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天使————丁榕
丁榕  发于:2008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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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天使(完全版)

十六岁那年,我清楚地看到天使的翅膀逐渐变成墨一般的黑色,他轻轻地对着我微笑,却不说一句话。
然后,空气宛如魔鬼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舔着我。
从此,成为我心底最圣洁的亵渎。

我和殷的交情打一出生就开始了,记不清是怎么认识怎么交往的,好象一睁眼已看到对方,自然得仿佛太阳的存在一般。然而我们却处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在教务处接受众师长的批评教育,在全校大会上接受处分,次数多得令众人见怪不怪。
我看不到其它人,我只将目光投向殷。
殷在颁奖台上接受来自四方的荣誉与赞叹,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远远地看着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他眼底的湖泊荡漾着灰色的涟漪。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因为从出生到现在,我们一直没有分开过。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殷这么对我说。在一个大冬天的夜晚,我们一起坐在草坪上,遥望着远处的灯光点点。
我对他的话没有响应,平躺在草地上,身下的小草扎得我好痛。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
答应我,明天一起上学去。殷说。
我眯起一双眼。
为什么你不愿和我一起逃课?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不?
一问再问,谁也说不出答案。

到现在,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问。
什么意思?
我轻笑一声,不说话。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与声名显赫的优等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如此的天差地别令众人跌破眼镜。什么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我们身上丝毫得不到体现。但是不管我们靠得有多么的近,实际上也有如云和泥的分隔。
我不会离开的。殷突然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人探穿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跳起来叫道: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你们明明是青梅竹马,为什么要躲着他?
蓝对我说。在校园里的某个角落,我们一起抽着烟,坐在栏杆上,用力把喝空了的啤酒罐踢得远远的。
除了殷,最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蓝。我们都是校园批斗大会上的焦点,而且同是单亲家庭,我丧父,他父母离异。虽然同龄,蓝却比我成熟世故许多,很多事情都是他教会我的,但他顶多违反一下校规例如抽烟喝酒旷课骑机车之类无伤痛痒的事情,极少在外与人干架,即使有,也是点到为止,而我有好几次若不是蓝阻止,或许早就被关了进去也说不定。这大概就是我比不上蓝成熟的地方吧?
和殷在一起,会莫名地感到压抑,和蓝却不会,这是否就叫做物以类聚呢?
他太耀眼了,不适合做朋友。我只是淡淡地说。
可他却不这么认为。蓝说。很少有优等生会像他那样,愿意和我们这些声名狼藉的家伙交往,如果不是真心,那就只有一点,他想借此炫耀他的优秀。
我呼吸一窒,大声说殷才不会。薄薄的泪膜却不争气地浮了上来。为免被蓝看到,我跳下栏杆,径自向前走去。

优等生和劣等生,在某种积极意义上是不提倡分得太清楚的,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在学校,确切地说,在学生之中,这种大人们看似理所当然的斗争实际上相当残酷,尤其对劣等生而言。我们不是希望,我们背负的是数不尽的唾骂,对他们来说,我们和路边的垃圾没有两样,每个学校都迫不及待想要脱手,可我们做的偏偏又是令校方头疼不已却也不能称之为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们恶意的反抗在他们看来纯粹是成长期的叛逆,我们的愤懑与苦恼在他们眼里幼稚而又可笑,我们的不驯与顽劣被当作不良行为遭到批判。在未成年的彼岸,阴霾与暴力在他们眼中,只是孩子的恶作剧与玩闹。学校塑造傀儡,犹如天堂挑选天使。天使只须遵从上帝便可,我们也必须一切服从上级。同样的养料,同样的空气和水,有人可以调和得很好,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也可能有人水土不服,如同生长在荒野的玫瑰,在温室中未必能开出美丽的花朵。太过温驯的饲养,根本不能满足被业火灼烧得发红发烫的心灵,更深更烈的欲望早已超出肉体的界限,一步一步逼迫着稚嫩的灵魂。我们是被神抛弃的孩子。

原本我和殷一直处于相对平衡中,在对方眼里彼此没有什么分别,纵使走的是不同的路子,我仍毫无顾忌地和他同进同出,不分你我。他本来可以进入重点中学就读,却和我来到这所普通的学校,只因他说我不想和阿紫分开。对此我并无异议,照理说,我是不在乎被拿来和殷比较的,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人开始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们,如果不是那天无意中听到老师对他说的话,也许我还没能够彻底的醒悟。
--他品行不佳,你最好尽量少和他在一起,以免受到不良影响......
殷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因为我很快就走掉了。
我向来以为最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居然和殷差得那么遥远,甚至给他带来困扰。是我一厢情愿罢。
谁理解呢,堂堂的学生会长与素行不善的痞子混在一起。
我不想离开,可是我也不可能像殷那样生活。烈火在我的体内焚烧。

你们那么希望天天被老师批评吗?
教导主任几次愤怒地向我们大吼。晚自习是训人的大好时光,省了白天的份。
为什么别的学生就可以规规矩矩,而你们就必须惹出一大堆的麻烦? 你们到现在难道还分不清什么是是与非吗?

