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有没有将来,我只要有岚就好。"我恶作剧地说,留意着对方的表情。
她不作声,轻轻地啜着高杯里的红色酒液。抬起眼来的时候,她说:
"严先生,希望你明白,以我们家族的能耐,要对付你并不费力,我这样说并无意显耀什么,只是想让阁下知道我们对你并无恶意。"她顿了顿,接着说:"况且,严先生是个有才华的人,应不至于为了岚这孩子而断送了前途。"
真是热爱和平的家族,听她这样说我应该马上跪在地上谢她不杀之恩。
如果真有这种本事,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经死于非命。何须拖至今时今日。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干过一些傻事,错误一但开始,就要懂得如何停止,不要一错再错,导致不可挽救的地步。"女子望着我的眼睛说:"严先生若是有难处,可以开诚公布地说出来,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言下之意是要我开出离开岚的条件。
刹那之间我脑里闪过很多念头,问他们要什么好呢,三个愿望?
"那么你们打算开出什么价钱?"我问:"合理的话,我或许会考虑。"
在这种时候如此直接似乎是她意料之外的事,但她收起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从身旁拿出一张空白的支票,把它推到我的面前,她说:"我们不敢为你和岚相持六年的感情定个什么价钱,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拿起了支票,对她笑了笑,事实上在多年以前,岚的家族就已经找上了我,那时他们并不把我放在眼内,当年他们只用了两千万打算了结此事,平白侮辱了岚年少无邪的纯真感情。
没想到只不过短短的数年时间,我已身价暴涨,再纠缠下去不知会不会得到王子的城堡?
见我收下支票,那女子甜甜地笑了。她向我举起闪着光辉的杯子,我也笑着回敬她,在旁人眼里,这必定是幅极暧昧的画面。
为什么不呢,反正欲望无穷无尽,永远看不到边际。
可惜她并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我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发呆的时候,那个男人朝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我继续看着前面,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那个男人也没有看我,他并没有询问,自顾自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象两个不相干的人,各自看着自己眼中的风景。
直到我把杯里的清水喝完,他递过来一杯酒。
晚上过了十二点之后我不喝酒,我说。
对方没有勉强,只淡淡地笑:你怕醉?还是怕会错过了来接你的篮瓜车?
再无聊,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和这个人调情。
二十四小时维持高度戒备有损身心健康。他说。
这可是上司对下属的忠告?我问。
他看我一眼,说:"皓然,离开了公司我就不再是上司的身份,你又何必拘泥。"
我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上司就是上司,无论去到哪里,都一样。"
"我无法被你列入朋友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要故意扭曲我的意思。"
"那么叫我哲吧,听起来比较自然。"
好吧,如果这也是上司的命令。
"皓然,你的设计总能令我折服,告诉我你如何能有如此完美的构思?"
我笑:"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住着许多小工匠,我每天回家只需准时睡觉,明天醒来必定看见我想要的设计图就放在盒子的旁边,十分神奇。"
哲但笑不语,喝了一口酒,他说:"皓然,我们打算寻找合作公司来完成你此次的计划,你心目中可有特别的推荐?"
"选择合作公司已经是我权力以外的事情了。"我说。突然明白职员为何总讨厌在下班时分遇到上司,娱乐场所,请勿论公事。
"皓然,你可知道东申实业?"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听说东申现在正面临危机。除非能争取到与我们合作的机会,否则它无法支撑到年底就会被吞并。"哲说。
"你打算和种公司合作?听起来很冒险的样子。"
"你也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
"皓然,那可是你父亲的公司。"哲说。
"那又怎样?"我问。
会不会是因为我说得实在太无情?哲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听你的口气象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大概吧。
我和那个人已经十年不曾相见,我怀疑,即使我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依然能认出我是谁。
或许会,毕竟我曾如此这般地折磨了他十六年。
他不会忘记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就象我也不会忘记有他这样一个父亲。当然,不会忘记的原因除了爱之外还可以有其它很多不同的因素。
"皓然,给我一个决定。"
"那算什么?给我一个徇私的机会,是因为我表现出色,所以得到额外的员工福利?"
"皓然,你从来没有想过给他一次机会?"
"他的生死操控在你的手里,那么,我是不是应该代他跪在地上求你?"
