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得到老板的赞赏,希望您能赶得上。"我为他拉开车门,对他弯腰行礼。
哲在后面伸了个懒腰,他说:"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与对方约的时间是明天中午才对,皓然,你还是送我回公司吧。"
我望着面前的人,觉得或许下一秒,我的理智就会崩溃了。
哲也看着我,他似乎就是在等我爆发。
我自然不会让他如愿。我说:
"好的,老板您日理万机,小事情难免会记不清楚,不如下次先把计划告诉皓然,好让皓然替你安排。"
谁料哲却对我冷笑,他说:"把计划告诉你,然后好让你把情报卖给别人?"
我不语,只觉整个心都凉了下来。
"皓然,无论是什么样不得了的情报,也不会值三亿六千万。"
我把车门关上,平稳地把车子开到路上。
一路上我没有办法再开口说话。
我的背叛是事实,我并不想反驳。
前面明明是直路,我眼里面看到的却是小时候公园里铺满落叶的小径。
时光倒流,一切回到五岁的时候。
妈妈带着我走过那条林间小道,让我坐在小径边的石橙上。
她买冰棒给我吃,为我细心地擦去沾在嘴边的污渍。
那一天她的表情是那样的温柔。她对我说:皓然,妈妈是爱你的。你一定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我点头,对她微笑,拼命要讨她欢心。
皓然,你乖乖地坐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好的。我说,妈妈你要快点回来接我。
一直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回想起来才敢肯定。
那天她的确是哭了。
冰棒已经吃完,我无聊地摇晃着,看小鸟在地上跳来跳去。
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直到黄昏。
我不害怕,是因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回来接我。
天已经全黑。
我听见远处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何那天回来接我的人是阿姨而不是妈妈?
阿姨一发现我就哭个不停,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只听见她不断地喃喃自语,她说:皓然,请你原谅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已经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总没有人快乐?
我还记得那天阿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皓然,忘掉吧,把今天的一切都忘掉。
仿似一种魔咒,我所有的记忆里面,唯独这一段异常清晰。
他们以为小小年纪的我一定什么都不懂。
但自那天起我已开始做那个古怪的梦。
为什么那么难?我不懂。
我也不过是贪图一点爱。
无法满足,所以只有不断地索取,终于逼得对方逃掉了。
如果别人无法给你爱,那么你自己要给自己更多一点的爱。
最后终于明白。
与其被背叛,不如由我来背叛。
哲在康贤大道上有豪华的私人住宅。不知为何要与我争这十五楼四座的狭小公寓。
本来已经日日看着他面色做人,现在就连私人时间都要向右对齐,垂直立定。
累死人。
"皓然,我饿了,快去做饭。"哲说,竟把我当成自家的菲庸,可供他任意差遣。
我窝在沙发里继续看书,一边说:
"不好意思,皓然自小只熟习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并不晓得做饭,师傅没教。"
谁料哲却笑了起来,他说:"如果我说我给你一千万,只不过要你做一次饭,又如何看?"
真的?
我马上从沙发上弹起来说:
"既然先生兴致如此高昂,皓然却之不恭。"
立刻杀入厨房。
突然觉得悲哀。
为了钱,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得出来的。
此时并不是自怜的时候,如果现在不屈服,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哲安心地在大厅里看财经新闻,并不管我在里头把煲窝碗盖弄得砰砰作响。
真是不敢相信他可以这样气定神闲,不怕我下毒?
数分钟后,我招呼他老先生过来用餐。
哲看着桌上的两个杯面,问我:
"这是什么?"
"杯面。"我说。这是彩虹公司的成名产品,这样出名的牌子他老先生怎可能没有见过呢?
"我花费巨额,你叫我吃杯面?"哲似乎不可置信。
"阁下有所不知,如果在战时或是地震,这将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品。"我说。
哲左右看了看,然后问:"现在打仗?还是地震?"
噫,真难服侍。
我只得说:"现在三更半夜,市场早收了,你要吃山珍海味,也得到明天。"
哲哼了一声说:"我知道有一种地方,二十四小时开放,里面有各类新鲜疏菜生活用品任君选择,叫做超级市场。"
"那么麻烦。"我皱眉。
"一千万的餐费你嫌麻烦?"
我没有办法,只好随他老人家的意思。
我穿好衣服出门,哲看我一副不可靠的样子,跟了过来。
"我要吃新鲜的鱼,不是死鱼。"他说。
"是是是。"我胡乱地回答。最好你食物中毒,长睡不起。
"你看起来不大信得过,你到底知不知道要如何挑选新鲜的食物?"
