黄的双眼,我竟开口问道:
「...你是谁?」
「我?」
男人闻言似乎微微讶然的扬起眉,沉默了片刻才勾了勾嘴角,道:「我不杀你......小鬼,你的这条命是我的了。
不管你本来唤作什麽,从今以後,你的名字...就是『云兮』。」
语毕,也未看见他如何动作,只听见「锵」的一声轻响已回剑鞘内。
「走吧。」他没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我却并没跟上,只是再度大声地道,「你是谁?」
他回过头,昏黄的眼瞳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小鬼,要问这问题,你还未够资格......少废话了,快跟来!」
不由自主的,我自血泊中挣扎地爬起身,迈步朝那道迅速远去的身影急急追去。
没有再回头望过一眼。
...在当时的我眼中
男人的背影填满了整个视线......
好远好远...............
2
我......
随著男人来到一间破庙前,他让我在门外候著,便迳自进入庙中。
出来时,怀中像是拽著什麽重物,沉甸甸的。
他一言不发的领著我回到他的住处......平凡、朴实、甚至可说是简陋的小屋,却整洁得令人讶异。
入了屋内,男人将怀中的沉重包袱顺手抛在桌上,丝绸精制的布巾松了开来,里头闪亮亮的不知什东西哗地散了一桌一地发出呜咽般的闷响。
我定睛一看,那撒满了桌上、地上的......
竟全是金子!
「看吧,这些就是用你全家的命换来的。」
男人坐进了旁边的木椅中,翘起脚漠不在意地道。
我沉默地望著那刺目的情景,只是一脸漠然。
「......你不生气?不会恨我、想杀了我?」男人挑眉,像是有些意外我的反应。
「...杀了你,我爹娘也不会活转来.........」
「..................」男人沉默,突然道,「小鬼,你几岁了?」
「过冬就满八岁了。」我静静答道。
「............好。」男人站起身,顺手取下腰间的短剑丢给我,「拿去,小鬼。」
「咦?」我伸手接住,低头审视那银亮的鞘身。剑很短,锋刃未出那冰冷的寒气并彷佛能透进掌心;和著鞘拿在手里,沉甸。
「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使用那把刀的技巧;你可以选择用它来活下去或是结束你自己的生命。你也可以逃走......只是会死得更惨。」男人说著,勾起了唇角,笑容中如霜的寒意直透进我心底。他指了指里面的房间,转身走向屋外,「好了,去睡吧。」
「......等等...!」
「嗯?」男人不耐烦地回过头。看见他的眼神,我自禁地退缩了一下,却仍鼓起勇气道,「...有没有......水...?」
「水?」
「我想洗澡...」我低声迅速地道。尽管感觉早已麻木,但那刺鼻的血腥味何溅满了我脸上、身上的黏稠感仍令我恶心地想吐。
「屋後有河流。」男人只丢下这一句话,墨黑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踏进冰冷的河里,及颈的河水如锋利的冰刃刮削过我的皮肤,我身上、颊边凝固的血迹在清冽的溪水里渲染出一道暗红的色彩,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显突兀。
我低头想自溪水中看出自己此刻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一抹落寞黯淡的彩霞轻轻悬浮在夜幕即将低垂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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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沙!
我自水中猛然抬头,溅洒的水花在夕阳下辉映出短暂鲜豔夺目的色彩再落回淌流的溪流中。
四年了.........
自男人带我回来的那天起。
我第一次接『买卖』,是在十二岁那年的秋季.........淡灰的天空下红枫凋零,随著冰凉的晚风融化在天际、流泉,和我手上的鲜血映绘出一片殷红。
晚秋的清流和入冬同样冰寒彻骨,染血的长剑和衣衫被丢在河畔,我弯下身让溪水直没至顶,却仍然感觉不到那本应刺骨的寒意......
为何?
或许是因为我的血液早已冻结了吧.........
...睁开眼时,身体痛得无法动弹,映入眼帘的是屋内熟悉的景象,我已躺在自己房中的榻上。转过头,看见男人坐在桌边的身影,我只来得及勉强想张开口便再度坠入黑暗之中。
......我病了...
病得很重............