哲笑了。然后他对我说:
"皓然,你可知道,你是一个很无情的人。"
是的,我不否认。他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不应到此时此刻才假装发现这个事实。
每个人都有自认为幸福与不幸福的过去。
往事不堪回首,回忆总觉千疮百孔。
我突然想起了岚。
如果当初我不是遇上岚,如果我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人的生命中,那么,他是不是就会幸福?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想就头痛,干脆逃避。
"皓然,你喜欢小孩吗?"最近岚总是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提起。
我从灯下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该不会以为我可以为你生个孩子吧?"
岚笑了起来:"皓然,如果你可以,你将会成为我家族里的皇后。"
所以,我永远都只能是岚家族里的恶梦。他们随身携带的是十字架和铁钉,最想做的事情是在我的额头上张贴灵符,上面写着"恶灵退散",诸如此类。
我不知道岚最近受了什么刺激,让他对我们的将来充满憧憬。
但他应该知道,那种幻想即使再完美,也不会是由我来替他完成。
我突然想起了那张空白的支票,于是推到他的面前,我说:
"请为我填一个数字。"
"这是什么?心理游戏?"
我笑,有何不可,就当是个心理游戏。
"没有关系,尽管填一个你喜欢的数字。"我说。
岚不置可否,随手填下,我拿过来一看,只到千位。
"噫,这么少!"我不满。
"是你叫我随便填的啊。"岚说。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这就是我离开岚将得到的报酬,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早知道就不让他填了。
我收起了支票。
岚并不理我,又自顾自埋头看书去了。我叹气。
岚,你不会知道吧。
如果某日我到银行去兑现这一千二百三十一元,那天,就是我要离开你的时候。
数个月后,东申实业被吞并。
新世纪公司成立,听说东申的旧老板涉嫌与一笔财务的失窃有关,或许会被起诉。
我站在哲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雨。
哲就坐在皮椅的后面,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沙沙的雨声中混杂着哲低低传过来的声音,他说:皓然,这一切已如你所愿,为何你仍不快乐?
我不语。
终于亲眼看见他在你的面前沉沦,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哲浅浅地笑:觉得心情复杂,不知道当初该不该扶他一把,结果又无法如想象般承受他失败的事实,皓然,你到底是恨着他还是无法割舍他?
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十分的讨厌,他凭什么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我记得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
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
最后,我仿佛听见哲在对我说:皓然,如果这是你最后的选择,那么不要回头。
我没有回答。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
对方问我,严先生,你考虑得如何?
我对着话筒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与那人说,我要取消约定,现在还不是时机,因为对方已经开始怀疑。
那人笑笑,说,好,既然严先生认为此时不适宜行事,我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等你好消息。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对着话筒发呆,想起了哲刚才对我说的话。
他问我,皓然,你会不会背叛我?
你会不会?
我笑了。未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请不要再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回到家的时候,那辆豪华的轿车再次出现。
我自然认得那个气质雍容的女子。
她对我说:
"严先生,你并未遵守承诺。"
我认真地看着她,问:
"我何时曾许下什么承诺?"
对方态度不见起伏,似乎对我的无赖早有预料。
"严先生,你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我现在的处境?我在心里冷笑,我现在的处境是地球十大不解之迷,现在世事难以预料,明天随时可能就是世界末日,而我还有太多心愿未了,你以为我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跟你谈儿女私情?
