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人才会有这种闲思,去问人家这种问题,我反问他:
"那么一千万和你的骨气,你选择哪一样?"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值得研究,明天给你答案。"
我这个有趣的房客,他让我觉得,人其实可以过得很轻松。后来他回答了我问的问题。他说:如果我的生活确定有足够的保障,我就选择骨气,但如果我贫困潦倒,穷途末路,我就选择收下那一千万。
有钱你就可以活得漂亮,我的房客说。骨气和尊严同样需要金钱来支撑才会有力。
我从未听过这种精彩的歪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凭这张嘴,可骗倒一票女生。
果然,不久之后已经有女生晓得找上门来,他对我说:小帆,我又得搬家了。
我真同情他,他对每个女生都太好,又每个都不舍得放手,女生为了他争风吃醋简直有如家常便饭,他最高的纪录是在一个月内搬三次家。因为他怕连累同居人,不得不继续浪迹天崖。
我再次张贴出租告示,征新房客。
第二个房客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他的年龄一直是个谜。
我们相对无言,可以一整天都不交谈一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和平共处,各占一片天。
直到有一日,我无意中走进他的房间,看见贴得满墙的剪报。上面每一宗的新闻都是关于变态杀手如何肢解被害人的连环凶杀案,资料之全,令我恐慌。
满一个月之后,我随便编了个籍口,拒租给这个人。
我把上个月的租金如数还给他,无论那是他的兴趣还是嗜好,我都求神拜佛,希望他不要怀恨在心。
或许是我自己疑心太重,但非常时期,我受不起一点打击。
他也没说什么,接过我退还的钱,深深地看我一眼。我马上紧张得倒退几步。
我第二任房客离去之后足足一个月,我才敢再把出租告示贴出来。
这次来的人是个清秀的男孩。他说,我只住一个月,可不可以?
我说没问题,收下订金。
漂亮的少年每天有不同的朋友接送,他有很多节目,多数在夜晚。
他总在凌晨时分回来,如果看见我的房间里亮着灯,他会礼貌地与我打招呼。陪我说一会儿的话。
他善解人意,喜欢聆听。但我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
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出奇地有默契。但京不喜欢他。
京从那次之后经常来找我,虽然对我充满怨恨,但又不肯离开。
"小帆,你到底与什么人住在一起,我看见他......那个......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我的房客哪里犯着了他,但我不介意。
"京,学会适应身边的人和事,放过你自己。"我说。
"小帆,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京说。
京是个事事讲求原则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作退让。我太过灰色,与这种黑白分明的人无法融合。
京走后的那个晚上,我的房客失魂落魄地回来,哭红了一双眼睛。
"我失恋了。"他说。
"反正对方是个不值得付托终身的人,忘掉他。"我说。
少年十分惊讶,他问:"小帆,你见过他?"
"怎么可能。"我说。但失恋的时候一定得要这样对自己说,管它是不是事实,总得找个理由,好让自己站得起来,重新做人。
"小帆,为了这个人,我牺牲了许多。"他说。
"为了生活,我也牺牲了许多。"我说:"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能要求自己付出多少,对方就得要回报多少,这其中不是一条等式。"
"但我很爱他。"
爱?爱是什么。或许今天你以为天下已没有比自己更痴情的人,数月之后另结新欢,才发现真命天子尚还有太多。
爱与被爱同样需要勇气,人因为受挫才会变得成熟,其中的过程自是苦不堪言。
你瞧,我热爱生活,生活不也一样对我残忍,其中细节,不必一一追究。
我的房客情绪低落,日日把自己锁在房内。一个星期之后,他受到新朋友的邀约,重新振作。
几个星期下来,他已完全恢复元气,照样过得光鲜亮丽。他对我说,他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住。
这就是所谓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谁会相信,数十日前他还在寂寞的夜里,为了得不到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一个月的期限已过,我与他结束租约。
京抓紧时机,他来敲我的门。
"小帆,我要来租你的房子。"他说。
"对不起,我有我选择房客的条件,身高不能过五尺七寸,样子不能比我好看,学识不能比我高,年龄不能比我小,你全部不合格。"
"为什么?"京不服气。
"因为我喜欢。"我说。
那个女人已经一无所有,京要是跑来我这里,她如何自处。这当然是行不通的。这个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多,感情比我深,地位比我重要,他一旦离开,怕她会崩溃。
"那么你回来。"京说。
"你说一万次,答案都一样。你再烦我,看我下次还开不开门给你。"
"啧,小帆你真固执。"
"彼此彼此。"
我不断地更换房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有的方式,同一个问题,让不同的人来回答,答案各自各精彩。
日子终于慢慢按我计划好的过下去,如果不是遇上那个人。
我的第十二位房客,在某夜凌晨十二点,敲响我的房门。
相处是种学问,一半出自本能,一半依靠缘份,丝毫强求不得半分。
