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来,我都不应对你有这种念头,是兄弟还是朋友,我都该满足了!"王飞虎自嘲的笑道,抬起头来,两道如阳光般明亮的目光穿过散乱的头发落到我的脸上。
我接过酒壶,与他碰了碰酒杯。
"唉,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我的事情,远在西域蛮族之地还有为我这个不肖子担心,实在惭愧!"小虎子放下酒杯,流露出淡淡的愁郁。
"别这样,不是还有我这个不肖子帮手吗?你的罪罚可大可小,我想。。。"我无力的安慰道,实在不忍心让他知道外面的情形。
"无论你怎么想,都要答应我,不要伤害自己!还有,好好和父亲相处。"王飞虎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
我酸楚的点着头,父亲,不知我们有没有相见相认的那一天。
不开心的时候,我常常在幻想,见到父亲时,应该如何唤他,会不会害怕羞涩得逃走。。。
"笑什么,有些好笑之处吗?"
一个冷淡的声音惊扰了我的想象。
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浑身酸痛,疲乏不堪,裸露的肌肤在初春的微风中寒栗骤起。
李世玄正在穿袍着靴。
不经意的询问着,却没有期望答案,随意将一本蓝蓝的奏折扔进了火盆。
"兹啦。。。"
火盆的蓝焰欢快的热烈的舞了起来,狂笑着吞噬着又一本参劾节度使王言的折子。
宦海险恶。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
朝堂上反战的一帮文臣,以陈宰相为首,开始了对王言父子的无情攻击。
我推开了御书房的红木大门。
李世玄抬头看看,继而埋头于奏章之中。
"皇上!"我近到桌边,"听说,你派郑大人去替换了家父?"
"不错!"对方没有抬头。
"那,将家父押回了长安?"
"恩。"还是文风不动。
啪!
我将桌上的奏折扫落一地。
李世玄终于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
"你不守信用!!!"我声音不大,可咬牙切齿。
"朕有没有答应过你什么?朕只是在考虑而已!"李世玄不客气的抓住了我的手腕,近近的看着我的愤怒,而后松手。
我向后踉跄了几步,踩到了那堆奏折上。
"看看!这所有的本子,都是弹劾王言王飞虎的,你要朕怎么办?难道当着群臣的面撕毁军纪,自食其言吗?"李世玄冷笑一声,讥讽的扫过一眼,"或者,你要陪朕上多少次的床,才能将这么些折子化为灰烬?"
我浑身顿住,手足冰凉。
在至高皇权的面前,我只是他的玩物。
知道这个时候落泪要招来多少的嘲笑,但气恼委屈的液体还是不争气的流淌下来,我咬着唇,扭头便走。
"不到一个月了,你们就可以父子团聚了!而且,看在你在床上如此卖力的份上,朕会亲自审查王言这起案子!"身后的声音透着一贯无心的残酷,我停住了脚步。
"从头至尾,这都是一场交易,子庭只是恪守规则而已,皇上言重了。"
"交易?朕还从来没有和谁做过交易呢?"
"那就太可惜了,如果没有交易,我如何能从李世年手中换来嫁衣神功?李世年又如何能一偿心愿呢?"
锵,一只三脚青铜鼎从身边飞速擦过。
李世玄的好心情被破坏怠尽。
"无耻!"他恨恨骂道。
"我不否认,只是每次做交易的人还从来没有皇上这样强买强卖的呢!"我回首轻笑道,不知不觉想起了他,眼神不掩柔情,"这个世上,只要还剩下那么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真心爱我疼我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人就够了。天下所有人的指责都无关紧要了。"
说到这里,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原来,无论走到哪儿,无论受到什么屈辱,只要知道,在远方的某个地方,有人会等着自己,就可以无忧无虑的继续走下去。
房间一片沉默,我瞟了一眼凝神的皇上,走出了御书房。
整整一个月,我回到了寒庭宫,李世玄也不再传诏我去当差,所以哪里也没有去,开始在花园的那片黑土上种植牡丹,花苗是从洛阳带来的,都是很名贵的品种,我想只要肯用心,一定会芳香灿烂过紫薇阁的那些。
这天,阳光明媚,春风煦暖。
高力士亲自到寒庭宫来请我。
"皇上要在紫薇阁宴请从域北归来的将军们,特地让老奴来请韩大人作陪。"
"知道了,我会去的。"
"这就去吧,皇上在寝宫里等着大人呢!"高力士笑眯眯的催促道。
我深深嗅嗅那含苞待放的花蕾,而后随力士去了。
寝宫的卧房里只有李世玄一个人。
"喜欢这套长衫吗?"他指着折叠在床上的一套深蓝衣裤问道。
我抖开来,惊讶于心。深蓝的锻面上绣着一朵朵浅黄的蒲公英,手工是如此的精美,蒲公英也如有了生命一样,飘飘欲飞。
"是内宫赶制的,花样也是朕亲手描的,想想,竟足足过了一年。"李世玄的语气因怀旧而带着点怜爱。
"这一年好象很漫长一样,物是人非。"我淡淡回道。
李世玄温和的笑笑。
"换上吧,今天夜里就可以看到王老将军了。"
我将衣衫捧在胸口,心扑通扑通的乱跳起来。
面前的皇上比以前好似多了点什么,俊目里闪耀的那点星光让我迷乱。
"谢皇上!"