"严先生,希望你不要选择与宁氏企业作对,我们迟迟不出手并不是怕了你,只是顾及岚的心情,我们不想看见他受伤。"
她的表情恁地认真,如果戴个墨镜,已经是黑道女头目的经典形象。
要对付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招式。
那女子见我不为所动,微微叹了口气,她说:
"严先生,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动你。"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事实上,宁氏现在出现危机,岚的父亲得了重病,进院的消息不能瞒得了多久,现在宁氏需要岚回去主持大局,严先生,如果你对岚真有一点情义,希望你能替岚好好地设想一下。"
"严先生,岚已经为你背负了不孝的罪名,请你不要再让他作出会让自己悔恨终身的事情。"
"严先生,我们宁氏从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这一次,我求你,请你放过岚。请你。"
那女子目光浅淡,却有着一种令人折服的坚定。
我不知道宁氏已经走到绝路。
怪不得我和岚可以如此安然无恙,原来事情背后大有文章。
"岚可知此事?"我问。
那女子有一阵子的犹疑,她说:"还未。"
我点头,我说,这一次,我会认真的考虑。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但回头一想,欲言又止。我们各有不同立场,她也不好苦苦相逼。
最后,她礼貌地对我点头示意,关上豪华的车门绝尘而去。
相持了六年,在此终于要作个了结。只是没想到结局如此欠缺新意。
我甚至已经预料到了岚的表情,他是个容易被人看穿的人物,如果这不是宁家的阴谋,那么,我退出的理由足够充分。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张空白的支票,当初真是不该让岚给糟蹋了的,不过我现在掌握了宁氏家族的惊天秘闻,我想我要是再问她要个十张八张都应该不成问题。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
我笑了起来。
我记得我只对岚说过一次我的生日,没想到他竟会记得住。
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不是出生在元旦?否则我和他分手的下场,是得到十一元的遣散。
我象是被遗弃的怨妇,正计算着如何瓜分负心人的财产。如果他不好好安置我的下半生,我要与他同归于尽。
反正我们没有将来。得到这样的结局也就该满足了吧。
我可爱的岚,请你务必要相信,我离开你确是逼不得已......
按常理来说,我应该沉浸在失去至爱的悲痛里。
为了岚,我知道自己应该下地狱,因为我并没有象他付出的那样投入自己。一但决定与他分手,我可以变得决断。
我甚至觉得如释重负,我永远无法象他爱我那样去爱一个人。
我的人生里面充满扭曲的回忆。就连我的人格,也是扭曲的。
那个中午,我又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
他在那边说,严先生,我们这里已经准备就绪,一切就凭你的指示。
我心情轻快,我看着手中的文件,说,好,请你代为转告,贵公司的时机已到,如有需要,皓然在此随时接应。
对方轻笑一声,说,严先生,此次收购我们志在必得,先生个中所得,自在不言中。
我也笑,说,是是是,我所有身家性命财产皆押在这一铺,输了的话唯有与阁下一起跳楼。
对方挂掉电话的时候说,合作愉快。
我也说,合作愉快。
做完这一次,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有了足够的钱,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我要在那里重新开始,属于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也不要遇上任何认识的人。
那里将没有回忆。
我看着窗外的太阳,我在想,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会感受到来自同一个星球的光线折射。但是,我所看到的颜色必定是自由的。
我的秘书对我说,哲要见我。
我不置可否,推门进去的时候哲正在看我递交的计划书。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这都是假象。
数星期之后,这个企业就要面对数间合力收购它的公司,哲将要面临重大的考验。
这一次,他一定能猜出是谁出卖了他。
最后,哲一定后悔当初把我留下来,他对自己太过自信。
我并不觉内疚,这个世界本应如此。
我也不过是遵守游戏的规则。
"皓然,"哲唤了我一声:"你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我慵懒地躺在他面前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说:"是的,我累了。"
哲温柔地看着我说:"可是皓然,你从来都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这并不该是你会说的话。"
我侧着头,把脸埋进了皮椅的深处。我说:"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总也会有厌倦的时候。"
哲象是意会到了什么,没有再说话。
"皓然,我明天要离开这里,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地打点一切。"
"好。"我随便地回答。真是奇怪,我也不过是他公司里的一个小小职员,为何他竟负予我重任。而我又是那样的不可信赖。
"你放心,"我微笑地对哲说:"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吓一跳。"
他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并不以为意。
我看着哲,他也正看着我。
"皓然,"哲说:"希望你会快乐。"
不知为何他突然说出这种话。于是我对他说:"要想我快乐的话,就给我一支棒棒糖。"
哲轻哼一声:"原来你也不过这样容易收买。"
我笑。
是的,哲你可知道,我出卖你的代价,其实也不过是一支棒棒糖。
事实上我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样做,我沉迷于这种刺激的游戏中。
习惯性的背叛,习惯性的被背叛,我早已无法停止。
根本不能回头。也不打算回头。
在大堂里见到岚的时候,他正与一个女孩子在谈着什么。
我认得那个女孩子。
曾有一次,她问我,岚喜不喜欢手织的毛衣,一句话就泄露了心事。
我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去问他本人,或许他喜欢穿的是太空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