我与我的新房客维系着一种奇妙的气氛,互相牵制,互相影响。
至今回想起来,姚曦会来租我的房子,我会搬进姚家,其实都是在计划之内。因为有人看中姚家独子刚好与我同校,近水楼台,方便作二十四小时的说客。
那个人算准我对陌生人并不设防。
我一向只对认识的人冷酷,这是不好的习惯。
姚曦奉命前来与我开战,横扫千军。
他成功地打进我的生活,他们期望我会慢慢地习惯这个人,最好当然是能被这个人改变我顽固的思想。
我从未被人骗得如此彻底,由头到尾,我看不出一点破绽。
严重的失落感,无法形容。
我离开姚家之后,也无法对姚曦避而不见。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学校,除非我不去上课,否则与他碰面是无可避免的事实。尤其这个人还异常地积极和主动。
姚曦在学校里面抓住我,我们坐在校园的餐厅里,他显然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词,来解释自己的逼不得矣。我说:
"姚曦,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请尽量精简。"
姚曦讶异,虽然我一直对他微笑,但我语气中的冷淡显而易见。
"小帆,你对我有所误会,我不得不来解释清楚。"姚曦说。
"误会,是,我有什么误会呢?"我问。
"小帆,我承认,我受殷女士所托而结识你。但我并没有后悔,请你相信,我一直是在用我的心,来与你交往。"
我点头,一脸同意地说:"姚曦,我很感动。还有没有?"
姚曦紧紧看进我的眼睛里面,他知道,我根本不打算与他认真地说话。
"小帆,你总无法轻易原谅别人,情况真的有那么坏吗?"姚曦问:"多少人希望得到的都得不到,为何你总是那样随便地就可以舍弃掉?殷女士对你处处迁就,百般忍耐,却成为被你打击的目标,贝文帆,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感情?你太残忍。"
他的语气象谁?我突然想起了京。
每个人都义正严词地来指责我,他们并不身历其中,所以看不过眼。他们最是同情弱者,我大逆不道,于是被声讨。
每年的冬天都那样地冷,外婆积下所有零钱,为我添置冬装。因为买不起名贵的礼物,所以外婆总喜欢在明朗的夜里,指着遥远的天际对我说:小帆,你看不看得见?
我抬头,我问:看见什么呢?
外婆笑了笑:小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
我点了点头。外婆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无奈,她说:小帆,只要你诚心地对星星许愿,在不久的将来,你的愿望就会变成事实。
我笑,外婆怎么这样天真。但我并没有说出来,我对她说:是的,我每天都许一个愿望,希望外婆长命百岁。
我是一个狡猾的人,但在外婆的心目中,小帆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我从来不对星星许愿,那实在太荒谬。自己想要的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没有人会平白地来打救你。小小的年纪,已经懂得伪装,人因为有感情,所以才会受伤。我太明白,于是从不对人施予。同样地,我也不祈求得到施予。
姚曦问我,贝文帆,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感情?
我也不知道。
两天后,我终于和她见面。
那天晚上,她按响我家的门铃,我去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表情惶恐。
"找谁?"我问。
她马上哭出来,说:"小帆,我想见你。"
我不语,由她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小帆,求你回去,求你回去......"
我有点想笑,数个月前,姚曦站在同样的地方,上演同样的戏码,现在轮到我。
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她说,令你不快是我不对,但请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用钱来买你的感情,真的没有。
我抬起头来看向天空,那个夜晚十分晴朗,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很多很多的愿望。
没有一个实现过。
我回到以前的生活模式。我重新张贴出租告示。
在学校里,姚曦对我纠缠不清,他追着我说教,我听得快要抓狂。
他身负神圣的职责,要把迷途的我带返天国。
可惜我冥顽不宁,食古不化。
"小帆,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我哪里有避开你,每天二十四小时,我起码有二十三个半小时对着你,已经觉得很烦。"
"小帆,你不肯面对自己的感情,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多谢提醒,我会记得在那一天写悔过书。"
"贝文帆,你不可理喻!"
"姚曦,是你多管闲事!"
我们谈判破裂,于是战况持续。
早上的战场是学校,到了夜晚又转移到家里来。姚曦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一点也不客气。
"小帆,你什么时候屈服?"
"姚曦,你什么时候放弃?"
"小帆,人有好生之德,你为什么就是无法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
姚曦的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去世,所以他特别同情殷女士,义不容辞。
"姚曦,不如你过继给她,遂了大家的心愿。"
姚曦见我出言不逊,气得握紧双拳。我马上警觉,指着他说: