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背叛,或是懦弱地逃走,"伊坦拉舔了舔淌在嘴角的血,淡淡的笑容掩不住苦涩,"他从来就没有效忠于我,从来没有。"
阿吉忽惊诧地立在原地,世上所有的事实似乎都在今天涌被颠覆了--别都鲁的叛变,格日朗的离去以及在风尘滚滚的战场大汗这近于安详的平静,他张了张嘴,卡于胸口的疑问却被西首突然升腾的喊杀声压了下去。
"摩珂末,终于来了吗?"伊坦拉咬牙狠狠说道,"传令下去,命各部所有可投入战事的人员--不论老弱,一律加入战斗!阿吉忽,"
"臣在!"
"你即可突围,去阿尔泰山札兰丁处,令他火速急袭摩珂末大营。"他深深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全军生死在此一举,你务必要见到札兰丁!"
阿吉忽眼眶微湿,翻身拜倒:"臣必不辱圣命。"
伊坦拉点点头,寒如冰原的目光投向极远处烧熔了天地的血色。"这是你的愿望吗?"他强抑住眼中的酸楚,喃喃问着某个不在此处的人,"你认为已经可以实现这愿望,所以离开了?为了杀我,你竟不惜造就了地狱......"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夜的降临。深远的暗似乎也被由黄昏残留的血色包裹了。一抹平展展的黑中,到处是铁碰铁的刺耳尖响和嘶哑的哀号与呐喊。病入膏肓的月咳嗽着,仿佛也不愿见这红浸浸的平原上永无止境的杀戮,扯了厚重的云块挡住她苍白的病容。只有在火星一闪的瞬间能看见满目的血肉和被仇恨烧焦的眼。
人成了不知疲倦的砍伐的工具,收割着同类残缺的肢体。满嘴甜腥,头皮上粘粘地粘满血,接了夜色的风尘,更刺得丝丝地疼。黑夜使了劲地向地上伏,而人则拼了命地直立,拼了命地抵制那随着黑夜伏倒在地的冲动。
然而终于,震耳欲聋的杀声忽地熄了,凝神去听也寻不到一丝声响。刚刚那些景象像是一个黑红色的梦,遥远得犹如来生。一转念,却发现原来自己已倒在了地上,再也动不了一根指头,只能任人践踏。
汉子这时才懂得哀伤与惧怕。马蹄扬起的尘土混着污血已层层地盖住了双腿,心正迅速地变凉。他明白自己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想哭,干涸的眼中已挤不出一滴泪水。
当札兰丁的军旗卷入战场时,仅仅代表着一个新的噩梦的轮回。
没有王,没有将,没有兵,没有卒。被疲倦恐惧仇恨兴奋逼入了绝境的人们,理性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成堆的尸骨间翻找敌人的服色,享受着捏碎生命的快感,疯狂肆虐着的兽性将一切拉入了血腥的混乱中。
使力地睁开眼,天黑洞洞的,在厚密的云层后面月亮只露出一圈辨不清形状的残光。
他慢慢撑起身子,坐在地上。爱马湿漉漉的鼻子凑了过来,他想安抚地拍拍它,却发现使不上劲。
"你也有今天这么狼狈的时候,"粗哑的声音在前方放开了,"竟让花剌子模的骑兵从亲兵营里冲了出来。"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影。我应该生气的,为了今日的恶战--他想,却像个孩子般笑了。顿时有一道裂口开了痂,没有声响的夜风凉凉地灌进身体,慢慢冻住了温热的血液,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呆呆地笑着。
"你能取我性命的机会,总共错过了三次。"他轻声说,心情似乎有许久没这般愉快了。
"现在杀你也不迟。"冷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多了几分微妙的不耐。
他笑出了声--不坦率的人,现在应该又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吧,每次这样时他的语气都会又冷又硬。真可惜,他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了,一阵又一阵的困倦冲击着他。
"追击我的十几个人,我只砍倒了六个,剩下的是你干的吧。"空气中有了太浓郁的血腥味,难怪那人还没有发觉。他稍稍动了动,被血浸透的衣衫滑腻腻的很不舒服。但现在那人就在身旁,一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奔向这边,要逃脱的话,这并不是合适的路径。"身影的问句中透着嘶嘶的气声。
"不知道,总是觉得你就在身旁,早就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很愚蠢的理由。"他稍稍喘了口气,肺叶里似乎烧了把火,阻碍他畅顺地呼吸,"在那种时刻竟让幻想占了上风......我会成为史书上的笑谈......"
他疲惫地靠向身后的岩石,头脑中飞闪过大段的空白和黑暗。再给我一些时间,他费力地想着,为了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我情愿失去灵魂的轮回。
"终于,他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幽幽地开了口:"虎牙......哪怕一瞬也好,你曾......爱过我吗?"
沉默过了好久,他听见了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像是撕扯着灵魂一般的,强咽着沉寂中的煎熬的叹息。
他似乎突然全都明白了,淡淡地笑着,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刚刚还嘶吼着的风终于趋于和缓。湿润的云层被拉成长长的薄丝。一束束银白的月光穿过沙的流雾,斜斜地投在地上。
虎牙用刀撑着身体,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在月辉中一大片蓝花的海洋,娇嫩的花瓣惹人怜爱地舒展着,在这片荒野上倔强地吐露着淡薄的芳香。
他愣愣地立在原地,此刻,所有的往事都变得模糊起来,一切的故固执都莫名其妙地被流放了。目的,意义,价值所能勾画出的一切幻象,都被这道蓝色的彩虹所取代。
"伊坦拉,你是想让我看这个吗?"隐隐记得自己曾向他提过故乡的蓝花,忍不住轻声笑了,"你是笨蛋吗,只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喂,你说话呀。"
他走向睡着了的男人,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混着血味的花香浓郁得让人晕眩,他苦笑着瞥了眼肋下突出来的森森白骨。
虎牙缓缓移到男人身旁,靠着他坐了下来。偶尔这样的宁静也不错,他想,也许我们都太累了,就像吐尽了丝的蚕。
我为什么离去,又为什么回来,一切问题就等明早睡醒了再说吧......
战争蹂躏过的营地浓浓地压伏着悲穆。人们疲倦地靠在一起,被一场又一场黑色的梦魇折磨得无法入睡。
花剌子模军和叛军终于败逃,摩珂末消失于乱军,别都鲁被斩,但恐慌却像影子般挥之不去。种种小声的议论和猜测在传播着,却无人愿意提及事情的核心。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去,人们屏住了呼吸,带着期待和畏惧紧紧盯着突然出现的年轻王爷。
乌云散尽的夜空点着几颗冷星。札兰丁脸色灰白,淡淡地说道:"号吧,狗们,今晚有两只狼死了。"
他回过身,将身后一瞬间的呆滞和炸起的哀哭抛在了身后,拔开随身带着的酒壶,将一壶冷酒缓缓倒进浸饱了血的土地。
札兰丁闭上酸热的眼睛--明天还有许多事,继承问题,受降仪式,军队的抚慰金,大大小小千丝万屡......但今晚,至少让我和他们一起守住宁静......
草原迎来了新一轮的日出
其其格放下手中的大水桶,抿了抿被吹乱的发髻。
"起风了。"她微笑着整了整袍裙。
身后响起者列粗声粗气的吆喝,她答应了一声,匆匆走向那温暖的旧毡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