"先生这样担心的话,何不自己来挑选。"
一言惊醒梦中人,于是他决定还是要跟我一起去。
来到超级市场,我东张西望,选择太多,变成没有选择。
哲站在我旁边,说这肉不新鲜,因为肉色太暗,这菜必定爽甜,因为有小小的虫洞。
象小学时代上的劳作堂,社会科,我次次都不合格。
我打个哈欠,这样选法,就算买齐材料回去也到吃早餐的时间了。
杯面有什么不好?方便快捷,操作简单。
看它这样流行就知道它如何了得,简直拯救全人类。
哲还在一边兴致勃勃,对我祥细地解说,如果我不做好笔记,不晓得会不会被罚留堂。
回到家时我已累得倒在床上。
"你这一千万也真不好挣。"我说。
哲对我笑笑,他说:"皓然,真不敢相信你以前是怎样活过来的。"
我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游离。
哲没有叫醒我,我不知他在干什么,只闻到淡淡的饭菜香。
模糊之中听见有响声自厨房传来。我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走进厨房的时候吓了一跳,只见满桌精心设置的美食,莫不让人唾涎欲滴。
哲转过头来看见我站在那里发呆,于是催促我说:"快来帮忙。"
不大可能。
只要哲愿意,洗脸刷牙皆有人服侍,他到底自何处练就这一身本领?
"在想什么?"哲问我。
"我在想,我是不是在梦游仙境。"
哲笑,他说:"爱丽丝,快来快来,今天不用再吃杯面。"
我坐在他对面,吃着热呼呼的饭菜,突然觉得一阵感动。
有些人即使流落荒岛也不会饿死,我甚至怀疑他会得做满汉全席。
"好不好吃?"哲问,他看起来好象很开心。
场面不是不够温馨,但这句台词一般由溺爱子女的母亲说出,父母总怕冷落了小孩子,于是不停地问他们:够不够暖,会不会痛?好不好吃?
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我看到被丢弃在一旁的杯面。
"做杯面也是有技巧的,泡面的开水要过一百度。"我说。
"这是常识吧。"哲说,他一定以为我睡得糊涂了,怎会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来。
我不语,突然想起了岚。他就不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他用冷水来泡面,十分恐怖。
算了,何必回头。
吃完饭,最好看电视。
爱情片,文艺大悲剧。
戏中男主角在哭,女主角在哭,不晓得那个导演在想些什么,非得这样糟蹋胶片。
"你喜欢看这种东西?"哲问我。
"喜欢。"我答。
他觉得难以理解,但他并不知道,即使时下最流行的搞笑片也不及这种电影好笑。
因为是闹剧,观众不必认真,轻松地看完,轻松地忘记。然后明天又有新戏上演,多么好。
哲觉得无聊,于是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
男女主角你拉我扯,想爱又不敢爱。
演戏的人累,看戏的人也累。
哲看不下去,他问我:"这个男主角爱上女主角,女主角也爱上男主角,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我看他一眼,说:"因为这女子是有夫之妇,这男子却是有妇之夫。"
"这又怎样?真爱对方的话,这种问题不成问题。"
真是要对他老先生刮目相看,思想竟这样开放。
"人与动物不同之处是人并不可以事事按喜好行动,人是有智慧的生物,会权衡得失,理智行事。"我说:"你看,这戏中的男主角,虽深爱女主角,却迟迟不肯与妻子离婚,是因为不忍心伤害她,在另一个立场来看,他算有情有义。"
"这是什么谬论,如果你是他的妻子,会不会接受他在感情上给你的施舍?"
"我会考虑接受他在金钱上给我的施舍。"我说:"即使他日暴光,社会也会是站在我这一边,只有我是正义的,俗称他们这种人为狗男女。"
哲终于忍无可忍,我笑。
哲大概每天只看世界经济和国际时事,这种电影会影响他的脑电波。
哲自顾自睡觉去了。只有我对牢电视机,看着这一成不变的闹剧,一遍又一遍。
谁年轻时没有轻狂过?