是与非,善与恶,谁又能真正地分清?
蓝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说着,微笑地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各位老师。
是非善恶既是人定下来的,就没可能不会改变。对你们来说,或许是错误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有可能是正确的。什么是我们真正想要的,连我们都不明白,你们又怎么可能会懂?

正因为你们什么都不了解,才需要到学校学习,不是吗?不知什么时候,校长已来到了门口。他很少亲自过来,多数负责教导我们的是主任。
学校并不仅仅只是传授知识的地方,如果是这样,在家自学岂不是更好?若你们不愿意念书,提早参加工作也无非不可,但是,你们认为这样就足够了吗?
校长不会像教导主任那样大吼大叫,他和蓝一样,总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我和蓝都心知肚明,我们根本不是为了书本上的东西来学校的,也不可能是为了接受那所谓的做人道理而来,生而为人,要怎么思考都是自己的事,只有思想这种东西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纵然是伊甸园里的垃圾,我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那么我们又是为什么而来的?明知这里的空气和水分都不适合我们,明知会更加躁动不安,为什么我们还要来......?
我突然转身快步离开教导室,不理会身后教导主任的怒斥。

阿紫!
一出门就撞上个人,熟悉的声音令我思绪纷乱的心一抖。是殷。他手上一打的作业本,被我刚才那一撞,还掉了好几本在地上。他不急着捡东西,而是看着我。
下晚自习后一起回家吧。
我刚想拒绝,转念一想,又点头答应。
好啊,不过我不马上回去,你得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只想赌赌看,殷究竟是不是我的同类。权当作是我的任性。
你真这么想?
蓝知道后若有所思地问我。
有什么不妥?
我只是想赌赌看,赌一赌我们天上地下的友情。

这里是......?
殷显然对这样的环境很不安。意料之中的事。
酒吧啊,看不出来吗?
可是,未成年人不是不允许进入吗?
少逊了,我们不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吗?你以为这种地方还会查你的身份证看你是不是真的成年啊?
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殷有些局促地问。
这回是蓝笑出了声。
想不到优等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看来你真的不适合这种地方,还是回去吧。
殷看了看我说:不,我要留下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在心底默默地道。

我们才要了冰啤酒,阿青就带着一群人来了。
阿紫,蓝,你们好早啊。阿青笑着打招呼。他是那种纯粹意义上的小混混,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却早已退了学,整天带着一群家伙游马路,白天懒懒散散,晚上则生龙活虎,泡酒吧,打群架,飙夜车,偷窃抢劫,甚至吸白粉......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可是他不见得有一丝的不快乐。也许他只是比我们更麻木而已。我和蓝与他仅仅只是酒肉之交,我本身没什么自觉,是蓝阻止我与他做更深一步的接触。用蓝的话说就是:我们的翅膀还不够黑。可是在我看来,我和蓝拥有的是黑色的翅膀,而阿青却连翅膀也没有。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琐碎无聊的事情。

那个红头发的阿才怎么最近都不见人?
他啊,玩过头了,竟然让同校的一个女生大了肚子,目前正急着撇清关系。
那他也太笨了,如果是我,一定事先准备好套子。
有胆做,没胆承认,逊!
难不成是你你会承认吗?
这种事一开始就要挑好对象嘛,别傻得去找纯情女生,外面那么多姐姐,有的才十块钱一个晚上,便宜得很。
算了啦,既然那女生可以跟他干,想必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就是啊......

我一边唏嘘附和着,一边偷偷地观察殷的表情。我以为他会相当尴尬,怎么说这个话题对于那种优等生来说应该比较刺激才对,可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殷,究竟在想什么......我有些烦躁地摇着酒杯里的冰块。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在暧昧的灯光下折射出的是另一种光芒。

没有来得及让我多想,麻烦就来了。当我们注意到时,已经有另一群人围了上来,是经常让我们练习拳头的对象。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以和为贵,在没有理智支配的情况下,能够保护自己的就只有暴力。因为对方是野兽。我们也一样,是被烈火灼烧得无处发泄的生物。
酒瓶的碎裂声和人们的惊叫声怒吼声响在四周,打斗是一种很容易能让隐藏在人体内部的肆虐因子挥发的运动,可以说,我热衷于这种暴力。也许,这才是适合我生存的世界......