16
夜近了,深蓝的天空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又是一个十五的月圆夜,月光柔和的撒在整齐华贵的庭院里。
紫薇阁挂上了一色的红灯笼,单纯艳丽的红光让一向肃静的宫廷显得异样的美。李世玄就坐在大殿的上座,身旁是皇后陈稀凤,近臣和皇亲国戚分两溜坐开,横延数十米。几案上清一色的美酒琼浆,稀世奇果,精美小菜。
本应是臣子和皇亲们开心的交杯换盏,猜拳斗酒,今晚,大家却是无比的沉寂,谁都知道这是皇上宴请边疆罪臣的酒席,谁都摸不清主子此刻心里的想法,于是谁也三缄其口。
我站在龙椅的左侧,穿着那件御赐的锦袍,手心泌出汗来,心口突突的涌动着,在沉寂的夜色中我奇异的闻出了纷乱的不安。
节度使王言一行将军们被宣进殿来。
老将军的颜色仿佛又苍老了几分,原先花白的头发全然霜染,只是清瘦抖擞的那份傲然气度还是一丝未变。
我心底里流淌出的除了敬畏,还添上了莫明的亲切。
"老将军身体还好?"李世玄微笑问候道,仿佛迎来得胜的大员。
"老臣。。。"王将军有着惊诧,忙屈身跪拜下来。
"罪臣等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数十个战袍加身的武将哗啦啦跪落一片。
"各位都是为我大唐严守边疆,茹毛饮血的功臣,重臣,朝堂的安宁全赖于此,朕着实当不起!"
李世玄走下殿阶,搀扶起了王将军。
"老将军快快请起,入席吧!"
王言将军顿时老泪纵横,浑身战抖。
"罪臣才是当不起,自知是重罪在身,前来只求皇上如实发落,实不敢想还能和皇上同堂共饮,老朽。。。"
李世玄淡然一笑,
"将军言重了,来,赐坐正席。"
转身回到座位前,微微看了我一眼,深浅难测。
宫女鱼贯而入,为将军们斟上了美酒。
李世玄举起了酒鼎,"来,朕先敬各位一杯,今夜,不谈国事,无论功过,只是君臣共聚一堂,开怀畅饮一番!"
"皇上请!"
"臣等谢恩!"
"谢万岁!"
。。。。
一时间,禁锢的氛围冰融雪化,台下的艳歌曼舞,浅弹清唱一并绽放,武将们暂时抛开了沉重的心事,豪饮起来,以陈丞相为首的一帮也见风转舵,顺水推舟,开始辞令喧哗不断。
好一副君臣共乐图!
我轻轻按住了心口,心境平静好多,明天无论如何,只在今夜沉醉。李世玄待老父等将领还算恭敬有礼。
"各位将军!"高力士满脸笑容的上前高声道,"片刻后,是特地为大家准备的一个新样儿玩意,据说是游牧一带盛行的节目,歌舞并茂,豪气万丈,剑舞!请大家再多饮一杯吧!"
语音一落,奇异而深动的鼓点奏起,一行身形高挑矫健的男女身着叮叮玲玲的异族服装走进了殿堂。
的确是一番新鲜有趣的舞蹈,动作活泼有力,表情滑稽夸张,武将们一个劲的喝起彩来。
一段舞蹈过后,四个身着装饰盔甲,带着妖魔面具,手持短短木剑的舞者穿插进来,踏着鼓点,耍起剑花来,身段唯妙,招式浮华,在一队舞者的围绕下,好生热闹,众人更是看得开怀大笑。
我却在一声急促过一声的鼓点中紧张起来。
那个一角的面具舞剑人,一招一式,透着说不出的魔力,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好象和另外人舞得一模一样,但。。。又有些不同。
有些熟悉的感觉。
他对上了我的注视!
红绿混乱的面具下,那双灿若繁星,漆黑乌亮的眸子,直直的,甚至是带着笑意的,回看着我。
我心虚的撤回了目光。
"皇上,难得今宵,臣妾敬您一盏!"
"好,皇后你也。。。"
耳边是一阵夫妻恩爱。
我忍不住再次看向那个神秘的舞者,这时,他的目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他看着当今的万圣之尊。
我有了种奇异的预感,正在那时--
剑气,不!杀气。
犀利如三九寒冬的北风,快速如一闪而过的流星。
直迎面上。
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啊!!!"
"皇上!"
"保护皇上!"