每日皆有不同型号的闹剧,由我们本人亲身上演。
我关上灯,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电视机上传来一片白光。
一直看到深夜,都不肯睡去。
所有节目早已播完,荧幕上只剩下一阵雪花。
喜欢听那自电视机内传来的沙沙声,让人安心的感觉。
不知今夕何夕?窗外的月亮这样的明朗,如星河般的白。
我闭上眼睛。有人轻轻地用薄薄的被子把我包起来。
不用张开眼也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只能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才可以得到这种温柔。
在这神奇的魔法消失之前,我只希望不要再见到梦里面的那个秋千。
皓然。那人的声音自夜色中浅浅地传来。
不要回头。
为了三亿六千万,我成为了某人的司机、菲庸和伴游的混合体。
我肆无忌惮,开着哲那辆名贵的车子满城游走。
开心的时候,我把他的车子开到不知名的地方,然后摇下车窗,在里面睡觉。
我现在已经不是他公司里的职员,在别人面前他这样介绍我:这是我的私人助理。
只有我才晓得,私人助理就即是跟班,或是打杂。
私人助理,亏他想得出来。
如是者,日子如往常般滑过去。
这天,我趁哲开会的空档开着他的车子跑到偏远的山上。
我坐在车头,前面吹过来的风软软的,带着叶子清新的味道。
我摊开报纸,上面有一段关于宁氏的新闻。
岚已经正式成为宁氏当权者,而且锋芒毕露。
报纸用去大半的篇幅,把这位刚上任就把宁氏大肆改革的少爷生平诉尽。
岚从以前就一直是个沉稳的人,他并不热衷于改变。
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包括岚。
初上阵已俱备王者的风范,君不见他今日如何地张扬。
我笑。
报纸上还暗示这位新进的年轻继承人目前还是单身,全城名媛皆有此机会,且看花落谁家。
作为宁氏家族的继承人,他无顾地失踪六年,难道竟没有人怀疑?
为了掩盖宁氏继承人这六年的历史,他的家族也花了不少的心思吧。
是,如果你决定给一个人重生的机会,首先不要问他的过去。
我把报纸盖住脸孔,睡在车子旁边的草地上。
开始做梦。
梦里面的我走在雨夜漆黑的大街上。
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男孩,我的马路天使。
我刚欲上前,但是那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向相反的方向跑了开去。
我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站在男孩站过的地方等。我太傻,我以为他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回头。
醒来的时候听见车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跑过去接。哲的声音在问:皓然,你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周围,然后说:不知道。
哲生气了,他说:皓然你别跟我开玩笑,快把车子开过来。
好大的架子。我说:先生您稍安勿燥,皓然马上就来,您老先等一等。
他大概以为我只不过是躲在停车场的某处偷懒。
想我随传随到?你慢慢地等吧。
放下电话,我坐到车上,打开音乐。
一曲既尽,我发动车子。
回到公司的时候,他早已人去楼空。真是没有耐性的家伙。
我开着哲的车子在马路上游荡,天色这时已经暗了下来。
过红绿灯的时候,我安份地把车子停下来,转灯的时候开走。
我喜欢红绿灯,这让我觉得这个城市还是需要某些规则来维持。大家都要遵守的,这样游戏才好玩。我是这里面的一只小棋子,慢慢地行走,总有一天会得到达终点,然后一切又重头来过。
我过了无数的红绿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乐此不疲。
在那个路口停下来的时候,旁边也停着一辆车子。
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长长的卷发,淡淡的红妆。
她对我点头微笑,我仿似触电般呆在那里。
到底在哪里见过她?梦里?
竟有这样的可人儿。她对我指指前面,我看过去,那里有一个小餐厅,我对她点头,马上应约。
我与她坐在餐厅近窗的位置,那女孩一开口就是:"严先生......"
为什么会晓得我叫严先生?
"姑娘你......"仿佛是武侠小说的例牌开场白,我和她僵持在那里。
那女孩抬起头来,惊讶地问:
"严先生,你不认得我?"
认得你?我们何时见过?
"我是岚的姑姑。"她说。
我放下水杯,所有幻想在此时皆已破灭。
还以为自己遇上嫦娥被带返月宫,原来不过是错入盘丝洞。
"呵,是,怎会不记得。"我说。
"我这次来是要多谢先生的。"
有什么好谢的,当初宁家视我为瘟疫,一心想除我而后快,现在也不过是得偿所愿而已。
"岚终于肯接管家族的生意,宁氏总算挨过这一关。"
她呼出一口气,又说:"想起来,当初这样冒昧也实在是失礼了,我们并非有意侮辱先生。"
见我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她解释:"我查过银行的帐目,先生的那张支票尚未兑现。"
原来如此。你以为我不想,只是一千二百三十一元,与三亿六千万比起上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要来何用。还利息都不够。
"说起来也真是不好意思,那张支票我弄丢了。"我说:"或许小姐你愿意再给我一张?"
"先生你想要多少?"
"三亿六千万。"我说。
她呆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严先生真爱开玩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开玩笑时人家当你说真的,到你认真的时候人家又当你在开玩笑。
那女子指了指我的车子说:
"先生这车子是名家设计,全城限量发售,数目想必已超过先生所要求之数字。"
我的心沉了下来。这又不是我的车子。
难怪没有人会相信。她一定以为我当初肯离开宁氏继承人是因为找到了比他更容易占到便宜的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