阿紫!
殷的叫声骤然响起。猛一回头,一个酒瓶狠狠地朝我头顶砸下来。来不及躲闪,殷扑了过来,酒水和玻璃碎片飞溅在他的肩后。这一下子他更是被卷进了打斗当中,对方的人以为他是我们的同伴,顿时向他围攻而去。殷显然不懂应付这种情况,丝毫无还手之力。我应该立刻过去解救他的,可那一刻我却神差鬼使地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给人当垃圾一样践踏。殷的肩膀在方才就受伤了,这会被人又踢又踩的血很快渗出衣衫,星星点点的好似在嘲笑我。是蓝解救了他,同时推了我一把。
阿紫!清醒点!警察来了,我们走!
我如大梦初醒般慌忙拉起殷冲了出去。身后远远地听见巡警的吹哨声。

我们跑了老远,在中心公园停了下来,三个人都剧烈地喘着气。殷呻吟着跪了下来,捂住肩膀。
流血了,预防骨折,去医院看看吧。蓝检查后说。
我不要紧。殷看向我。阿紫,你没事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你看到了吗?现在的阿紫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已经不再适合做你的朋友了!
我赌输了,殷果然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深深地憎恶着自己,我居然有伤害殷迫使他留在我身边的念头。殷是天使,根本不可能做到我这种地步。
阿紫就是阿紫!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殷澄澈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我,几乎令我无地自容。

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故意把你带到那种地方,故意让你身陷险境,故意看着你被别人殴打而不去救你!你说这样的我还可能和你像从前一样?
我终于卸下冰冷的面具,大吼出来。眼泪好象虫子缓缓爬过脸颊。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个像天使一样的人,人人都把你当宝,不像我和蓝,在别人眼里连垃圾都不如!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你都能够做得完美无缺,我也想和你一样,也想光彩夺目地站在你身边。可是......我做不到!我追不上你!你已经离我太遥远了,我没有办法和这样的你在一起!你可以若无其事地接近我,可是我不行!

那天对殷吼完一通话后,我独自一个人跑了。我知道蓝会送他回家,所以一点也不担心。之后他请了两天的假,正好我也暂时不想见他。我翘了课,坐在操场旁数着一圈一圈的白色跑道,脑海中不时浮现殷诧异的眼神。他果然什么都没有想到。我自嘲地笑了一声,站起来往跑道冲去。我一直渴望能像风儿一样自由自在地跑,无拘无束,可是现在的我脚步却沉重得好似拖了几千斤的石块,究竟是什么在牵扯着我束缚着我?模糊的视网膜中仿佛出现了殷的背影,他一直跑,一直跑......我好想追上去,可是身体好沉重......
怎么追也追不上......我就快要看不到他了......

两天后,殷来上课,明知他在寻找着我的身影,我却刻意不去理他,我们并不同班,要避开他不是难事。直到蓝来告诉我:殷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看他不同以往的神情,我顿时深感不安。
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警察拣到他掉落的学生证,找上门来了。
我一惊。我们又没有做什么,难不成要负法律责任?
不是,算我们倒霉吧,那天有人在做毒品交易被逮到,而我们正好又在干架,很难不令人怀疑。警察只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而已。
这跟殷丝毫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一向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突然出现在那种地方,对校方不得不说是一个打击。
他没提起我们?
没有,他说只是一时突发奇想。

我啐了一声,往校长室跑去。那个笨蛋!他会是那种突发奇想去泡酒吧的人吗?
撞开门,目光正好与殷对上。
不关他的事,是我硬拉他去的。我开口便道。教导主任正欲发难,就被校长阻止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警察已经证实了你们与那天的毒品交易无关,可是高中生去那种地方,还打架斗殴,情节恶劣,不得不处理。
悉从尊便,但确实与殷无关,打架的只有我而已。我说,处分什么的对我早已是家常便饭。
别忘了还有我啊。蓝带着那一贯令老师火大的微笑走进门。
那么他的肩膀为什么会受伤?校长牵起嘴角,似乎对眼前的情景颇感兴趣。

因为我不想让阿紫受伤。
一直没有说话的殷突兀地道。阿紫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比任何人都重要,在以前我们明明彼此那么熟悉,现在却越来越陌生,我不想与阿紫有隔膜,我不想离开他,我希望能了解阿紫更多的事情,所以去了酒吧。是我主动留下来的,打架我也有参与,这件事当然与我有关,因为阿紫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在场的老师也目瞪口呆。
你......你在鬼扯什么?我气得上前揍了他一拳,令他跌倒在地。
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了解?我说不关你的事就不关你的事!你不可能喝酒不可能抽烟更不可能打架,你只要专心做一个优等生就好!
我扯着嗓子大叫,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
我才不要!殷一反常态地吼向我。我做到的事你做不到,可是你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像阿紫一样,这样你就不会说我不适合了。
像我一样?我冷笑。你要做一个所有人眼里的垃圾吗?
阿紫才不是垃圾!他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撑不下去地扭头就跑,再停留一刻,我或许就会大哭出来。

什么叫做你不找麻烦,麻烦自会揽上身,大概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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