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所罗门·格兰迪 (上)
《所罗门·格兰迪出生在星期一。》
对浩文来说,这个星期一是个恶梦。
或者应该重头说起,浩文虽然才廿二岁,但已是个挺出名的作家,在这年代里,老一辈所写的小说未必再是信心的保证,有时年轻人所写的会更受欢迎,贪其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叛逆感,而浩文写的小说,就是关於青少年对社会、恋爱等的心态。
太年轻吗?其实比起全香港最年轻出道的男作家-某梁,浩文入行时已属年长,总之,这就是浩文的背景,至於为何这星期一是恶梦,则要从上星期说起。
话说浩文从学生时代已有一陋习,就是只在限期前才把要做的完成,而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原本应该在两星期前赶出来的稿,在被他一拖再拖後,终於把编辑惹火了,在警告他一定要在星期日前把稿呕出来,外加威胁再不交稿便闹上法庭後,浩文只好乖乖地带著稿件到离岛某僻静渡假屋拚命。
在出发之前,浩文的父母自然是例行地担心一番,不是怕自己的宝贝儿子不懂照顾自己,就是怕他时运低而撞鬼,对於父母的担心,浩文只是报以微笑,说了句『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後便出发,对现在的他来说,无法再写下去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当然,浩文出世廿二年都没见过鬼的经验也是他胆大的原因,只是,当他看到的时候,情况又会怎样?
「浩文!我终於找到你了,是我,我是子淳。」
本来在离岛某处遇上熟朋友,互相打个招呼也不是什麽恐怖的事,但如果你从没见过他,而当时是零晨四时多,他又从离地十米的窗户外,身体透过玻璃,把头探进来跟你打招呼,情况便不一样了,所以浩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鬼呀────」
而下一个反应就是,直接昏倒。
《星期二受洗。》
当浩文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环顾四周,只见一切正常,稿纸依然在桌上,手提电话和钱包之类的贵重物件还在,看来不会是小偷,再进厕所照镜,发现那比平常人耐看一点的样子依旧,没有像人家所说的,在撞鬼後的精神憔悴、颓废、有黑眼圈的徵状,所以浩文的最後解释就是自己睡著发恶梦了。
对著镜中的自己讪笑数声,顺便梳洗过後,浩文便拿过记事簿和笔出门,反正以他那夜猫子的性格来说,白天除了可以四处逛,找寻些新点子之外,便什麽也办不到,他的灵感都是在晚间才出现的。
当月光出来,伴著晚星出现後,浩文也乖乖地回到渡假屋中,煮了一个面,看罢平常都会收看的节目,再洗了个热水浴後,时间已经是午晚,也是时候工作了,浩文便关上电视机,以一杯咖啡伴陪自己,谁知才写了数百字,昨晚的声音又再出现。
「浩文,昨晚你怎可以一见到我便晕倒了?我很难过啊。」
由於今次的声音是在浩文背後出现,而不是从他面前的窗户响起,所以冲击度也没这麽厉害,浩文除了心中一惊,便没有再晕倒,只是..这不代表他可以转过身面对对方。
「浩文..不要不理我,转过身看我一眼吧。」
「放心吧,我的样子和活人没分别,并不是如电影中的丧尸这麽恐怖。」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说话?」
「.....『距离在我与你之间』简直是垃圾中的极品啊!」
「你说什麽?」
虽然明知是激将法,但浩文还是忍不住转过身质问,『距离在我与你之间』是他写的小说名,而且更是满意之作,如今听到此作品被人这样批评,当然是忍不住要反驳,也不管对方是人还是鬼。
「虽然我知道『距离』中的人物是多了一点,但我自问没有把整个故事写乱了,要交代的都交代好了,但你竟然说这个故事是垃圾中的极品?你知不知我花了多少心血去写?」
「我知道啊,其实那故事很好看。」
自称为子淳的鬼奸计得逞地笑著说。
「是吗?这样便好了...」
浩文望著眼前的鬼,虽然对方早已说自己并不恐怖,但他却没说自己生前长得很好看,深棕色的眼睛,乌亮的柔顺发丝,眉毛的弯度又刚刚好,配以高挺鼻子和性感的嘴唇,是那种让人一眼便从人群中迅速地找出来的男生,年龄大概是十八岁左右,令浩文在看得失神之际,不禁轻叹一声可惜。
「子淳..既然我已如你所愿见过你,那请你也不要再骚扰我,我还要把最後三章赶出来。」
「没问题,但在我安静之前,我想说,我对你一见锺情,我喜欢你。」
「是是,如果你可以静静的不出声,我可以考虑去喜欢你。」
接著,子淳便真的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浩文背後看著。
《星期三结婚。》
浩文和子淳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
浩文在天亮时把今天的进度完成後,便转过头一看,却见不到子淳的存在,心中竟是有点失落,毕竟在自己辛苦完毕,也希望有个俊男或美女可以养养眼,为自己打打气,令精神振奋一下,但现在...