这是我後来才知道的。
接下来的数日,持续的高烧让我辗转反侧,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如在冰窖和火窟之间反覆徘徊的煎熬折磨著我的身心。
在偶而回复意识的短暂片刻,我彷佛看见了男人守候的身影.........
终於清醒时,已经是五天後的深夜。
睁开眼,想看清先前那梦境般朦胧的情景,却只望见男人如往常冷漠的脸容。
「...............」我艰难地张开口,想问清那是否只是高烧的幻觉?乾涩的喉咙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醒了?」男人自桌旁站起身,沙哑的嗓音隐藏著一丝难以查觉的疲惫,没再多说,只是将水杯放在我枕边便转身离去。
自那晚起,男人没再来探看过我一次,只是当我挣扎著走到厨房时,总会看到一锅煮好的汤粥温在灶上。
「...对不起......」
一个月後,当我终於康复来到他面前时,男人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
「下次想死,找别种方法死得乾脆些。」
「.........是,师父。」
男人冷峻的面容依然只有冷漠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却笑了............
3
随著岁月的流逝,我下手时不再染上一滴鲜血。
自十二岁的那场大病以来,我的身子却变的很差;当时虽然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但病根是今生再无法去除的。
所以,男人在教我剑术的同时开始教我医术,因为他说,『强者是不能倚赖任何人的,弱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而病死则是输给上天。』
在生命的游戏里,『输』就代表了死,想活下去就非『赢』不可。
每当完成一件生意,男人总是把带回的银两随意扔在屋後的仓库便回到屋里一个人喝酒。他喝得很多、也很烈,却从未让我看见他喝醉的模样。
每次看著那黄汤一杯杯的下肚,尽管有著烈酒浓烈的香气,我心底仍总是不自禁的怀疑,他喝的是否只是清水?
偶而,我也会陪他喝上几杯,但酒精的呛辣却非我所好。
不知是否酒气的缘故,男人眼中的精芒被深深紧锁在眼眸的最深处,只馀下昏黄的色彩黯淡无光。
一次,在男人偶然疏忽的低喃里,我得知了『云兮』并不是只属於我的名字......
「师父,『云兮』......是谁?」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嗖!」的一声,一柄长剑深深插进我身旁的墙中,剑锋离我的脸颊不及一寸,我连惊讶都来不及,而男人竟反常的恼怒道
「不许再问第二次!」
此後,我绝口不提。
杀手的生活不似贩夫走卒那般庸庸碌碌,却也并不空閒;毕竟倾家荡产也希望另一个人立刻从这世上消失的人们是如此之多,更何况家财万贯的也不在少数。
雇主和目标的恩怨跟我们毫无关系,他们恨他们的,而杀手只是负责令人消失和领钱而已;与人世间的怨恨相比,纯洁地有如婴儿一般。
和组织内的刺客不同...我们可以自行决定生意成交的条件。
但相对的,所有仇家的怨恨和其他杀手的竞争也必须独自承担。
只是,敢向男人挑战的人很少、能够找到这里的更少。
一个人.........
是我在男人身边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见过的一个。
......那天
男人并没有什麽不同以往的举动,但不知为何,我却像是隐约感觉到,他彷佛在等待什麽......