清醒时,杀气在我面前三寸之处停滞了。
我遮挡于李世玄的身前。
那漆黑的眼睛,迸射出灼人的失望,摧心的悲痛,还有,刹时的不可置信。
杀气止,而剑客亡。
突然制住自己的招式,他的身体微微一晃,瞬时退后数步。
数十把雪亮的长剑哐宕横在了修长的脖子上,面具被挑开。
与此同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
那双飞挑的凤目不再神采熠熠,那优美的唇线边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无。。。。。。双。。。。。。"
我喃喃念道,心猛然裂开般的疼痛。
身后的手将我推到了一边。
"皇上!"我缓缓跪下,痉挛的扯住金黄刺手的龙袍边踞,"别伤害他了。"声音低不可闻。
我低头,却能感觉到无双那灼人的目光。
"朕。。。不信。。。,朕对你。。。。你居然行刺朕?。。。"李世玄的话语显出从未有过的无力。
"没错!我,就是希望你能死在我的剑下!用你的血来祭奠我天山派三百余弟子的在天之灵!"耳边响起无双清晰冷峻的话音,无怨无悔。
我松开了手,颓然坐到了地上,无双,亲手扼杀了他生存的希望。
茫然中,御林军踢踢嗒嗒的押走了无双,大臣们也纷纷散去,李世玄明黄的身影也即将离去。
"皇上!"我冲着空空的大殿,冲着他高大的背影,声嘶力竭,以为喊出了自己的七魂六魄。
"皇上!"我爬起来,想走过去。
他扬起手掌止住了我。
"你不用担心,你父兄之事,朕会妥善处置,无须为他们--"
"不!你知道臣要求你什么,你--"我心焦的插语道。
"你不用开口了!"他漠然回首,黝黑的鹰眼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自寻死路,朕也无能为力!"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为了他的同门!他不是存心的!他!!!"我无力苍白的解释着。
"他是真心要朕的性命,无论是什么理由,朕不能原谅他,天下更不会原谅他!"他的话语也带着莫名的空洞,目光游离望向前方,那种痛心并着失望的眼神,刚刚在无双的眼里,也是这样。
我再次跌落于地板上,心透着冰凉,一切都摆在面前,刺杀九五之尊,罪可灭族,李世玄怎会用君临天下的尊严来交换一条性命,即使是艳绝天下,倾城天下的季无双。
"让我见他一面!"我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李世玄失落在前方的视线此刻惊醒过来。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重重重复道。
"带他去!"李世玄恢复了皇上的气度,示意高力士。
"遵命!"
无双被关押在天牢的最深处,最隐秘的一间牢房,也是一间布置相当舒适的牢房,如果不是那层层的铁门和枷锁,几乎要认为这是紫薇阁里的一间卧房。
无双双手双脚大字展开,被牢牢锁在靠墙的一支高大十字木架上,他紧闭着双眼。
"这是关押特等犯人的房间。"高力士在耳边低低说道。
"你们都退下!"我冷冷命令道。
"这?。。。好,您别呆太久了,老奴和看守们都在门外侯着呢!"高力士一语双关道。
牢门被反锁上了。
无双慢慢睁开了眼睛。
"好象那次我受伤一样,一睁眼就看到你!"残留血痕的嘴角悠悠撇开,还是那样瑰丽的微笑。
我走了过去,捧住了他瘦削的脸颊,深深看住那双凤眼,吻了上去。
疯狂的,生死置外的,深入心扉的吻,交换着彼此的唾液,血腥,思念,心情。
在我几乎要窒息之前,才逃开那个吻,伏在他的胸膛上,痛彻心肺的哭了起来。
无双沉默着,直到我的泪水湿透了整块衣襟。
"恨我吗?"我颤抖的问道。
无双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是三天前潜入宫中的,去过寒庭宫,空空的,不见人影。我也知道,这次刺杀很难生还,于是想再多看看你,今天,混入舞伎班子的时候还在想,恐怕是见不到了,没想,你就在殿堂上,在他的身边 。。。"
我掩住了他的嘴,害怕再听下去,难道要我亲口告诉他,我一直住在紫薇阁,住在他曾经住的房间隔壁,时常躺在那个男人身边。
"你都知道了?"我轻轻问道。
"恩,很多,关于江湖,关于我们天山派,关于他怎么在我身上花的功夫。。。是于观行告诉我的,我躲在洛阳小院时,看见了他,他和李世玄的对话。。。后来我掳走了他,还没吃上什么苦头,就什么都说了。"无双揭开了这些经历。
"那。。。你也看见我了?"
"恩,当时,我知道你的毒已经解了,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心的为兄弟们报--"
我抓住了他的衣襟,力量大得让他皱眉,截断了话头。
"那你就可以无牵无挂的来刺杀皇上,来送命,背弃我们之间的诺言,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这个世上?"我晃动着他的胸口,绝望让我狂乱,却不知要去责怪谁。
"你不会孤单的,你。。。。。。爱他。。。。不是吗?"一阵短短沉默后,无双抬头,费力的说出来。
我仿佛被闪电击中般,目瞪口呆,从头开始,无双都是那样热诚,单纯的凝望着我,深切的,无私的深爱着我,从来,我也没想过,我在他心里究竟是如何般模样。
无双伤感的看着我,绝无责怪,轻叹道,"今次我是有十足把握刺杀他的,可当我在殿堂上,在他的左右看到你的时候,我的信心动摇了,朦胧的预感到了失败,无由来的。。。呵呵。。。子庭,大家都在欺骗着自己,害怕承认事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