浩文在寂寥之际,也想到对方是一只鬼,而以常识来说,鬼是没可能在日光下活动,所以把稿纸收拾好後,便不发一语,倒在床上睡觉。
接下来浩文所做的,就和昨天的差不多,起床後出外四处逛,食晚饭,回渡假屋看电视,到半夜时便继续赶稿,而子淳也如昨晚一样,浩文一坐下来,他便出现,然後像贴身膏药般的死黏著浩文。
「浩文,到底你今次写的是什麽故事?」
犹如情人之间的亲腻动作,故意地在对方耳边呵气,只可惜一只鬼可以吹出来,并不是令人心悸的热息,而是让人心寒的冷风。
「真可惜啊,我很想跟浩文咬耳朵,对著你的耳朵呵气,然後和你打情骂悄。」
「我不否认自己是男女通吃,是个万能插头,但我没兴趣玩人鬼恋。」
「至於这故事是说什麽,唉...我真的不喜欢在小说出版前把故事内容说出来。」
经过一天的冷静後,浩文也习惯和一只鬼说话,虽然他的语气是冷了一点,但这也是他写作时的陋习,曾经令很多人生气的了,但似乎对鬼是完全无效。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已经死了,没可能再去买你的书,来啦,你就当可怜我,说给我听吧。」
看来厚脸皮是子淳生前的性格。
「你是我的读者吧?你有没有去过我的签名会?」
「没有,其实最初喜欢看你的书的人是我妹妹,我是後来才喜欢看你的书,至於她有没有去你的签名会,我就不知道了。」
「那报梦给你妹妹,叫她烧给你看吧,不要烦我。」
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但浩文心中却开始疑惑起来,他早已肯定子淳不是自己的朋友,如果对方连签名会也没去过的话,那他和子淳到底什麽时候见过面了?难道真是在街中遇上的路人甲或乙吗?如果是这样,又怎可能一见锺情後,要待到死後才找自己了?蓝浩文可是有读者专用的信箱,而不是避世的隐者啊。
「子淳?」
在浩文在心中盘算之时,子淳也一反常态,沉默不语,浩文忍不住开口探问。
「我妹妹已经死了。」
「.......抱歉,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愿把故事内容说出来的话,可以让我上你的身,由我自己来看吗?」
「没问题,但不要用我的身体去做些奇怪的事。」
不知为何,浩文就是知道子淳不会伤害自己。
「谢谢你。」
彷如触电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著,接著手指便开始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感觉很奇怪,像是有另一个人进入自己体内,填满与生俱来、每个人都有的空虚,也像被一阵温暖包围著,飘盪在被称为思念的泉水中,黑暗却让人安稳的空间,唯一可清楚听到的是心跳声,还有子淳充满感情、温柔的声线...
「我很开心啊,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可进入你体内,是因为你的心中有我。」
「我们现在...算是结合了吧?」
我承认我心中有你,但请你不要用这种暧昧的名词,竟然还说结合,会令人脸红的啊...
星期日的所罗门·格兰迪 (中)
《星期四生病。》
星期四下午,大概是因为前一晚子淳上了他的身,让他的意识提早安睡,所以浩文比正常时间早了起床,而起床後第一件事,当然是检查子淳有没有对他的宝贝稿件做些什麽,然而,正如他所想,稿件整齐地放在桌上,连带之前自己乱丢的衣服,也被摺叠起来,放在沙发上,另外还有一封信状的物体。
〔早晨,浩文,可以的话我真想给你一个morning kiss啊,但可惜的是,我根本没有身体,算了,还是说些正经事吧,以下是我对『过去式的一刹』的感想,希望你可以看看。
故事内容是不错,老实说,我真的想不到女主角会拒绝甲的追求,也想不到她曾经发生这种事,而乙的默默守护也令我很感动,丙的心态也令人又爱又恨,但我认为三个男生同时对女主角有好感是件很老套的事,不如让乙暗恋甲吧,而他的守护对象也是甲,这个主意如何?这样你的写作范围便更广阔了。
子淳〕
浩文看罢忍不住骇笑起来。子淳这只鬼真是混帐,他自己是喜欢男生也罢了,竟然还想怂恿浩文去写些同性恋的题材?简直是开玩笑。
会这样想,倒不是浩文本身歧视,而是每次出一本书都是一场赌博,去赌自己想表达的题材能否受欢迎,同性恋的题材的确是新鲜,但未必为人所接受,特别是在这个表面开通,喜欢宣扬『歧视不存在,世界更可爱』的道理,但实质却是保守的社会,只要一不小心,蓝浩文随时会变成教坏小孩子的千古罪人。
真的不赌吗?浩文在心中问自己。由於都是时下年轻人的作品,故在想法方面,很多时都有相同之处,而迟出道的他,已不止一次被批评说刻意模仿某梁的情节,编辑也曾请他想些新点子,现在眼下正好有个新题材,真的不去赌吗?正如子淳所说,这样写作的范围便更广了。
还是赌一次吧。
浩文在心中想著,然後便坐下来改文,谁知一改之下,竟写出兴趣,连时间也忘了,要不是子淳出现後又在他耳边呵气,浩文根本不知自己已写到半夜。
「我很开心啊,想不到你真的听取我的意见。」