「我终於找到你了。」
这是『他』看见男人时的第一句话。
4
「我终於找到你了。」
这是『他』看见男人时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我说过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男人坐在屋外的酸枝椅中,彷佛对於『他』的出现并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睁开眼冷冷地道,
「...『凌枭』!」
听见陌生的嗓音,我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好奇地走出屋外。
「这麽长的岁月以来,我从未放弃过找寻你的行踪......原来你竟躲到这种荒山野岭来了?拔剑吧!该是做个了......你!?」
那个唤作『凌枭』的男人说著,在望见我步出房门时蓦地张大了口,本已握住剑柄的右手颤抖地指向我,瞪大的眼中写满了惊愕的表情不能置信地叫道:
「...你!......云...『云兮』?!」
我望向他,奇怪地道,「你见过我?」
「......不...!」他震惊地瞪著我半惝,才颤抖地摇著头喃喃自语地道,视线却仍离不开我的面容,「不......你不是云兮、云兮他早就.........」
我皱眉,「你在说......」
「...龙浩天!」没等我说完,凌枭蓦地冲上前揪紧男人的衣衿大叫道,「这到底是麽回事?你做了什麽?他......」他一手指向我,「他又是谁?」
「放手,否则杀了你。」对於凌枭的激动彷佛都已在意料之中,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
「你......!」凌枭闻言脸色一沉,僵持了片刻才用力甩开手退了几步,双眼却仍直直瞪视著男人喘著气沉声道,「我.........一定要杀了你!」
「杀我?」男人像是听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话般突地大笑了几声才冷冷道,「就像你当年杀死『他』一样?」
「不!!」凌枭打断男人的冷讽怒道,「『云兮』是被你害死的!」
「住口!」男人突然喝道,「不要提他的名字!」嗓音虽低,我却在那冰冷的语句中隐隐听见一丝掩盖不住的悔恨痛心。
「哦?」凌枭挑起眉,不屑的反问道,「那麽当年舍弃了他的你,又有什麽资格阻止我?」
「住口...!」
没有理会男人的低喝,凌枭又转头望向我,道:「还有他,你不觉得他很面善麽?」
「哼哼......」他冷冷的笑著,续道:「害死了云兮之後又找了个替代品?......龙皓天,你还要不要脸!」
「锵!」地一声,白愰的长剑不知何时已跃入男人手中,冰冷的剑尖直指住凌枭的咽喉,「我叫你住口。」
「哼!你终於肯拔剑了?」凌枭还不在意的挑起眉道,也没见他怎麽动作,只听见一声清响......
男人的剑被弹开的同时凌枭的身影已向後掠开数尺,空出两人间约略十步的距离。两柄同样锋锐的长剑,一柄指天;一柄前探,午候的烈日光线在闪烁的白刃间交互反映出刺目的锋芒,令人心寒。
晚夏偶然刮起的微风扫过凝立静止的人影间,不但没带来一丝凉爽气息,反而更增添几分烦躁闷热。
两人伫剑而立,沉稳的身影彷佛雕像般一动不动的凝定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让映在地上的日影都已改变了方向、长到让我以为,他们或不再移动;在那一瞬间,两道白光没有预警的同时闪现......即便以我的眼力竟也看不出那两人是如何出手的!
只见寒芒连闪,两人的身影在如浪花般的剑光中来回穿梭,奇异的是,交击间竟听不见任何声响!?
蓦地,一切突然完全静止,来不及散去的剑光还停留在眼前,惊异诡谲。我定了定神,愕然地发现两人依然面对而立,而他们手中的长剑竟皆凝定在对方的颈侧要害处,只要其中一人稍动下指尖,锋利的剑锋便会毫不留情地斩断另一人的颈动脉,回天乏术。
同样狠辣的招式、同样危险的境地,只是胜负
......早已清分。
凌枭眉头一皱,蓦地回剑鞘内,『锵...』只听见一声清响,两剑已同时回鞘。
「......为何不杀我?」凌枭伸手拭去颈边淌下的血迹,低声道。
「...............」男人不答,转身朝屋中走去,「你走吧。」
「............」
凌枭望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过头望向我,沉默了许久才静静地转身道,「...告辞。」
「不送。」我颔首,却不明白他望著我时,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到底从何而来?
「师父......」
回到屋中,看见了正举杯自斟自饮的男人......他的表情虽和平日无异,但围绕在四周的空气......
似乎有些凌乱了...............
「有事麽?」他低沉地道,没有回头。
「............『龙皓天』......」我沉默了半倘,低声问道,「...是您的名字麽?」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出乎意料之外地,男人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说道,低沉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敲进我心底,
「早在二十年前............」
我垂下头,发现自己竟无法与他对视。
「...徒儿失陪了。」我彷佛像是落荒而逃般地躲进自己的房中,叹了口气倒在榻上......方才的那些片段电光火石地在我眼前不断闪过。
一个突然到访、被称为『凌枭』的陌生男人......
师父从未提起也不愿承认的旧名──『龙皓天』......
还有,和我拥有同一个名字、羁绊著两人的那个『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
今後,一切都会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