「这个...我只是不想经常地被别人说我模仿某梁。」
浩文本来是个内向的人,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也不好意思去表达,所以即使他是很感激子淳,但要说出口时,却自动变成别的话。
「对了,你倒说说我现在该如何结尾,因为听了你的话,现在我根本不知如何写结局,难道要我写续集吗?」
「那便写续集,然後在续集的结尾说女主角死去吧。」
「如果这样写..整个故事不就三死三伤吗?你很残忍啊,如果没有合理理由,我不会接受你的意见。」
「从很多人眼中看来,甲是为了女主角而死,乙就是因失去甲而自杀,以女主角的性格来说,她一定会认为自己害死重视的人吧?」
子淳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接著又像下定决心的继续说。
「死是报复自己的结果。」
子淳的语气像是很悲哀,彷佛在说自己的伤痛,然而专心地爬格子的浩文却察觉不了,随口便回应,也没有细想太多。
「为了报复自己而死吗?虽然是很奇特的点子,但这似乎太愚蠢了吧?我不接受。」
没有一贯的回答,浩文把话说毕良久,还是得不到回覆,奇怪之下忍不住转头一望,却看不到子淳的存在,即使他如何叫唤,对方也没有再出现过。
浩文不禁生气起来,气对方突然离开。
也气子淳不把话说清楚,不让浩文了解他。
《星期五病危。》
浩文出生廿二年,第一次觉得这麽生气,而且不只气子淳,还有气自己,气大家都不了解对方。在生气的同时,也首次如此渴望去知道某个人的事,想知道对方为何会不开心,更加想知道,他应该如何与子淳相处。
这算是一个进化吧?活了这麽多年,浩文第一次讨厌自己的不善辞令,以前总是认为,身为朋友的,应该都知道他的脾性,并加以谅解,所以也没想过要改变什麽,然而现在,浩文突然想为子淳作出改变。
不,或者他已经改变了吧?至少在以前,浩文是绝不会为了等别人而牺牲睡眠时间。
「浩文,你是在等我出现吗?」
没有一贯的厚脸皮,反而是充满不安和怯意的,浩文突然发现子淳的另一面。
「因为我想知道你的事...告诉我,你为什麽会死?」
当浩文发现到子淳的另一面的同时,子淳也看到浩文难得一见的表情,脸红。
好可爱。子淳在心中想著,却没有以此来取笑对方,他知道,浩文不习惯去关心别人的事,会脸红也是因为觉得难为情,然而,他还是为了他而说了这句话。
这样已经很足够了。
「其实..我并不是个好哥哥,特别在上了中学後,我每天只想著跟人家比成绩外,忘了身边的事物,也忘了自己是家中的一份子。」
「中五那年,我考到了五优,对很多人来说,这已是极好的成绩,但我没有满足,因为我校中有人取得九优十优,我只想到如何去赢别人,即使我父母叫我多点照顾妹妹,我也以没空来拒绝。」
「直到那件事发生了,我妹妹...被她的所谓朋友轮奸了,虽然警察是捉了人,但在法庭上,他们一致以我妹妹引诱他们为理由,结果无罪释放。」
「我妹妹在那件事後,每天把自己锁在房内,父母要上班,所以开解她的工作便落在我身上,我每天很努力地引她说话,为了这件事,甚至把自己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原本不多话的我,也渐渐懂得如何说笑,如何厚脸皮地当小丑,但没有用...」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妹妹,甚至连她打算自杀..也不知道。」
「所以你便去找那些人?明知自己可能会死,都要这样做?」
「是为了报复自己一直都忽视了妹妹吗?因为你觉得自己间接把她害死了?」
「笨蛋!」
不知为何,浩文突然觉得自己双眼很热,有些冲动想哭,连忙站起来走进睡房中。
「我整天没睡,现在很累了,晚安。」
「浩文,可以的话,你会阻止我吗?你会..救我吗?」
子淳的声音幽幽地在门外传来。
「要救也不是救你这种笨蛋。」
星期日的所罗门·格兰迪 (下)
《星期六弥留。》
浩文当晚虽然睡得沉,却完全和睡得好扯不上关系。在梦中,浩文不是梦见子淳被人用牛肉刀劈死,就是乱棍殴打至死,又或者是活生生被人从大厦丢下摔死,总之报纸上会出现的杀人方式,除了那些变态分尸煮尸的方法外,浩文都一一梦见过,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很熟悉香港的新闻。
值得高兴吗?子淳就是其中一宗新闻里的死者。
浩文几乎马上决定以後不再阅读任何报纸。
当然,以後的事是以後才算,现在最重要的,绝对是向子淳道歉及解释,还有说出那句话。
然而,浩文虽然是决定好了之後应怎办,但他的心依然难过,四周的空气也彷佛灌了铅一样,每吸入一口,身心便觉得更沉重。
可能浩文的确是不清楚自己对子淳抱著什麽感情,但不希望他离开的心情既急切,也真实。
但子淳是一只鬼,不管怎样,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在不得不接受後,浩文所感受到的,是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